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轻轻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从相识到现在,景黎与薛大夫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眼下在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必定都是抱着能将裴长临医治好的信念。

若对他们没有信任,他与裴长临何至于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至于面前这位……

男人穿着一件简单的束袖布衣,长发束起,身上未着任何配饰,看上去倒是与这医馆中的大夫打扮得没什么两样。

可就是这般普通的穿着,却依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股仿佛与身俱来的从容笃定。

他端着汤药站在众人面前,无论是方才听见钟钧的质疑,还是如今得到裴长临与贺枕书的信任,态度皆是波澜不惊。

他不惧任何质疑,也不需要从旁人身上获取认同。

这样的人,很容易叫人觉得,他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也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

得了二人允肯,秦昭只是笑笑,将手中的汤药递给了裴长临:“若是下了决定,便将此物喝了。”

裴长临问:“这是什么?”

秦昭:“假死药。”

“心脏乃五脏六腑之大主,亦是血脉运行之源。心内无时无刻有血液流动,会加大手术的难度,是以需要服药令人进入假死状态。心肺停止运作,方可顺利手术。”秦昭耐心向他们解释,“放心,此物我先前已经找人试过了,给你调配的药量只会令人假死四个时辰。服下后一炷香左右起效,期间一切脏器五感停止运作,无痛无感,药效过后便会醒来。”

他解释得极为详尽,贺枕书却莫名觉得,他那句“已经找人试过”,听上去格外渗人。

裴长临接过汤药,先朝贺枕书看了一眼。

后者点点头,他便没再犹豫,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秦昭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眼底露出几分欣赏之色:“小公子年级轻轻,倒是很有胆识。”

裴长临不善应对这些夸赞,对方也没在意,又道:“距离汤药起效还有一段时间,你们若还有话说,便抓紧时间吧。”

他说完转身就想离开,见一群人仍把贺枕书与裴长临围在中间,无奈地唤了声:“小鱼。”

景黎扭头:“嗯?”

“进来帮忙。”秦昭笑得无奈,“……薛大夫也来。”

两人被秦昭喊进了屋,还贴心地关上了门。贺枕书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钟钧忽然凑上来,担忧地在裴长临身上摸了摸:“感觉如何?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啊,那药喝下去真会假死?我还以为这种东西都是话本里瞎编的呢……”

贺枕书:“……”

裴长临不动声色往后躲了躲,笑道:“没什么感觉,就是药有点苦。”

他又问:“老师不是出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这话说的,这么大的事,我能让你们两个孩子自己来吗?”钟钧道,“还不知这治疗到底能不能成,竟找个这么年轻的小子来给你主刀……我要是不来盯着,回头你俩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景和堂这做手术的院子本是不让外人进来的,是他以二人在城中唯一的长辈自居,还主动抢了伙计在院中洒酒消毒的活,才勉强让薛大夫点了头。

贺枕书默不作声站在一旁,裴长临瞥他一眼,道:“说到消毒,屋内是不是也需要?老师要不要进去问问?”

“哦对!”钟钧恍然,“姓景那小孩说了,屋子里要多喷点,不然会感染还是什么……”

他这么说着,拎起水壶便往屋里走。见他进了屋,裴长临才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裴长临轻声道。

“我知道的呀。”贺枕书勾起嘴角,朝他笑了笑,“薛大夫医术那么好,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知道……”

裴长临垂下眼,牵起对方异常冰凉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阿书,你用来装书的那个行囊,我在背后做了个小暗格,里面放了东西……”

“我知道。”贺枕书忽然打断他。

裴长临眸光一动。

“你是傻子吗?”贺枕书还是笑着,眼眶却悄然红了,“那些行李都是我收拾的,你动了什么手脚,我还能不知道?”

“阿书,我……”

“我不会拿的。”贺枕书抬眼看他,声音微微发颤,“裴长临,等你病好之后,自己回去把东西拿出来,我不会碰的。”

自从决定要尝试手术治疗之后,裴长临在贺枕书面前始终表现得云淡风轻,从不消极悲观。

但贺枕书心里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在顾虑他的心情。

他是怕贺枕书会为他担心。

他们不去提起那手术的风险,也不预想任何可能出现的坏结局,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

所以,他事先做了准备。

放在行囊暗格里的东西,是贺枕书在很久之前亲笔写下的和离书。

写下那封和离书时,贺枕书一心还想着离开。他那时已经决定要想办法治好裴长临,所以特意与裴长临约定,等对方病好之后,便要签下和离书,放他离开。

那时候裴长临未曾在和离书上签字,贺枕书也没太在意,写完之后便随手将其夹在了某本书里。

这件事,他其实早就忘了。

可裴长临却将它找了出来,偷偷签上了名字,放进了贺枕书的行囊里。

就如同贺枕书经历过的前几世那般,那时的他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也是这样事先帮他安排好一切,如约定那般放他自由。

裴长临上前半步,将他搂进怀里:“别哭,阿书,别哭了……”

贺枕书把头埋在裴长临胸腔,对方领口的衣衫很快被泪水濡湿一片。少年柔软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贺枕书轻轻抽泣,声音哽咽:“都怪你……我本来没想哭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裴长临温声安慰他,“你一直很坚强,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个双儿会比你更勇敢,所以没关系,哭也没关系,阿书,你不必在我面前忍耐。”

小病秧子素来是不会安慰人的,不知该说什么,便又低下头来,轻轻吻他。

他轻柔吻去对方脸上的泪,细密的吻顺着眉宇、脸颊落下,含住对方冰凉湿润的唇。

贺枕书从小身体就好,就连冬日最冷的时候,身上也总是温温热热,夜里抱起来像个小暖炉。可今日他浑身却都是冰凉的,甚至比裴长临身上还要冷些。

裴长临慢慢吻着他,彼此交融的呼吸让冰冷的双唇渐渐恢复了温度,少年的身体也终于不再颤抖了。

片刻后,裴长临放开了他:“好了?”

贺枕书点了点头,眼眶还有些发红,但已经不再落泪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就是很笨,明明一直想对你好,却老是害你难过。”裴长临叹了口气,指尖抚过贺枕书湿润的眼尾,“希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把你惹哭了。”

“……我才不信。”贺枕书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抹了把眼睛,“你这病秧子不解风情得很,以后肯定还要惹我的。”

裴长临笑起来:“那下次让你骂我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你本来也不会还口,嘴笨死了。”贺枕书道,“好了,快进去吧,再过一会儿,你的药效该起了。”

裴长临轻轻“嗯”了声。

他深深望向贺枕书,又伸出手,用力地、紧紧抱了他一下。

“阿书,等我回来。”

.

裴长临进了屋,景黎与钟钧便没再屋内久留,很快合上门走了出来。

手术过程不方便叫人看见,景黎将二人带去另一间偏院休息。

裴长临那边性命攸关,两人担心他的安危,到了偏院之后一直不怎么说话。钟钧坐不住,没待多久就溜去院子里抽烟袋了。贺枕书更是眼眶通红,良久一言不发。

景黎担忧地看向他,轻轻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茶:“我刚认识我夫君的时候,他也病得很重。”

贺枕书抬起头来。

与景黎相识到现在,他一直有意无意避免提起自己的家事背景。

虽然没有提过,但贺枕书能看出,对方的来历不简单。

今日见过他的夫君之后更是这么觉得。

这还是景黎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事。

“我夫君年轻的时候很厉害的,他习武、赛马、围猎,那些看起来越危险的事,他越是喜欢。可是后来,他被人害了。”景黎顿了顿,低声道,“有人给他下了毒,害他废了武功,变得体弱多病,吹个凉风都能烧上好几天。”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买完药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贺枕书轻声道:“那段日子,很难吧。”

“很难。”景黎点点头,眼底却是怀念的神色,“我和他住在一个小破屋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总是饿,还很任性,理直气壮要他养着,他难得买只鸡腿回来,都会被我偷吃。”

他说着笑了起来,贺枕书也忍不住笑了笑:“他待你很好。”

“嗯,他一直待我很好的。”景黎继续道,“后来,我们慢慢离开了那个村子,想办法替他治病。就是那时候,我们遇到了薛大夫。”

贺枕书道:“薛大夫将他治好了?”

景黎抿了口茶,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薛大夫只是帮他解了毒。”

贺枕书沉默下来。

“经年累月的毒素蚕食了身体,解毒之后,他虽能慢慢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但已经没有办法再习武,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景黎眼底流露出低落之色,贺枕书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景黎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和他都已经不再强求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论有多少外力协助,不管运势强大到什么地步,已经铸成的结果是没有办法轻易改变的。”

“但你们不一样。”

“长临还年轻,他还有很多机会,如今这些,不过是人生路上一个小小的考验罢了。”

青年眸光明亮,神情笃定:“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也是。”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心中忽然浮现一丝奇妙的感觉。

不知为何,每回与景黎说话,他都很容易对对方的话深信不疑。

青年的话语中仿佛蕴含着极为特别的力量,让人不由相信,他允诺的事总会实现,他所期盼的事,也总有一日会化作现实。

“我明白了。”贺枕书点了点头,“我不会再忧虑了,应该相信他才是。”

“对,就是要相信他!我也相信我夫君,他一定可以治好长临的,我和他认识这么久,还没见他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青年提起自家夫君,又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贺枕书问:“能再告诉我一些你们的故事吗?”

“你想听我的故事呀。”景黎眼神亮起来,“好呀好呀,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呢,从一开始吧,我是在集市遇到他的……”

青年显然非常擅长讲故事,就连平静日常的乡村生活,也能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虽然贺枕书仍有些不太理解,究竟哪里的集市可以十五个铜板买一个活人,也不理解为何他们好像每回都会在关键时刻撞上大运,但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一聊就聊了足足两个时辰,时间转眼到了午后。

“……县试第一天的时候我可紧张了,还在考棚外等了好几个时辰,结果你猜怎么着?”

景黎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个平稳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县试四场考试,我全都全场第一个交卷,还拿了案首。”

景黎话音一滞,气恼地转过头去:“你会不会讲故事啊,哪有直接剧透结局的!”

“照你这讲法,再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

秦昭大步踏进屋,却是先看向了贺枕书,笑着道:“手术很顺利,裴小公子已经没事了。”

“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