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书这边正生着闷气,却听身旁又有一人开了口:“你们此言未免失之偏颇,能被钟钧先生收做徒弟,自然有其道理。人还没见过,怎能如此在背后议人长短!”
贺枕书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有人能说公道话,忙转头看去。
那人的确与别不同。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瞧着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他穿了件束袖的布衣长衫,手里攥着一本皱皱巴巴的书卷,打扮气质都不像是工匠,反倒像是个书生。
说来,工匠大多是没读过书的粗人,像他这般说话文绉绉的,的确不多见。
贺枕书正好奇地朝对方打量,原先说话那几人也做出了回应:“哟,这不是顾秀才吗,你还没被赶出去呢?”
“说起来,你之前不是最想拜钟老为师,如今有人抢占了先机,你怎么非但不生气,还帮人家说话?”
“他哪会生气,他高兴还来不及。他不就是手脚笨拙,干不得重活,只能在屋里画画图纸吗?这证明钟老就喜欢这样的,他有机会啦!”
“不过,钟老上回是不是说他只会无端空想,把他图纸撕了来着?”
凑在一块议论的那几名工匠年纪都不大,说着还嘻嘻哈哈笑起来,把那名叫顾秀才的书生说得面红耳赤,支吾两句“那是钟老待顾某人严厉”、“话不投机,与你们无话可说”云云,转身走远了。
裴长临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身旁的人,见对方仍在神情专注地望着那顾秀才的背影,忽然伸手在他侧脸捏了一把。
“你干嘛呀!”贺枕书被他突然偷袭,连忙后退半步,“这么多人看着呢。”
“哪有人看见。”
眼下还没到营造司开门的时间,工匠们都等在大门口,三五成群地闲聊着,根本没人注意他们。
裴长临不以为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又倾身过来,在贺枕书脸上戳了一下:“真这么生气呀?都鼓起来了……”
贺枕书狠狠拍开他的手。
裴长临只是笑笑,道:“好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时辰差不多了。”
“你自己真的没问题吗?”贺枕书忽然有点不放心,“这里的人瞧着都不怎么友善,你别被人给欺负了。”
“怎么会。”裴长临摇摇头,“好歹对你夫君有点信心。”
贺枕书没法有信心,这人在村里又没少被人欺负。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远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钟先生来了!”
身旁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贺枕书跟着人群望向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辆制式华贵的马车悠悠驶来。
马车在营造司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止钟钧大师一人。
他身后跟了个同样束袖长衫打扮的年轻男人,气质沉静,容颜格外出众。
是秦昭。
贺枕书愣了下,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见到对方,神情微微诧异,却没多说什么。
倒是身边那群工匠又议论起来。
“那就是钟老的徒弟?不是听说是个少年吗,怎么这么大年纪?”
“谁知道……不过,那人瞧着倒像是个文弱书生样,应该是他吧?”
“多半是了,钟老那脾气,就连员外郎都不放在心上,谁还能与他同乘?”
众人这边猜测议论着,前方营造司大门也在此时终于打开。
裴长临与贺枕书就站在大门边上,凡要进门,都得从他们身前经过。钟钧大步走来,却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目不斜视进了营造司。反倒是秦昭,走到他们身前时还转头过来,朝他们微微一笑。
贺枕书忙朝他招手问好。
后者点了点头,跟着钟钧进了营造司。
见钟大师都已进门,众人也不再耽搁,纷纷拿出腰牌往里走。
营造司为每一位工匠都定制了身份腰牌,一人一块,是为查验身份所用。昨日钟钧派人来找裴长临时,也给他送来了腰牌。那时贺枕书还觉得奇怪,整个营造司没人不认识钟钧,裴长临与他随行,何须像其他工匠那样手持腰牌进入?
但今日看对方这态度……
贺枕书望着接踵而来的人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工匠们陆续进入营造司,裴长临道:“那我就先进去了?”
“去吧。”贺枕书道,“别太累了,我在家里等你。”
他转瞬间便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裴长临偏了偏头:“你不担心我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呀。”这下换做贺枕书不以为意了,“钟先生和秦先生都在,还能让你被人欺负了?”
裴长临:“……”
话是这么说,但他老师本来不就是应该在吗,他方才还不是担心。
唯一的变化,只是多了一位秦先生罢了。
裴长临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将少年拉到无人的角落,腻腻歪歪搂进怀里揉了一会儿,才总算舒服了点。
.
营造司毕竟不是常规书院,也并未设置课舍。裴长临在门口查验了身份,跟着工匠学徒们走进营造司,很快被带去了一间闲置的宽阔厂房。
厂房内没有椅子,只有几张宽大的长桌依次摆开,桌上放着些纸笔及木工用具。
裴长临随众人在桌边站定,瞧见钟钧与秦昭已在前方落座,有人正在给他二人奉茶。
而二人面前的方桌上,正放置着一个被红布遮盖的高大物件。
见人基本到齐,钟钧悠悠抿了口茶,才问:“先前送来的书和模型你们还记得吧,都自己学过了?”
“记得!”“都学过了!”
……
厂房内接连响起众人的高声应答,钟钧态度还是不冷不热:“那就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红布遮盖的物件旁,抬手掀开了红布:“我这儿新做了一个海船模型,你们一会儿就挨个上来,只能看,不能碰。看完之后,你们要仿造出一个相同的。”
“材料用具都已经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可以选择两三人一组配合,也可自行搭建。”
“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哪组建造出的海船模型最为精确,哪组就能来做我的助手,与我一道去画那航海船的改良图纸。”
这种临时测验在钟钧大师的讲学中并不少见,裴长临倒是头一回遇到。好在他先前已经反复研究过钟钧给他的海船模型,应当不至于在此间露怯。
他本是这么想着,随人群排队去前方看清那新模型后,却是有些诧异。
钟钧做出来这新的海船模型并不复杂,分上下两层甲板,船身呈椭圆形,从外观上看,与寻常的海船模型差别不大。
唯一的不同是,这海船模型并非市面上常见的三桅或五桅,而是七桅。
船只的桅杆数量并不是寻常加减法这么简单,桅杆的数量一变,船身受力、风向影响、动能等等一系列数据都会有所改变。
可偏偏作为题面的海船模型不可触碰。
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能通过拆卸与测量得到具体数据,而是必须通过演算。
钟钧大师这题,明面上考的是仿造模型,实际上,却是包含了大量的数据计算。
能进营造司的工匠绝非庸才,大部分人很快看明白了钟钧大师的意图,纷纷拿出纸笔演算起来。厂房内一时间充斥着书写与议论之声,还留在那海船模型前久久没有离去的,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裴长临。
另一个,就是他们先前在营造司前遇到的那位“顾秀才”。
裴长临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认真起来更是话少。他手上没拿纸笔,只慢悠悠绕着那快有一人高的海船模型反复转了几圈,视线扫视过模型上的每一根桅杆,每一块木料。
相比起来,那位顾秀才便显得沉不住气许多。
他手上仍拿着那本几乎被他捏成咸菜干的书卷,一边忙忙碌碌翻阅,一边试图在纸上记录数据。
“这模型宽不到四尺,深约三尺,那么吃水深度就是一尺三寸……”
他在口中念念有词,格外扰人。裴长临听不下去,忍不住提醒:“吃水深度到不了一尺,至多只有七寸。”
顾秀才坚持:“不可能,我算出来就是一尺三寸。”
裴长临:“那是因为你前面就错了,这模型内部的深度也没有三尺。”
“……啊?”
裴长临懒得与他多做解释,淡声道:“不信你重新算。”
.
整个第一日,开始搭建模型的人寥寥无几。
钟钧大师原先还时不时下来看两眼,对错误太严重的学徒大声指责。到后来他也疲了,索性与秦昭下起了棋。
在第三次被杀得片甲不留后,钟钧大师愤然离席,宣布了放课。
钟钧大师讲学的时间极为灵活,有时兴致缺缺,半天就想走人。有时兴致来了,能足足讲到半夜,就连中午也不放人休息。
今日显然就属于前者,钟钧宣布放课时,时辰还不到正午。
秦昭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到最后也并未向人介绍自己的身份,钟钧先行离席,他便也跟着离开了。而厂房内的其他学徒,却依旧安安静静留在原地,没有一个愿意先走。
裴长临自然而然又成为了那个例外。
他简单收拾了演算用完的草纸——可见这回钟钧大师出的题目的确不容易,连他都难得动了笔——薄薄几张草纸被他放进怀里揣好,裴长临走出厂房,找人打听一番,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营造司的公厨。
公厨是专供工匠们吃饭的地方,眼下正是供应午饭的时间,大堂内却见不到多少人。
裴长临凭腰牌打包了一份饭菜,拎着食盒刚走到院子里,就迎面撞见一个人。
还是那位顾秀才。
“小友,你果然还没走!”顾秀才神情激动,迎上前来。
裴长临侧身避了下,听见对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又演算了十多遍,你说得对,是我弄错了!”
十多遍。
裴长临默然片刻,道:“算对了就好。”
“是啊。”顾秀才重重叹气,“幸好有你提醒,若非如此,这回我恐怕又要挨骂了。”
他注意到裴长临打包了饭菜,问:“小友这是打算带回厂房边吃边演算?”
裴长临:“……没有,我打算回家。”
“哦,回家……回家也好,无人打扰,演算起来清净!”顾秀才说着,又凑上前来,“我观小友瞧着面生,可是刚来营造司?”
裴长临:“……算是吧。”
“小友若不嫌弃,你我不如搭个伴?”顾秀才跟着他往外走,总算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想过了,那海船模型要一人兼具演算与搭建极不容易,也很难在三日内完成。但若有人帮忙,分工合作,当事半功倍。”
“我家中无人打扰,小友若是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我家中。”顾秀才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今晚之前把数据演算完成,明天就能开始搭建模型。”
裴长临着实不会应对这般热情的人,摇了摇头:“不方便。”
“嗯?哪里不方便?”顾秀才道,“去小友家中也行,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晚上回不回家都无所谓。”
裴长临:“……也不方便。”
顾秀才疑惑地偏了下头,正想再问,但二人说话间已经踏出了营造司的大门。
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在前方响起。
“长临!”贺枕书从对街快步跑来,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在家里太无聊了,所以又来附近随便转了转,听他们说钟先生今日放课早,你果然出来啦。”
顾秀才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原本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少年,脸上骤然浮现出了笑意。
变脸比翻书还快。
顾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