南槐村就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距离青山镇约莫不到一个时辰的车程。
他们今日去青山镇耽搁了些时辰,待到达南槐村时,正临近村中吃晌午饭的时辰。家家户户炊烟已经升起来,村外的田埂里,有几个农户在干农活。
“和你说了多少次,要从中间掐断,不能连根拔,看你拔坏了多少菜!”
马车刚在村头停下,众人便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
贺枕书掀开车帘,周远扛着锄头从田埂里走来,还在教训身边那人:“天天就知道读书,干活笨手笨脚!”
风水轮流转,都有周远骂别人笨手笨脚的一天了。
贺枕书回头与裴长临对视一眼,后者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示意他下车。
贺枕书跳下车,绕过马车迎上那两兄弟:“姐夫!”
周远愣了下:“小书,你怎么来了?!”
刚要走近,又想到了什么,搓了搓衣摆上的泥点子:“你、你阿姐也来了?”
他探着头往马车上望,看见了随后下车的裴长临,以及跟在最后的白蔹。
白蔹刚下车就对上他望眼欲穿的视线,笑道:“就我们几个,裴家阿姐没来,别看了。”
“哦……”周远悻悻收回了目光。
他又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贺枕书回答:“姐夫这么久没回来,我和长临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
提起这事,周远眼神躲闪一下,含糊地笑了笑:“没事,我不都在信里和你们说了嘛,我家里这几天有事,要留下帮帮忙。”
贺枕书眨了眨眼:“信?”
“是啊,我昨儿让人送去镇上的,你没见着?”周远似乎另有心事,简单解释了两句,就要赶人,“我这边真没啥事,忙完就回去。你们是要回村对吧?那得抓紧赶路,别让爹等急了。”
他这态度,任谁都能看出有问题。
贺枕书犹豫片刻,裴长临走上前来:“姐夫,我们没收到信。”
“啊?”周远愣了下,“这怎么可能,我明明让三郎……咦,人呢?”
他说着回头,才发现刚才还跟在他身边的人,这会儿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里。
周远眉头皱起,又喊了几声。
仍不见回应。
“这臭小子,又跑到哪儿去了。”周远啐了声,“都是我娘给惯的,什么活都干不好,净知道添乱。”
贺枕书和裴长临对视一眼,道:“姐夫,我们有件事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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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大娘的确是卧床不起。
那日裴兰芝与周远回村,双方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裴兰芝离开后,周远也要跟着离开,周大娘却不依。她一路追着周远出来,一边追一边骂。
周大娘是个火爆性子,从小到大三兄弟没少被她打骂,每次把她惹急了都要往外跑,躲到她消气才敢回来。
周远那日惯常想跑,谁知周大娘竟追了出来,还在院子外头摔了一跤。
她平日身体好得很,上山下地都不在话下,那日却不知为何,这一摔,就摔得半边身子都忽然没了知觉,再没起得来。
周远也就没走得成。
这几天,周远都忙着照料他娘,请大夫看病开药,一直忙到昨天,情况终于稳定,才得空让周季写帮他封信,托信使送去青山镇。
而在信里,也丝毫没提他娘生病的事。
“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你们,但兰芝那性子……”周远叹了口气。
裴兰芝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那人心地善良,要是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也过意不去。
他不想把这事告诉裴兰芝,就是不希望她心里有负担,更不希望由她来负这个责。
不过……
“周季多半是气不过。”贺枕书低声道。
虽说周大娘是不小心摔的,但若不是裴兰芝与她吵架,周远又想跟着离开,多半不会出这种事。可现在,周远明摆着要护着裴兰芝,甚至连这事都瞒着。
从他的立场来看,的确是会不满的。
所以才截了给他们的信,还跑去食铺大闹一通。
“那臭小子。”周远领着三人往周家走,嘴里还骂骂咧咧,“难怪他昨天回来得这么晚,感情是惹事去了!”
他骂完,又沉默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兰芝是不是很生气啊,铺子的生意没受影响吧?我真不知道他能干出这事,等我娘好些,我就抓他去镇上道歉,让他赔钱!”
贺枕书不答。
裴兰芝这几天的确气得不轻,还险些把休书都写了。
不过,生气的原因倒不是昨天那闹事的,而是周远前几天一直不与他们联系。
昨天周季来那么一闹,她知道事情另有隐情,反倒没怎么生气了。
要不也不会答应让他们来这儿一趟。
贺枕书正这么想着,却听白蔹忽然道:“周兄这就不懂了,裴家阿姐要的哪里是你的道歉。”
周远愣了下,忙问:“什么意思?”
他悠悠道:“这世间的女子双儿大多都是嘴硬心软,他们最生气的不是你惹事,而是你不把他们当回事。”
周远压根听不懂他这些弯弯绕,白蔹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就拿这回的事来说,你与其拉着人兴师动众去道歉,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哄人。投其所好,买点小礼物,说点甜言蜜语,先将人哄得开心了,她自然不会再计较先前的事。”
贺枕书:“……”
这人就是这么讨到媳妇的???
周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贺枕书一扭头,裴长临竟也听得专心致志。
“你过来。”贺枕书连忙把人拽到身边,愤愤道,“不许乱学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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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远将他们带去了周家。
周大娘如今情况虽然稳定了些,但仍然卧床不起。周远请了附近村落许多大夫来看,都没太好的法子。
白蔹既然来了,还是要看上一眼的。
周家条件比不上裴家,只有个用篱笆围成的简陋小院,院子里有两间土房,和一个搭了顶棚的小厨房。
厨房灶火烧着,周大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见来人,他愣了下:“你们怎么……”
“大哥,这是我媳妇儿家的胞弟,长临,还有他家夫郎。”周远介绍道,“他们听说娘生病,特意从青山镇请来了大夫。”
听了这话,周大却表现得有些犹豫。他眼神略有躲闪,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哦”了声。
周远也没在意,领着三人进了主屋。
周大放下斧头,也跟着进了屋。
院子里这间主屋稍大一些,有内外两室,但屋内的陈设用具都显得格外简陋。掀开里屋的门帘,靠墙放着一张木板床。
周家大娘正躺在床上。
妇人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年过半百,但许是因常年下地干活,风吹日晒,模样瞧着已有几分苍老。她歪歪斜斜倒在床上,脑袋偏到一边,微阖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没醒,口中含含糊糊发出声响。
里屋的床边还坐着一名女子,众人进来前,她正在帮妇人擦身。女子腰腹隆起,已有七八月的身孕,动作迟缓,有些不便。
是周大家的媳妇,李氏。
周远唤了声“嫂子”,将身边人又向对方介绍了一遍。
李氏皱眉:“青山镇请来的大夫?”
“是。”白蔹在外人面前素来彬彬有礼,主动表明身份,“鄙人姓白,不才在青山镇万仁堂坐诊。”
周大一家在青山镇定居多年,万仁堂和白蔹大夫的名声自然是听过的。可正经医馆收费太高,他们平日有点什么小病小痛,都只是随便寻个草药郎中,抓点药吃,不曾有机会去万仁堂看病。
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位白大夫。
李氏上下打量了白蔹,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妇人,稍有沉默。片刻后,她重新挤出个笑脸:“阿远你也是,明知道村里的大夫已经来给娘看过,也开了药,怎么还让人请大夫?这些天请那么多大夫,都花了不少钱了。”
周远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实诚道:“可他们都没治好娘啊。”
“那你怎么确定,今天就能治好了?”李氏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太妥当,客客气气道,“我没有怀疑白大夫医术的意思,只是,听说万仁堂摸个脉都要十几个铜板,这诊金谁来出?”
周远一愣,被她问住了。
他的身后,白蔹朝贺枕书看了一眼,下巴微扬,眼底明明白白写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贺枕书默然。
坦白而言,裴长临直接将白蔹请来,是有些冲动的。
且不说他们原先并不知道周家大娘是不是真的重病,就算是真的,要不要请大夫,要请哪家大夫,这都是周家自己的事,要周远和自家兄弟商量着来。
他们代为将大夫请来,周远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其他周家人不一定会承他们的情。
何况,万仁堂的诊金确实不低。
不是所有人家都像裴家这样,能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多钱来治病。
周家更是如此。
周大娘为了供小儿子读书,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所以前些时日才会把主意打到周远和裴兰芝身上。至于周远,钱更是都被裴兰芝管着,身上分文不剩。
这些天给周大娘看病,虽然都是周远张罗,但实际上,花的都是周大家的钱。
周远挠了挠头发,道:“嫂子,之前不都说好了嘛,娘的医药费都算我头上。等我有钱了,一定还给你们。”
女子态度仍是很和善,笑着道:“先前是答应借钱给你,但也不能无止境地借下去吧?娘这回生病,前前后后花了这么多钱,现在还要看镇上的大夫。”
她摸了摸肚子,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这马上就要生了,生孩子、养孩子,哪样不得花钱,你也要体谅我们呀。”
周远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周大看不下去,低声道:“媳妇,可是娘这边……”
“你闭嘴。”李氏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以为我不想给娘治病,可钱都花光了,我们咋办?!你那肉铺一个月能挣几个子儿,你就算不为我考虑,也得为你马上要出生的孩子考虑吧!”
周大只能悻悻闭了嘴。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李氏重新在床边坐下,终于小声说出了真实想法:“再说了,娘这次会摔,不就是被那裴兰芝气的?……这钱,怎么也不该我们来出吧?”
她将视线落到了裴长临身上。
不等裴长临开口,周远忽然道:“不行。”
他平日里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贺枕书难得见他语气如此强硬。
他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裴长临面前,认真道:“嫂子,这事我们之前已经说清了的,这次是娘先骂兰芝,才会把兰芝气走。真要掰扯,娘也是为了去追我,才会不小心摔了,和兰芝和裴家都没有关系。”
“长临他们愿意请大夫过来,是情分,不是本分,这钱不能让他们来出。”
“那你让娘怎么办?!”李氏气急,嗓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裴家,裴家,你就知道护着裴家!那你知不知道,你哥最近生意不好做,娘看病花了这么多钱,再想不到办法,你哥就只能去借钱了!”
他们穷苦人家,本就是生不起病的。
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愿意拉下这个脸,去找旁人要钱。
可是不治又能怎么办,真要眼睁睁看着人死吗?
周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抹了把脸,哑声道:“那就写欠条。”
他对裴长临道:“长临,这钱算姐夫找你借的,你们写个欠条,回头我肯定想办法还你们。”
贺枕书眨了眨眼,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恰在此时回头,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随后,他看向白蔹,悠悠道:“白大夫先给周大娘诊治吧,后续的费用我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