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书与裴长临头一天晚上胡闹到大半夜,第二天顺理成章又没起得来床。
好在书画展是翌日下午才正式开始,不至于耽误正事。
而同样没起得来床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半山腰的另一座僻静庭院内,两条小锦鲤在院中的温泉池里欢快地游着泳,溅起水声哗啦作响。一袭黑衣的青年阿七候在池水边,艰难控制着局面:“先生他们还没醒呢,你们小声一点……小姐,回来,不能往石头缝里钻!”
大清早就不得清净,屋内,青年把搭在床边的手缩了回来,转身被人搂进怀里。
“什么时辰啦?”景黎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半梦半醒般问道。
“巳时都过了吧。”秦昭估算一下时辰,笑道,“你儿子闺女都在外头吵翻天了,你还能睡得着?”
“习惯了……”景黎把脸埋在对方怀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巳时都过了你怎么还不出门,你不是还要帮小书引荐那几位到场的书画名家吗?”
这其实才是他们请贺枕书与裴长临来书画展的真实原因。
秦昭先前答应过贺枕书,要替他引荐几位认识的书画名家,不过他此前一直忙于公务,没能找到机会。这回工部的事务告一段落,他又正好得知城中文人要举办书画展,便找故友借了这温泉山庄作为场地,顺势给那二人也送了封请帖。
“他们也不一定能起得来呢……”秦昭笑了笑,又道,“而且,我觉得不必心急。”
景黎:“嗯?”
“那些名家大师大多心高气傲,小书年纪还小,我要是直接将人引荐到他们面前,多半还觉得我是带了私心。”秦昭道,“如此,他们如何能客观看待小书?”
景黎明白过来:“所以,你是想让小书和其他人一样,在书画展上以作品说话?”
他又有犹豫:“可这回参加书画展的人应该都挺厉害的吧,万一……”
“上回诗会的竞争对手,还全是府学的‘才子’呢,小书不一样脱颖而出?”知道他想说什么,秦昭笑道,“还是你先前说,不能因为小书是个双儿就小看了他,你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
景黎不说话了,轻轻“哼”了一声。
“展会毕竟不是比赛,没有什么优劣之分,只有以画会友,寻求同好。”秦昭又道,“小书愿意带着作品前来,就证明他并不害怕出入这类场合,不必替他担心。先让他去试试看,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知道啦。”景黎又把脑袋埋回秦昭胸膛,重新闭上了眼,“这样也好,小书总对自己没有自信,上回竟还觉得那诗魁是你走后门给他的……你要是直接向他引荐名家,就算有人欣赏他,他多半也要觉得又是靠我们帮忙。”
给他机会,让他自己证明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嗯。”秦昭点点头,“我也有此考量。”
“可惜小书是个双儿。”景黎轻声叹了口气,“他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才华,若是男子现在一定前途无量,说不准还能像你这样考个状元,而不会……”
可惜,当朝不允许双儿入学,更不用说科举入仕。
秦昭若有所思般沉默下来。
景黎在他怀中蹭了蹭,为自己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过小书应该没问题的,听说他之前的画卖得很好呢,还有人高价找他约稿。”
他笑了笑:“你以前要是有这本事,我们哪至于过得那么紧巴巴的。”
秦昭:“……”
他无声地笑笑,揽着对方腰身的手轻轻施力:“这是开始嫌弃我了?”
“没有没有,我错了……痒!”
垂落的窗帘掩去二人亲密无间的身形,院中水声激荡,盖住了青年含笑的求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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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与裴长临直到快中午时,才磨磨蹭蹭去了前院。
温泉山庄给每一位带着作品前来的与会者都安排了悬挂展示书画的区域,一夜过去,家仆搬来了许多悬挂书画的展示架,院子里经过精心的布置,有好几处已经挂上了书画作品。
眼下正是初夏,庄内花团锦簇,天气宜人,可院子里却没有多少人。
人群都挤在与庭院相连的前厅里,吵吵闹闹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两人来得晚,没机会挤进去,贺枕书垫着脚往里看:“他们在做什么呢?”
“今日有几位城中有名的书画名家前来,许多人都想得到他们的指点,或者是想讨要个签名什么的……”回答他的,是同样站在院中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与他们年龄相仿,模样清丽,打扮得体,发间插着一支金簪,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出身。
但她似乎有些不高兴,说完这话还冷哼一声,不满道:“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书画展,还是名家大师的见面会。”
江陵府文人辈出,贺枕书也有极为喜欢的书画名家定居此地。但他看了看女子的脸色,最终还是忍下了向她询问他喜欢的那位名家今日有没有来的念头。
许是见他反应还算平静,女子态度也缓和了些,道:“我就是觉得他们不该来抢这风头。今日这书画展本就是为了欣赏民间书画来的,要想看他们,怎么不去他们自己办的画展?”
这话说得其实在理,但贺枕书可不敢如此背后议论别人,只支支吾吾应了声。
女子显然是个没心眼的,听他附和还当是他同意了自己的观点,当即高兴起来:“不说这些了,你们也是来参加书画展的吗?府城向来人才济济,我期待这个画展好久了,希望能比其他地方的有意思!”
贺枕书好奇:“姑娘也爱作画?”
“那倒不是。”女子道,“我爹以前倒是想让我学,但我没那天赋,学来学去也没成什么气候。”
她坦诚道:“不过我喜欢收集名画,这回混进来也是想赏画的,若是能碰上喜欢的,买些回去就更好了!”
原来是买主!
贺枕书眸光一亮,态度顿时凛然起来。
但他也说不出那等自吹自擂、自我推举的话,迟疑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那姑娘……喜欢什么类型的画?”
“我吗?好多类型我都喜欢的呀,比如山水画、市井画……”
女子如数家珍般细数起来,还没等她说完,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崔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女子霎时止了话头,做出一副嗔怪的模样:“凑完热闹了?”
“我就是进去随便看看……”男子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上前要去拉她的手,“婉儿,你别生气。”
女子冷哼一声,没让他碰。
但她很快又缓和了面色,道:“罢了,我知道你钟爱书画,以前也没有与他们结识的机会……你现在与我一起,想认识谁不行?我以后可以替你慢慢介绍嘛,何必与人去凑这个热闹。”
男子忙点头:“婉儿教训得是。”
二人话音暂歇,贺枕书又问:“姑娘姓崔?那你与崔鸣崔老先生……”
崔婉儿答道:“那是我爷爷。”
贺枕书:“……”
难怪她刚才骂那群书画名家骂得那样畅快,崔鸣老先生可是江陵府书画界的老前辈了,谁来了不得给几分薄面!
贺枕书久闻崔鸣老先生大名,心中仰慕已久,但看出崔婉儿似乎并不想过多谈论这个话题,勉强压下继续向她打听的心思。
但他还是旁敲侧击问出了些信息。
崔老先生今日也来了温泉山庄,可他并非与崔婉儿同行,而是随府城其他几位书画名家前来,所以崔婉儿事先其实也不知道他们会来。
至于崔婉儿,她来这书画展的目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赏画、买画这么简单。
与崔婉儿同行那名男子名叫林天逸,是个落第秀才,家境贫寒,以卖画为生。
崔婉儿虽并未继承她爷爷的书画天赋,但她自幼耳濡目染,极其喜欢收集字画。她就是在某次书画展上,见到了这位林先生的画作,一见倾心,当场买下了他所有的画作。
林天逸在当地似乎小有名气,但在府城中还没有多少人认识他。
崔婉儿不甘心自己喜欢的书画作品就这么被埋没,于是向林天逸提出,要与他带着画作来这温泉山庄,试试看能不能借此机会,在江陵府打出名气。
可谁知这书画展还没开始,就被那群成名已久的书画名家抢去了风头,她自然不高兴。
一行人说话时,前厅的人渐渐散去一些,约莫是庄上的管事终于回过神来,控制了场面。
“走,我去与他们聊聊。”崔婉儿拉着那位林先生离开了。
二人很快走远了,贺枕书收回目光,却见裴长临已久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回神啦。”贺枕书伸手在裴长临面前晃了晃,道,“你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裴长临道:“我看那位崔姑娘。”
贺枕书:“?”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裴长临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忙解释道,“我就是觉得那位崔姑娘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贺枕书眨了眨眼。
这小木头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钟府和营造司哪儿都不去,还能见过这名门大家的千金小姐?
裴长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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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骚乱没有影响书画展的正常举办,午后,所有展位布置完毕,贺枕书抱着画轴,到了山庄给他们安排的展位前。
好巧不巧,正好与那位林先生的展位临近。
崔婉儿没在他身边,林天逸客气地与他们打了招呼。
他手边放着好些精心包裹的画轴,注意到贺枕书怀中只有一个画轴,有些诧异:“二位只带了一幅画来?”
多半是以为这画是裴长临所绘,所以这话他是对着后者说的。
贺枕书插话道:“因为我手头没有别的画了,这幅还是临时赶出来的。”
“原来……”林天逸恍然般看向贺枕书,又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小公子也是以卖画为生?”
“也不算吧。”贺枕书道,“我其实画得不多,时不时会卖一幅。”
林天逸笑道:“看来小公子的画卖得很好。”
寻常以卖画为生的画师,哪里能保证自己每一幅画都卖得出去,日子长了,必然积压不少存货。
像贺枕书这样手头没有存余的,通常都是极少数名气极高、不愁卖画的画师。
贺枕书谦逊地笑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唤他:“阿书!”
徐家父子从远处走来。
“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好久!”徐承志三两步走上前来,笑着与他说话,“他们给你这位置还不错啊,我还担心你们初来乍到,会被扔到什么犄角旮旯去呢。”
他话音刚落,又被徐父踹了一脚:“能不能说点好的!”
这对父子俩从小到大相处方式就没变过,贺枕书笑了笑,向对方引荐:“徐伯伯,这是我夫君,长临。”
裴长临:“伯父好。”
“哎。”徐父对着二人时倒是眉开眼笑,温声道,“裴公子果真一表人才,小书这孩子可怜,有你照顾他,我也放心。”
徐承志不满地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但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清。
众人在这边说着话,没有人注意到,与他们仅相隔一个展位的林天逸,脸色陡然变了。
他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想将桌上刚从布袋中取出的画轴收起。
与此同时,前厅方向,崔婉儿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走过来。
“就在那里,前面就是了。”崔婉儿道,“爷爷,您先前总说林先生的画发挥不稳定,部分画作虽有灵气但稍显稚嫩。他这回给我画了一幅新的,我觉得特别好,您看看嘛。”
“你口中的特别好,我可不敢认。”崔老冷哼一声,“谁知道你究竟是看上了人家的画,还是看上了那个人。”
崔婉儿被他说得瞬间红了脸,难为情地低下头,压低声音道:“我真是先喜欢画才想与他见面的,人……人也不错就是了。”
祖孙俩相携着走到近前,才发觉林天逸脸色差得可怕。
崔婉儿担忧地问:“林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林天逸面色苍白,额前都渗出了汗:“我、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奉陪了,改明再——”
“身体不适,那要赶紧找大夫才是啊!”
崔婉儿惊呼一声,转头就想唤来下人帮忙,林天逸忙拉住她:“不必——不必了,我回屋歇会儿就好,先回去歇一会儿……”
“真的没事吗?”崔婉儿眼底难掩担忧,但听见对方这么说,也没有过多阻拦。
只是见他还在收拾画轴,又道:“林先生不必将画轴也带走呀,我帮你守着就成,爷爷还想看呢。”
“可……”林天逸欲言又止。
两个展位隔得近,贺枕书很快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担忧地朝对方望去,还没说什么,却见裴长临主动走了上去。
裴长临走到林天逸面前,淡声问道:“林公子,需要帮忙吗?”
林天逸低头抱着十多个画轴,几乎不敢看他:“多谢……多谢裴公子,不必了,我回屋歇会儿就——”
裴长临轻声打断他,语气不冷不热:“林公子,你带这么多画过来不容易,就这么放弃展会的机会未免太可惜了。不如就把画留下来,我们两家展位离得近,我们帮你守着就是。”
裴长临性子内敛,不喜欢贸然出头,平日他与贺枕书同行,通常都是由贺枕书来与人交流。
很难见到他主动与人搭话。
而且,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忽然变得不太高兴似的。
贺枕书疑惑地跟过去,轻轻拉了下裴长临的衣袖。
后者朝他摇摇头,又朝林天逸伸出手去:“林公子,就把画放在展位吧,我们一定替你保管好。”
裴长临的态度还算温和,林天逸却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似的,骤然往后退了两步:“别碰我!我的画凭什么给你们,走开,我不参加展会了!”
崔婉儿也微微蹙起眉:“林先生?”
林天逸这一嗓子,喊得许多先前不曾注意到他们的人都纷纷看过来。被他呵斥的裴长临却似乎并不介意,神情依旧平静:“我只是想欣赏一下林公子的画作罢了,林公子要是不愿,那就算了。”
“不过,我能不能再多问一句。”
他低头看了眼被林天逸紧紧抱在怀中的画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冷色:“林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画中使用的署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