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翌日,裴长临和贺枕书出发前往府城。

青山镇与府城相距甚远,就是乘船也得走上三四天。二人先去青山镇换了银票,再去码头乘船。

顺带一提,换银票的钱庄与胡掌柜的字画行其实是在一条街上。但二人出发前,相当默契的谁也没提这件事,更别说将那幅锦鲤图带上,给胡掌柜送去。

青山镇去往江陵府的渡船每两日才有一班,是从襄阳驶来,于当日的申时初到达青山镇码头,酉时初才开船。

要到达江陵府,还要在船上住三晚。

二人赶到码头时正好是申时初,渡船刚到港没多久,众人正在渡口排队等着登船。

码头边的告示栏上,写着渡船的到港离港信息及乘船价目。

渡船上下共分为四层,除最底层用于放置行李货物之外,其他三层都能用来载客。

自下而上,每层的环境与舒适程度都不相同。

下层空间最大,由数个大通铺与座位组成,人群密集,自谈不上什么舒适。中层环境稍好一些,有上百张独立床铺,不过床铺之间相距不远,人多起来,仍然会互相影响。

顶层的条件最好,有十多间客房,安静私密,几乎就相当于住客栈了。

不过,价格却比寻常客栈贵出许多。

告示栏上标识明确,去到府城的下层船票每人是八十文钱,座位不固定,上船可自由选择座位与通铺位置。

中层则是每人固定一张床铺,每晚需七十文。

至于顶层,每间客房限定两人,可另携带一名十岁左右的幼童,每晚的售价是四百三十文。在船上住三晚,就要花去一两多钱。

贺枕书读完告示,只觉得肉疼。

这么多钱,都够在青山镇住一个多月了。

难怪昨晚裴木匠又特意给了他们一些钱,这去一趟府城,还真是花钱如流水。

“没关系,该花的钱还是得花。”看出他在想什么,裴长临宽慰道。

“是啊。”贺枕书悠悠叹气,“若只是我一个就算了,你本来夜里就睡得浅,要是只买个床铺,你晚上怎么睡得好。”

裴长临正牵着他往前走,听言脚步一顿:“?”

贺枕书眨了眨眼,茫然地与他对视:“?”

“……算了。”裴长临转过头,有点无奈,“也没说错。”

若只买个中层的床铺,他夜里的确睡不好。

不过,是担心得睡不着。

坐这种渡船的大多都是男人,中层船舱的床铺之间没有遮蔽,他怎么可能放心贺枕书去一群男人堆里待着。

也就他家小夫郎心大,才不觉得有什么。

码头边上支了一张长桌,是交钱登船的地方。

此刻正围着不少人。

“我三天前就买好了票,凭什么不让我上船?”

“还有我,我昨儿来交钱的时候你们还说有位置,今天怎么就没了?!”

“就是,哪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我还赶着去府城呢!”

“静一静,静一静!”管事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他坐在长桌后头,被人群围着也不见慌乱,还不耐烦地敲了敲手上的烟袋,“事情已经与你们说过了,这艘船的客房全被一位老爷包下,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众人又要吵嚷,他不紧不慢,继续道:“诸位要是愿意等等呢,就再等个两天,乘下一班渡船。要不想等的,中层还有几个床铺,我这儿当场给您换个票,多退少补,还能省下不少钱哩!”

这种渡船,能住上层客房的其实是少数,大多都是拖家带口,或乐意花钱买个清净的。

管事的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可骂归骂,那管事的仍岿然不动,实在着急要赶去府城的,也只能捏着鼻子找管事的换了票,憋着气急匆匆赶去渡口排队。

后方,裴长临和贺枕书挤不进人群,随手拉了个人询问:“怎么回事,客房没了?”

“可不是嘛!”对方也是个不乐意换票的,正打算往外走,被他们一搭话,又骂起来,“说是船上有位老爷喜静,把客房一口气全包了,硬是不让我们上船!”

他们身旁,一人忽然插话道:“什么老爷,就是襄阳府夏侯家的小少爷,带他家相好的去江陵求医呢。喏,就在那儿,他们下船了。”

青山镇是个大渡口,上下船的客人都不少,渡船会在这里停上一个时辰。靠岸的时间长,期间有不少人都会下船透透气,或是去采买些东西。

贺枕书循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口中那位夏侯家的小少爷。原因无他,在青山镇这种小地方,打扮得如此富贵浮夸之人,着实不算多见。

少年的年纪与他们相差无几,个子高高瘦瘦,束玉冠戴环佩,从头到脚都透着贵气。

他身旁那人,倒比他低调许多。

少年身旁是一位稍他长几岁的青年男子,穿了身素雅的长衫,容貌温润俊美,却是形销骨立,整个人瞧着没什么精神。

他被少年扶着走出船舱,走得缓慢,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那位……”贺枕书偏了偏头,不太确定道,“看着不像是双儿啊?”

“不是双儿,就是个男人。”方才插话那人继续道,“听说以前是夏侯家小少爷的同窗,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偏要娶人家做夫郎。夏侯家为这事已经闹翻了天,可谁让这夏侯小少爷从小受宠,家里没人管得了他。这不,还兴师动众要带着人去江陵看大夫呢。”

一行人在这边说着话,那夏侯小少爷已经扶着青年到了岸上。

这会儿正是渡口人最多的时候,除了这艘渡船之外,岸边还停着好几艘货船。商贩伙计忙着卸货搬货,码头上一时鱼龙混杂,人潮拥挤。

少年将身旁的人仔细护着,几名护卫模样的随从粗暴推开人群,拥着二人上了路边一辆马车。

马车扬长而去,甚至险些撞倒路边的行人。

“果真是个纨绔。”贺枕书收回目光,也有点生气,“行事如此蛮横粗鲁,还是个读书人呢。”

裴长临知道自家夫郎素来看不惯这些,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悄然捏了捏对方的手。

贺枕书原本还想再抱怨两句,感觉到手心传来的触感,偏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裴长临那满脸无辜的神情。

心头的火气瞬间消了干净。

“你、你干嘛呀……”贺枕书声音都不自觉放软下来。

“消消气。”裴长临护着他走到路边人少的地方,从腰间取下水壶递给他,“先喝口水。”

贺枕书乖乖喝了水,又抬眼去看裴长临。

裴长临:“怎么?”

“没怎么。”贺枕书嘟囔道,“就是感觉好像从来没见你生过气,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过去他身子不好,在村里总遭人闲话,受人欺负,可他从来不与旁人置气,如今还经常免费帮人修东西。这几个月出了村子,也遇到过不少烦心事,可都没见他生过气。

怎么会有这么好脾气的人。

“为何要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生气?”裴长临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有这闲工夫,倒不如想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也没什么可考虑的。

渡船的客房被人包下,中层或下层的船舱他们又不想考虑,这趟船肯定是没法坐了。乘马车去府城倒也可行,但从这里去府城要翻好几座山,时间的花费更多不说,裴长临那身子骨也受不起这颠簸。

“先回望海庄吧。”贺枕书道,“只能在这里多等两天了。”

望海庄的工事尚未结束,那间为他们准备的小院也还能住一段时间。裴长临轻轻“嗯”了声,牵起贺枕书逆着人群往外走。

贺枕书在心中叹气,感叹那传闻中的锦鲤果真没这么神,这才刚出门多久,这么快就遇到糟心事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们:“裴先生?”

.

渡船划破平静的江面,两岸风光缓缓后移。

贺枕书抱着行李坐在特意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小房间里,听着门外裴长临与人闲谈,还有些恍惚。

“裴先生想去府城,早些与我们说一声就是,何须去码头折腾。”

对方态度格外热情,听见裴长临回应,还哈哈两声:“不麻烦不麻烦,我们这货船每隔几天就要去府城拉货回来,去时船上本就不载货,多你们二位压根不妨事。”

这货船,是卢家所有,那与裴长临说话的汉子姓杨,也是卢家一位小管事,旁人都唤他老杨。

自裴长临在卢家主持建造以来,卢家对他们始终优礼相待,连带着府上的家仆遇到他们,都是尊敬有加。

是以方才在码头遇到,老杨得知他们是想去府城,当即拉着他们上了这艘去府城的货船。

这下,竟连船票钱都省了。

裴长临还在门外与人应酬,贺枕书偏头看向窗外,只见广阔的江面波光粼粼,微风涉水而来,带着淡淡的潮气,凉爽宜人。

贺枕书怔怔望着窗外,有点出神。

……他们最近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点?

他不会真的误打误撞,绘出了一幅不得了的画吧。

这货船的规模没有那载客的渡船大,船上也没有那么多客房,只有几个平日给船员住的小房间。他们住的这间屋子也不算大,原本只有一桌一椅,以及一张小床。

老杨担心他们二人不够睡,又去搬了张简易的小床来,与原先的床铺拼在一起,铺好褥子,比寻常的双人床还大些。

贺枕书坐在床头兀自胡思乱想,听见裴长临推开了门。

他也没进来,只往屋内探进个脑袋:“老杨说要带我去看看驾驶舱室,再见一见押工头。”

在船上负责修理的船员叫押工,押工头就是这批船员的统领。不过像这等小型规模的货船,通常只会有一个修理船员,亦会称为押工头。

裴长临的神情语调其实都没什么变化,但贺枕书一看就知道,某人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裴长临此前从没坐过船,而造船技术至今仍被官府及部分官办船厂掌控着,在民间不算普及。民间广为流传的书籍中,鲜少有讲到造船技术的。

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前去好生研究一番。

“现在就去?”贺枕书有些犹豫,“你才刚上船,要不要先歇会儿?”

裴长临回答得斩钉截铁:“不累。”

贺枕书:“……”

贺枕书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对方眼底那期待万分的神色,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没再阻拦,任由裴长临高高兴兴跟着老杨走了。

货船离港时已经是申时末,没过多久,天边便染上了红霞。

贺枕书坐在屋子里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吃着早晨阿姐亲手做的小米饼子,还没等那晚霞彻底散去,便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是裴长临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是被人扶着进屋的。他脸色苍白,额前不断冒着虚汗,竟是已经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贺枕书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地朝人道了谢,将裴长临扶到床上。

“不是不想歇吗?”贺枕书竟还笑得出来。

裴长临看他一眼,整个人没精打采,蔫得话都说不出。

第一回坐船,不好好待在屋子里适应,偏要跑去研究造船。又是与人畅聊造船技术,又是翻阅人家的图纸和修理记录,还蹲在地上看了好一阵船舱结构,他不晕船谁晕船。

贺枕书憋着笑,给他倒了杯水,教训道:“好生歇着,你要真想研究这些,以后还愁没机会吗?”

裴长临抿了口水,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轻轻“嗯”了一声。

可怜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