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贺枕书与顾云清到达造船厂时,工匠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造船厂外有专人把守,靠着顾云清的通行令牌,贺枕书通行无阻,很快来到了船坞。

动工近两个月,远航船的整体框架已经搭建起来,足有数层楼高的船身如同一个庞然大物伫立于江水边,哪怕贺枕书事先见过远航船的图纸,也不由得被那精密的船体结构所震撼。

“很壮观吧。”注意到他的神情,顾云清也仰头望向那高大的船体,眼底是抑制不住地兴奋与得意,“最初听说朝廷要建造远航船的时候,我还觉得那是天方夜谭……没想到真有一天能亲眼得见。”

贺枕书道:“多亏了你们的设计。”

“是多亏了钟老和长临,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顾云清笑了笑,又道,“不过,只有他们也是不够的。”

这远航船绝非凭空设计,也绝非依靠一两个能工巧匠就能够造出。

这东西,是靠着一代又一代工匠传承下来的营造技术,以及前人无数次成功或失败的测算,取其精华,改良完善,才最终得以实现。

本质上,他们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得到了先辈的助益。

“工匠一门,本就是传承与发展的技艺啊。”贺枕书感慨般说道。

与学堂中传授知识不同,工匠靠的并非照本宣科地学习,而是在习得师傅传授的技艺后,通过自身才能改革创新。

代代传承,代代革新,才有了当世这些能工巧匠。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眼下令他们自己都震撼不已的远航船,也会被新的技艺所淘汰。但正因为有他们的付出,有了他们作为那技术革新的一片砖石,才最终使得技艺得以革新。

他们也终会成为后人的助益,受到后人仰慕与赞叹。

“弟妹说得对。”顾云清笑着点点头,抬手指向前方,“我看到长临了,你看,他在那儿。”

贺枕书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裴长临正站在船体甲板的位置,弯着腰,低头与人专注地说着什么。

他今日穿了件深蓝色的麻布短打,那衣服也是贺枕书给他买的,不过,出门时还几乎是崭新的衣物,如今却破了好几个口子,衣摆上甚至还有不知在哪儿蹭上的灰。

他一头长发在脑后束成发髻,些许碎发从双鬓散落下来,又被他嫌碍事似的随意拂到耳后。

看上去颇有些不修边幅。

贺枕书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裴长临。

裴长临从小到大不怎么干体力活,平日在家里做些小玩意时,也总是有意保持自身与周边环境干净整洁,瞧着根本不像是个工匠,反倒像是个衿贵讲究的富家小少爷。

这次来造船厂,裴长临有意锻炼自己,与工匠们同进同出,共同干活。

真正干起活来,是不可能时刻保持衣衫干净整洁的。

不过,就算模样狼狈了些,也丝毫不影响他英俊的容颜。

他肤色极白,与常人比起来过分优越的五官,配上那专心致志的神情,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贺枕书看得失神,大半个月不见的思念在此刻几乎化作具象,牵引着他恨不得立即去到对方身边。

“我去叫他吧。”顾云清道。

“不用。”贺枕书连忙拉住他,“还是别打扰他们了,梅子汤还要冰镇一会儿呢,我先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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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这一忙,就忙到了快正午。

正午天气愈发炎热,甲板上没有遮阳,裴长临与工头讨论完甲板的结构布置,直起身来,才发觉自己被太阳晒得有点头晕。

工头连忙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长临。”工头道,“我扶你下去歇会儿。”

裴长临摇摇头:“不用……”

工头并不理会他的推拒,直接扶着人往下走:“你就别逞强了,原本也到了该吃饭午休的时辰了。”

造船厂每天中午会午休半个时辰,就是从正午开始。

裴长临的体力比不得这些常年干活的工匠,没再反驳,被工头扶着下了船,在一旁的凉棚内坐下。

工头给他递了碗凉茶,裴长临一饮而尽,又道:“向大伙转告一声,今天午休多歇半个时辰吧,天气太热了,当心中暑。”

工头眉开眼笑:“那我就替工匠们多谢司务大人体恤了。”

能来参与远航船建造的,都是从各地挑选出来、营造经验丰富的能工巧匠。整个造船厂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与裴长临一般年纪的工匠,比他年纪小的更是没有。

是以,众工匠刚来到这造船厂的时候,对裴长临这个司务大人其实是有些不服气的。

工头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太年轻,瞧着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算有钟老的徒弟这层身份在,也难以叫人信服。

反倒会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就是靠着与钟老的关系,才会成为图纸的设计者之一,才能够来这造船厂做司务。

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来混日子,混资历的。

可谁也没想到,这人丝毫没有为官的架子,从动工的第一天起,就与众工匠一同干起活来。虽说力气小了点,体力差了点,但他经手的活几乎从不出错,也从来不见他抱怨偷懒。

甚至旁的工匠轮休回家,也不见他休息。

渐渐地,众人自然对他改了观。

后来,知道裴长临是自幼体弱多病,刚刚大病初愈,更是对他佩服万分。

裴长临没歇多久,又拿出图纸与工头讨论起来。

转眼过了午时,停工的钟声敲响,工匠们陆续下了船,去公厨吃饭。

普通工匠体力消耗大,饿得也快,每回到了吃饭的时间,公厨前的院子里总要排起长队。裴长临通常是不与他们去争抢的,每每要等到大伙吃完,才慢悠悠过去。

裴长临继续与工头聊了聊图纸,没过一会儿,有人吃完饭路过,喊了他们一声:“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去厨房啊!”

工头失笑:“怎么,那群饿死鬼投胎的,又把饭抢光了?”

“没有,是顾秀才来了,还给大伙带了冰块和梅子汤。”说话那人手中端着个土碗,碗里盛的正是梅子汤,“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再不去,你们损失大了!”

工头不以为意:“不就是个梅子汤,出息!”

对方却是嘿嘿一笑,故作神秘:“他们抢的,可不只是梅子汤……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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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同工头一道往公厨走去。

公厨就修在工匠们居住的板房附近,是个独立院落,屋内屋外都有供人吃饭的桌椅。二人刚走进院子,便瞧见院中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凉棚,凉棚下围了不少人。

“这梅子汤是小公子亲手熬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小公子成亲了吗?真不知道谁有这福分,能娶到这般贤惠的小双儿。”

“别挤别挤,你都喝三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后边等着去!”

众人吵吵闹闹,全挤在凉棚边上,就连打饭的档口前都不见多少人。

裴长临与工头对视一眼,疑惑地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凉棚下,模样俊秀的少年正在忙忙碌碌地帮人盛汤。

那梅子汤是昨晚就熬好的,用好几个木桶装着,里头放着冰块,远远闻见便令人口舌生津。有甜汤和冰块降温的凉棚也抵不住这么多刚干完活的大男人挤在一起,少年额前渗出一层薄汗,脸颊也热得红扑扑的。

他抬手拭去额前的汗珠,还要分出精力来应对与他搭话的男人们。

“是我熬的,第一回熬,要是不好喝大家多担待。”

“我成过亲啦,对,我夫君也在造船厂里……”

“别着急,不够还有,不用抢的。”

造船厂的工匠大多都没成过亲,就是成亲了,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干活不着家。

一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混迹在工地上,平常连个异性都见不着,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小双儿。

贺枕书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几个离得近的工匠猝不及防瞧见这笑颜,当场紧张得红了脸,结结巴巴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工头隔着人群也看呆了,喃喃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双儿,顾秀才家的?没听说他成亲了啊……”

“不是。”裴长临视线落在少年身上,眼底不自觉带上温柔笑意,“是我家的。”

工头:“啊?”

也没听说裴长临成亲了啊???

工头还想再问,却见裴长临原先还带着笑意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贺枕书是搬了张长桌摆在凉棚下,装满冰块与梅子汤的木桶被放在桌上,他则站在桌后帮人盛汤。可凉棚边实在挤了太多人,有人领完了甜汤也不肯离开,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绕过长桌与他说话。

裴长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与贺枕书离得最近的那名工匠的肩膀,用力将人拽了回来。

那工匠正倚在长桌上要与贺枕书搭话,被这么一拽,气恼地回头:“哪个不长眼的——”

裴长临面无表情:“是我。”

“噢,是长临啊!”

裴长临在造船厂一直与工匠们同进同出,没什么架子,是以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大部分人与他都是姓名相称。工匠没太当回事,不以为意地与他打了招呼:“你也来喝甜汤?”

没等裴长临回答,少年率先唤道:“夫君!”

少年模样生得好看,嗓音也清亮好听。与人说话时语调还带着几分疏离,喊这声“夫君”时却像是故意放软了声音,撒娇似的,听得人心都化了。

在场众人皆是微微一愣,贺枕书继续道:“你终于来啦,等了你好久。”

裴长临再是不悦,也没办法在自家夫郎面前冷脸。他没再看那工匠,而是转过头来,顺势接过了贺枕书手里刚盛好的一碗梅子汤:“谁让你来了也不叫我……什么时候来的?”

“其实也没有多久啦……”贺枕书看见裴长临的一瞬间眼神便亮起来,眉梢都带着喜色,“我跟着云清过来的。”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把梅子汤递给身边最近的一位工匠,又问:“他人呢?”

“不知道,可能找钟大师去了吧。”方才还动作麻利,甚至还能抽出精力回应旁人的少年,瞬间换了副委屈的模样,“他还说要帮我呢,结果根本就没来,害得我一个人在这里忙,好累啊……”

裴长临抿唇一笑:“我帮你。”

贺枕书重重点头:“好!”

裴长临这一现身,众人可算明白这漂亮的小双儿是何来历。

虽说裴长临平日与他们相处没什么架子,但他毕竟算得上是工匠们的顶头上司,真惹恼了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去留。

没人敢去触这霉头,围在长桌边的工匠们瞬间收敛许多,神情也正经起来。

就算还有不死心,偷摸站在边上盯着那小双儿看的,也总会被司务大人有意无意挡住视线。

众人自讨没趣,只能规规矩矩领完甜汤,带着艳羡的眼神各自散去。

最后一点甜汤分完时,院中的工匠也散得七七八八。

裴长临将贺枕书拉到屋檐下,帮他擦了擦额前的汗珠:“累了吧?”

“有一点。”贺枕书道。

他这段时间总是格外容易疲惫,昨晚熬梅子汤就几乎没怎么睡,今天为了来这造船厂更是起了大早。

忙碌了这么久,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贺枕书如今已经不会在裴长临面前逞强,他甚至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看见,上前半步,轻轻扑进了裴长临怀里:“你抱抱我,我就不累啦。”

裴长临身体微微僵硬:“阿书,我身上脏……”

“别动。”贺枕书抓着对方的衣摆,竟莫名觉得有点委屈,“让我抱一下嘛,我特意来看你的。”

“我好想你啊……”

裴长临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抚上少年消瘦的脊背:“又在撒娇。”

方才也是,故意在那么多人面前喊他“夫君”,除了想向众人表明他们的关系之外,分明就是想对他撒娇。

贺枕书把脑袋埋在裴长临肩窝,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的瞬间,只感觉到深深的安心:“是又怎么样,我不可以对我夫君撒娇吗?”

“可以,当然可以……”

“可是你还没说想我,你都不想我吗?”

“我想你的,特别想你。”

“每天都想吗?”

“嗯,每天都想……”

裴长临跟着贺枕书一问一答,被对方弄得有些无奈。

是错觉吗,他怎么觉得大半个月不见,他家小夫郎越来越会撒娇了。

以前的阿书……有这么粘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