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逸没有回答。
贺枕书抓着裴长临的衣袖,低声问:“怎么了呀?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裴长临道:“我想起来为何会觉得崔姑娘眼熟了。”
他扫了眼还在强作镇定的男人,对崔婉儿道:“一个月前,我夫郎收到了合作的字画行掌柜的书信,说有一位买家很喜欢他的画,希望高价约稿,让他绘制一幅女子游园图。”
“那书信上详细描绘了画上女子的模样特征,身形纤细高挑,杏眼薄唇,喜着青绿衣衫,佩戴凤羽金簪。”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崔婉儿脸上:“并且,女子的眉骨与鼻梁右侧分别有一枚小痣。”
贺枕书近一年来的画作更偏写意的风格,无论事绘景还是绘人,都更着重描绘其特征与神韵。
先前被他绘入画中的女子,特征与崔婉儿近乎是一致的。
贺枕书先前的确不曾注意到这些。
他忽然明白了裴长临想说什么,抓着对方衣袖的手下意识收紧。
裴长临问:“敢问崔姑娘,近来是否收到过类似的书画作品?”
“我……”崔婉儿张了张口,神情有些犹豫,“我的确收到了一幅游园图,可那是……”
“够了!”打断她的,是林天逸。
后者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态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似乎找回了些理智。
他怀抱着画轴,冷冷与裴长临对视:“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林某盗用你夫郎的画作不成?真是笑话!”
“林某根本不认识你夫郎,不知他画过什么,更枉论盗用!”他厉声道,“林某是给崔姑娘绘过一幅游园图,可那根本并非你口中所言的高价约稿,而是在下赠予崔姑娘的礼物。那画作是我与崔姑娘见面之后亲手所绘,代表了林某的真心,岂容公子在这胡言!”
林天逸这话说得义正词严,说完后,又转而面向崔婉儿,话音放得温柔起来:“抱歉,婉儿。没有画师能容得下这种指责,何况是那幅画……你应当明白我的。”
崔婉儿被他说得动容,察觉身旁老者略带不悦的眼神,又收敛了几分。
她上前半步,朝裴长临解释道:“林先生说得没错,那画作的确是林先生为我绘制的,上面绘制的场景也是我们初遇时的地点……公子是不是弄错了?”
这会儿院子里本就人多,双方的争执很快引来了许多人驻足旁观。
众人听了崔婉儿的话,都窃窃私语起来。
“许是弄错了吧,和画中女子的特征一致哪能作为佐证,这年头就连作画的思路都可能相撞,何况这点巧合?”
“这位可是崔老的孙女儿,听说崔姑娘眼光独到,她看重的画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怕不是故意找事吧……”
议论之声渐大,徐承志眉头一蹙,正欲上前,却被徐父拉住。
后者朝他摇了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展位旁,贺枕书攥着裴长临的衣袖,小声问他:“长临,你确定吗?”
旁人说得没错,如果只是画中女子的特征相似,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立住脚。
其实他们本不该打草惊蛇,就算有所怀疑,他们也应当等到对方将画作拿出来,看过之后再做判断。可现在,他们非但没能立刻拿出证据,反倒被对方如此坚决驳斥,不知不觉就架在了一个下不来台的位置。
如果非要逼得林天逸交出画作,结果却与贺枕书的画并不相同,他们必然会被当做闹事处理。
除非……
“我确定。”裴长临笃定道,“不会有错。”
贺枕书抬眼看他。
或许是裴长临这段时间身体有所好转,精神渐渐好了起来。也或许是他如今跟着钟钧大师出入营造司,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不愿与人打交道。
裴长临近来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举手投足也变得越发从容。
这种变化,与他最为亲近的贺枕书,其实不容易察觉到。
因为,裴长临对他的态度根本没有改变。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意识到对方的变化。
裴长临一句话打消了贺枕书所有顾虑,他抬眼看向对方,鼓起勇气开口:“我画的那幅游园图,从场景至人物皆是按照买家要求绘制。事实上,买家将那游园图上的场景要求讲述得十分细致,只要有人知晓崔姑娘与林公子相遇时的事,便能引导我绘出一样的场景,那并不能作为佐证。”
“林公子若觉得是我们误会,不妨将那幅画拿出来,我们一看便知。”
他握住裴长临的手,认真道:“如果是我们弄错,我与夫君愿意向二位道歉,并马上离开此地,不再参与这次书画展。”
裴长临愣了下,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说话时语气倒还坚定,察觉到他看向自己,又放轻了声音,小声埋怨:“你最好真的没弄错,我还没玩够呢。”
裴长临一笑:“放心。”
贺枕书的表态格外陈恳,在场众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是啊,就把画拿出来,让大伙看看就是了!”
“对,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场面风向再次转变,林天逸抱着画卷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崔婉儿劝道:“林先生,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就把那幅图取出来给大家看看吧。我相信那二位公子也是明事理的人,只要明白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必然不会过多纠缠。”
她笑了笑:“咱们来这里,不就是想让更多人看到你的画作吗?这是个机会啊。”
林天逸眸光一动。
他缓慢抬起头来,与崔婉儿对视片刻,恍然般点点头:“对,这是个机会。”
众目睽睽下,林天逸走到展台前,将怀中的画轴一个个放在桌上。他的手指不知为何在微微颤抖着,但动作却不疾不徐,万分细致小心。
他没有再看贺枕书与裴长临一眼,慢慢展开了画轴。
第一幅,第二幅,第三幅……
前三幅画作都与贺枕书的画不一样,而且正如他所说,三幅画的署名各不相同,但风格却是大体一致的。
市井与乡村,山水与湖泊,贺枕书一幅一幅看过去,只觉得心头浮现起一丝极为怪异的感觉。
林天逸的手落在了第四幅画轴上。
他似是犹豫片刻,无声地舒了口气,终于缓慢解开了那缠绕在画轴上的丝带,将画卷展开。
一幅《美人游园图》呈现在众人面前。
宁静雅致的庭院内流水潺潺,一名妙龄女子坐在池水边,正伸手去探生长在池水中的一朵莲花。整幅画作完成得细致完整,女子姿态优雅,神情灵动,赏花时的悠然心境几乎跃然纸上。
周遭隐约响起赞叹之声,崔老也略微扬了下眉,但依旧没说什么。
那画作的右上方,题着画作者的署名。
——“临书”。
“原来是‘临书’啊!”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出声。
“临书”这个名字,在府城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在场知晓的人其实不多。
听见有人认出来,他身旁的人连忙朝他打听。
“我刚从县城过来,‘临书’在那边可是小有名气的画师了,每次有画作面世都要被人竞拍抢购。我上回去县城的书画展见过他那幅《锦鲤报春图》,画得真是极好,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年轻……”
“所以,到底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
“这我哪儿知道,临书先生从不在人前露面,我没见过啊!”
“可那么厉害的画师,不可能是个双儿吧……”
说话那几人兀自聊开了,林天逸低头看着摊放在桌面上的《美人游园图》,一言不发。
裴长临问他:“还有几幅画,林公子不继续了吗?”
林天逸仍不看他,冷冷道:“你们要看的游园图不就是这幅?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裴长临点点头:“也好。”
他抬眼看向崔婉儿,解释道:“崔姑娘,我夫郎在去年与青山镇的文轩字画行签约契约文书,答应将字画寄售在字画行,由字画行的胡掌柜代为售卖。”
他顿了顿,略微放大了声音:“我夫郎这一年间在字画行寄售了数幅画作,使用的署名,皆为‘临书’。”
他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哗然。
崔婉儿也愣住了,下意识看向了林天逸。
裴长临问:“林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问我有什么话说?”林天逸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公子该不会以为,你随便指着一幅画说这是你画的,就能令人信服了吧?你说你夫郎是‘临书’,可有什么证据?”
贺枕书恼道:“这画就是我画的,还要什么证据?”
“那这事不就矛盾了吗?”林天逸道,“你说这画是你画的,我也说这画是我画的,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就是真话?”
“公子没有证据,但林某是有的。”不等他回答,林天逸继续道,“我这另外几幅画,虽然署名各不相同,但无论是笔触与细节处理,还是选题风格,都与‘临书’别无二致。如此,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就是‘临书’?”
“你这人——”贺枕书被他恶心得够呛。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林天逸明知道他们想看的是这幅游园图,先拿出来的却是另外几幅画作。
正如林天逸所说,这几幅画从各方面来看都像极了“临书”的作品,若非贺枕书才是真正的“临书”,他也会误以为这几幅画皆是出自从一人之手。
画师灵感相撞并不罕见,但笔触风格如此相似却不常有。
这个人……就是在故意学他。
贺枕书被他气得手抖,连带着呼吸急促,连眼眶都泛起了红。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裴长临微侧了身,将他挡在身后,也挡住了那些不断朝他投来的视线。
对方掌心温热,声音平静温和:“别急,我来。”
贺枕书原本只是生气,听见裴长临的安慰后,心底忽然又泛起了委屈。他轻轻点了点头,裴长临这才松了手,走到桌前。
他低头仔细端详起摊在桌面上那几幅画,林天逸问:“你看什么?”
裴长临:“这是书画展,我当然是在赏画。”
林天逸话中透着明明白白的讽意:“在下还以为公子工匠出身,应当也不懂得绘画之道,原来还懂赏画吗?”
“你果然认识我?”裴长临抬眼看他,道,“所以,刚才忽然要借故离开,是听见我们与徐家父子交谈时唤了姓名?”
林天逸一怔,别开视线:“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裴长临直起身,平静道,“我的确是工匠出身,不懂得绘画之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赏画。不过,在装裱字画上,我是懂一些的。”
最初几个月,贺枕书在把画作送去字画行时,是没有经过装裱的。
但未经装裱过的画作,很容易造成损坏,尤其有时候他没办法亲自将画作送去字画行,只能托人转达。
裴长临担心画作在运送时损坏,因此特意去学了字画的装裱手艺。
从托裱画作的绢纸,到镶边装饰,再到轴杆绸带,都是裴长临亲自制作或挑选的。
“我夫郎不擅长动手制作,所以我在家中给他备了许多空白画轴,他画好之后,只需要将画作粘贴到绢纸上就好。”裴长临道,“他很喜欢这样省事的法子,所以,他大概从来没有把那些画轴拆开看过。”
林天逸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了:“你做了什么?”
“听说现在许多字画行不仅贩卖画作,还会专门培养一批及其擅长模仿他人的赝画师,专门干那些倒卖仿画的勾当。仿画真假难辨,我不想我夫郎的画作也深受其扰,所以,特意在装裱字画时留下了印记。”
裴长临顿了顿,回头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露出些许笑意:“当然,在他的书画作品上留下我的印记,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若假以时日,“临书先生”的画作名扬四海,每一幅作品上,都会带着裴长临独一无二的印记。
“林公子也许不明白,就像你不会不认识自己的画那样,木匠对于自己做出的东西同样不会认错。”裴长临敛去笑意,淡声道,“给我家夫郎用以装裱画作的轴杆,每一根都是我亲手削制雕刻而成,林公子要是不信,可以将轴杆抽出来看看。”
“在中心位置,有我刻下的印记。”
“是个变了形的‘临’字,是我夫郎特意给我设计的,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