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贺枕书人都傻了。

好在裴长临还算冷静,当机立断拦住周远,仔细询问哪些东西是别人送的,又来自哪户人家。

周远还没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正巧这时裴兰芝也回来了。她已经在村头听说了贺枕书的事,听裴长临一说就明白过来,当即将周远臭骂一通,也没让旁人帮忙,自己拽着周远去还了东西。

裴长临先前的话并不准确,当年裴木匠年轻时,找上门来求他收徒的阵仗其实也不小。

而那些人之所以没多久就偃旗息鼓,全是因为裴木匠年轻时脾气也爆,被弄得烦了索性两三句话骂回去,说对方不是这块料,再直接闭门谢客。

哪像裴长临和贺枕书这两个小年轻,脸皮儿薄,不好意思拒绝人。

说话客客气气,温和有礼,可不就明摆着让人顺杆爬吗?

也就是这年关将至,裴木匠要赶在过年前最后去走一回村,裴兰芝和周远又在镇上开店没回来,只有裴长临和贺枕书看家,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眼下裴兰芝回来,事态可就全然不同了。

贺枕书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应对的,总之,从这天之后,登门来找他拜师的人便渐渐没了。偶有一两个,他也见不着面,直接就被裴兰芝给赶了出去。

总算可以安心过个好年。

得益于裴兰芝在镇上开了饭馆,裴家今年连年货也不必买,带回来的东西自家吃不完,还给附近邻居送了不少。

下河村今年收成好,年味儿也比往年足一些。

距离过年还有好些天,村里家家户户已经在准备贴春联。

村中识字的人不多,会写书法的人更是不多。按照惯例,想要春联的人家会早早凑钱买红纸,送去村长家,让村长在过年前写好。若是要的人多,村长他老人家甚至得从早写到晚。

今年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往年热热闹闹的村长家中今年几乎无人问津,取而代之的,是裴家。

十多个村民大清早便齐聚在裴家前方的空地上,裴长临亲手给贺枕书做的书桌被搬了出来,少年提笔蘸墨,不多时便在红纸上写出了一副对联。

“哎哟,这字真是漂亮,读过书就是好。”

“王老三,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还能看出字漂不漂亮?”

“你可闭嘴吧,我是不识字,不是没长眼睛!”

……

“裴家夫郎这字确实好看,比村长写得好多了。”

“诶,大家都听到了,这话是李大牛说的,他嫌村长字写得丑!”

众人嘻嘻哈哈说着玩笑话,笑声和说话声隔着院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惊得鸡圈里的鸡都扑腾起翅膀,被大黑吠了两声,赶回了窝里。

裴兰芝正在厨房洗菜,听见动静探出了头:“这是写了多少,还没写完呢?”

“村里一共八十九户人家,几乎都来了。”裴长临进来给贺枕书倒水,听言叹了口气,“好像还有别村的。”

裴兰芝默了片刻,沉吟:“还是应该卖贵一些的。”

裴长临竟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是。”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地步,都怨贺枕书心软。

原本,他不过是前两天自己写了幅春联,要往家门口挂。挂的时候正巧被一个路过的邻居看见,说他字写得好,想向他也讨一幅。家中本就还有多的红纸,贺枕书便也没拒绝,直接进屋写了一幅给对方,只要了个纸墨钱。

这春联给出去,被其他人瞧见,自然要上来问。

一来二去的,所有人都知道裴家夫郎会写春联,还写得很漂亮,纷纷都想来讨要。

贺枕书本就喜欢书法,有人欣赏他写的春联,他高兴还来不及。有人来找他讨,他便来者不拒,只收点东西或铜板当做纸墨钱。

谁知几天下来,来讨春联的人越来越多,裴长临今天甚至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邻村的生面孔。

裴家院外,贺枕书又写完一幅春联,搁下笔,转了转手腕。

“先歇会儿。”裴长临给他递了碗水,往周遭看了眼,皱眉,“怎么还有这么多。”

“不多啦。”贺枕书道,“就七八个吧。”

裴长临默然:“半个时辰前就还剩七八个了。”

半个时辰过去,不减反增。

裴长临欲言又止,看见自家小夫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好扫了他的兴。

他只是不希望贺枕书太过劳累,但既然这件事他愿意做,裴长临便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比谁都清楚,贺枕书是打心底喜欢书法绘画,能不能以此赚钱并不紧要,旁人的一句赞赏,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裴长临也不多言,索性站在他身后,时不时替他捏一捏肩膀,再倒点水,陪着他将余下的春联写完。

这么忙了几天,除夕当日,下河村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贺枕书亲手写的春联。

村中的年味儿比城里浓很多,这附近村落从小年之后就开始准备过年,但真到了大年三十,反倒没那么忙碌。周远早起打扫了屋子,裴木匠在院中摆上供桌,给祖师爷烧香磕头,贺枕书则进了后厨帮裴兰芝做饭。

至于裴长临也没闲着,用剩下的红纸剪了好些窗花,就连大黑的脖子上,都带上了一朵红纸做的小团花。

天色暗下时,村口放起了烟花,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欣赏烟花,一边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

.

大年初二,裴兰芝陪着周远去了南槐村。

初二回娘家是这附近村落的习俗,周远是入赘裴家,自然该轮到他回门。不过,以前周家人看不起他,更不想承认他那是回娘家,因此,周远都是到了初四初五才会回家一趟。

而裴兰芝更是从没与他一道回去过。

这回过年,周远好些天前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主动问他初二要不要回来。

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两家关系僵了这么久,如今难得和解,裴兰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她提前几天收拾好了年货,大早上便使唤周远把东西装车,与他一道驾着牛车往南槐村去了。

“他们这回总不会吵架了吧?”目送牛车远去,贺枕书不放心地问。

“难说。”裴长临摇了摇头,看见贺枕书担忧地眼神,又笑道,“阿姐有分寸,放心。”

以前吵架,是因双方对彼此都有成见。

如今既然两家都有和解的意愿,就算真有什么矛盾,也不至于闹到原先那个地步。

听裴长临这么说,贺枕书才终于放心了点。

按照习俗,除了关系亲近的亲戚,过年前几天村民通常都是不出门的。要到初四初五,才会有人陆续登门拜年。裴家更是因为分家早,大多亲戚都不在村中,并没有什么人会上门拜年。

裴兰芝和周远这一走,裴家更是变得清净。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回了院子,裴木匠正坐在廊下抽烟袋。

见他们进来,裴木匠问:“你姐走了?”

裴长临点点头:“走了。”

“你们呢?”裴木匠敲了敲烟袋,问,“你们准备哪天走?”

过年前,府城的薛大夫给他们来了信,告知他们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最好能在十五之前就去府城,尽早将手术完成。

但具体要哪天离开,两人还没决定好。

更棘手的是,过年期间没有他们先前乘坐的那种渡船,若想在十五之前赶到府城,他们只能走官道。

就算中途有部分路段能乘水路,路上也要花费近两倍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几日,他们就该准备启程了。

裴长临沉默片刻,低声道:“初五之后吧。”

初五,是裴长临的生辰。

也是……他娘的忌日。

裴长临出生时难产,不仅自己落下病根,他娘也死在了这天。

所以,裴家通常是不会特意帮他庆祝生辰的。

特意等到这日之后再走,自然也不是为了过什么生辰。

初五当日,裴长临难得早起。

裴兰芝和周远前一天晚上已经回来了,他们今日同样起得很早,一家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带上香烛纸钱出了门。

“爹不和我们一块去吗?”贺枕书低声问。

裴长临今日穿了件黑色的袍子,听言只是摇摇头。

裴家后方有条小路可以上山,这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山路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众人慢慢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地方。

这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片墓地。

贺枕书没怎么来过这地方,但以前跟着裴兰芝上山采药时曾听对方提过一句。

这片墓地,是下河村的村民用来安葬亲人的地方。

因是过年,墓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串脚印从山路蜿蜒至墓地中。

前几年下河村穷,饿死了很多人,能好好在这里下葬的却是少数。就算能好好安葬,也没什么人用得起墓碑。

整片墓地里,唯有一座墓冢前方竖着石碑。

已经有人坐在那石碑前。

是裴木匠。

地上铺满了积雪,被几人行走时踩得咯吱作响。裴木匠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是他们也不惊讶,随口问道:“都起得这么早?”

走得近了,贺枕书才注意到,那墓碑前正放着一簇淡紫色的小花。

近来天气冷,山上没什么野花还开着,这种小野花贺枕书前些天见过,偶尔会在阴冷潮湿的树下或屋旁生长一些,下了雪更是不算好找。

这么大一簇,不知道得找多久。

淡紫的花朵静静躺在雪地里,成为这漫山雪白中唯一的亮色。

裴木匠没再说什么,他起身让开,裴兰芝取出香烛在墓碑前点上,家中晚辈挨个磕头上了香,又在墓前烧了会儿纸钱。裴木匠站在边上,看着纸钱烧完,才道:“我先回了,天冷,你们也别待太久。”

男人最后看了眼墓碑,转身沿着来时路下了山。

贺枕书偏头看去,听见裴兰芝在身旁轻声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别扭。”

“别扭?”贺枕书没听明白。

“说爹呢,他可别扭了。”裴兰芝道,“每回祭拜,他从来不与我们一道上山,总要自己早到一会儿。”

她心情还算放松,笑了笑,低声道:“是与娘说悄悄话呢,不想让我们听。”

贺枕书低下头。

裴长临仍跪在墓前,香烛燃烧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摇,很快被冬日的寒风吹散。

贺枕书重新望向墓前那束淡紫色的小花,轻声问:“爹和娘……以前感情很好吧。”

“是很好。”裴兰芝道,“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些没多少记忆。听爹说,他和娘刚成亲时家里还穷,他一年到头总往外跑,到处走村干活,回家的时间很少。”

“娘喜欢养花,他每次外出回家时,都要给她带上一束。”

“无论离家多久,只要他能带花回来,娘就会很高兴。”

而如今,那爱花的女子永远沉眠于此,裴木匠却不曾忘记当初的约定。

每回来看她时,仍然会带上一束花。

贺枕书喉间微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上前把裴长临扶起来,却又被裴兰芝拉住。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让他与娘单独待会儿吧,我们先回。”

贺枕书:“可是……”

“我在边上等着就是。”周远今天难得话少,道,“你们先回去,今儿风大,一会儿别着凉了。”

“没关系。”裴兰芝宽慰道,“长临这不是马上要去府城了,肯定有很多话想和娘说,给他点时间。”

裴长临和贺枕书定在明日前往府城,若治疗顺利,他会在府城修养一段时间。而修养过后,他就要正式跟着钟钧学艺。

这次离家之后,他和贺枕书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裴兰芝至今不知道裴长临那手术治疗的风险,只当他是去跟着老师学本事,对他去府城这件事还有些高兴。

只有贺枕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多言,低低应了声,跟着裴兰芝先下了山。

裴木匠已经提前回了家,又拿出他那烟袋坐在院子里吞云吐雾。裴兰芝刚走到家门前便闻到了烟味,一把推开门,呵斥道:“怎么又在抽烟,你那嗓子才刚好多久!”

许是天凉,裴木匠年前坏了几天嗓子,裴兰芝索性收了他的烟袋,不让他再抽烟。

谁知这一个不留意,又被他给翻了出来。

裴兰芝一把将那烟袋夺去,骂骂咧咧:“回头我就让长临做个机关,把这破玩意儿藏起来,看你还找不找得到!”

裴木匠张了张口,在自家大女儿的盛怒之下,竟没敢与她争论。

只小声道:“他那点机关术,我还能解不开?”

裴兰芝懒得搭理他,拿着烟袋进屋,不知又想藏去哪里。

裴木匠拦也拦不住,叹了口气,看见站在一旁的贺枕书,又道:“正好小书回来了,跟我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贺枕书愣了下,应道:“哦……好。”

.

裴木匠直接将贺枕书带进了平时干活的工具房。

在裴家这么久,贺枕书几乎没有单独与裴木匠说过话。他毕竟是个双儿,不太方便与裴木匠独处,大多都有裴长临陪着。

工具房的门敞着,裴木匠往外看了眼,确定裴兰芝还没从屋子里出来,才快步走到屋中角落。

村中盖房是不铺地砖的,地面都是用泥土和砂石夯实,这工具房里更是因为常年干活,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与木料碎屑。裴木匠蹲在地上,随手扫开地上的木屑,不知碰到了那里,竟生生抬起了一块石板。

石板下方,是个暗格。

贺枕书:“……”

那暗格里藏了好几支外形相似的烟杆,还有不少烟草。裴木匠也没碰那烟杆,只随手抓了把烟草,便将地面还原。

他直起身来,把烟草放在嘴里嚼着,还冲贺枕书笑道:“不能告诉你姐啊。”

贺枕书:“…………”

他可算知道裴长临爱往床下藏东西的习惯是从谁那儿学的了。

裴木匠偷到了烟草,心满意足在屋内坐下,才看向贺枕书:“小书啊,你嫁到村里也快一年了吧?”

贺枕书与裴长临的婚事是去年三月办的,的确是快要一年了。

贺枕书点点头:“是。”

“日子过得可真快。”裴木匠感叹般说了这么一句,又道,“我之前还在担心,去贺家下聘时都没问过你的意见,怕你来了村里不高兴。”

他笑了笑:“现在看来,适应得也还算好?”

贺枕书默然。

最初嫁来这里时,他当然是不适应的。

裴木匠觉得他适应得好,是因为几番轮回,这一世从最开始他就明白,他面前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选择接受。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与裴长临才会有今天。

贺枕书低声道:“长临……还有阿姐姐夫,大家都待我很好,我没什么不适应的。”

裴木匠却道:“但以前,应该还是怨过我的吧?”

虽然是他兄嫂执意逼他出嫁,但面对陌生人上门提亲,还要他嫁到这么偏远的山村。

任谁都会心有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裴木匠看着面前的年轻双儿,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小书,你小时候见过我的,是不是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