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贺枕书好一阵没说话,裴长临不安地问:“我写得有遗漏吗?”
“……没有。”贺枕书心下无奈,但也只能温声哄他,“已经很详细啦。”
应该是已经详细过头了。
“那就好。”裴长临放心下来,抿唇笑了笑,将那宣纸拿回去收好,又回到床边俯身亲他,“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还要再睡会儿吗?”
贺枕书仰头望向他,只是反问:“你还睡不睡?”
裴长临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话中撒娇的意味,温声道:“我陪你。”
他重新搂着贺枕书躺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完全拢住,才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放松下来。
“黏人……”裴长临叹息般轻声道。
这么黏人,他走了可怎么办?
贺枕书压根没睡醒,被人抱进怀里困意就袭了上来,也不知有没有听清,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很快陷入了沉睡。
怀孕的双儿比往常更嗜睡些,贺枕书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饥肠辘辘拉着裴长临出门觅食。
自打和裴长临见面后,贺枕书彻底没了原先那食欲不振的毛病,甚至胃口大开,见到什么都想吃。
二人索性没去下馆子,而是往街边的市集一钻,一路边逛边吃。
“所以,我们下午要做什么呀?”贺枕书就着裴长临的手咬了口新鲜出炉的肉饼子,吃得两颊鼓鼓。
裴长临帮他擦了擦嘴边的油渍,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唔……”贺枕书偏头想了想,想说好像没什么可做的,但又有些犹豫。
如果说没什么可做的,裴长临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可是,他还不想与他分开。
贺枕书朝裴长临偷偷瞄了眼,犹豫着没有开口。
裴长临并未在意,只是道:“你要是没别的打算,我倒有个地方想去。”
贺枕书:“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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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想去的地方,是徐家的承安书肆。
他们到书肆时正是午后,铺子里没什么生意,少年双儿靠在柜台后整理账本。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眼神顿时亮起来:“少爷!”
徐承志今儿个被他爹撵来看店,原本正躲在雅座里打瞌睡,被双福这一嗓子瞬间叫得清醒了。
——双福平日只会喊他徐少爷,能被对方称作少爷的,向来只有一个人。
徐承志蹭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来,满面笑意地一声“阿书”就要脱口而出。
然后就被进门那两人交握的手险些闪瞎了眼。
“……”
徐承志闭了闭眼,权当什么都没看到,若无其事地笑笑:“阿书,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想买书吗?”
贺枕书摇摇头:“没有,我们——”
“是我有事,想与徐公子聊聊。”裴长临主动接过了话头,“徐公子现在方便吗?”
徐承志想也不想就要回一句“不方便”,触及贺枕书的视线,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领着二人往书肆内走去。
待在雅座落了座,裴长临才说明来意。
“你想把双福要回去?”徐承志诧异道。
他说这话时没压低音量,双福正在柜台前给他们泡茶,听言浑身皆是一震,险些打翻了茶叶。
但他这动静还不足以引起雅座那几位的注意,裴长临搂着同样惊讶的贺枕书,解释道:“我近来忙碌,留阿书独自在家无人照顾,打算请一位家仆。”
这也是列在清单里的内容。
贺枕书本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裴长临近来又无法时常陪他,所以对方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
如果有人在家里陪他,应该会好很多。
再者说,把身怀有孕的小夫郎独自留在家里,他本身也不放心。
但也正因为眼下只能留贺枕书独自在家,所以并不适合去雇佣一位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裴长临思来想去,与贺枕书从小一起长大的双福,显然是唯一,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原来就这点事。”徐承志靠回椅背,不以为意,“让双福跟你们回去就是,阿书想要人,我还能不给吗?”
裴长临点头应了声“好”,贺枕书却是微微蹙了眉,没有回答。
双福恰在此时给众人端来茶水,贺枕书伸手接过,抬头看向他:“双福,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你愿意回来吗?”
双福端茶的双手一颤,与贺枕书对视一眼,又低下头来:“我……我只是个奴才,是去是留,全听主子们的。”
贺枕书放下茶水,又去拉他的手:“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奴才。”
他拍了拍少年微凉的手背,话音温和:“双福,你别担心,尽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好。”
“在徐家,你只需要在书肆做伙计,不用操心别的事。但如果跟我们回去,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要仰仗你帮忙,肯定没有留在这里清闲……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逼你的。”
裴长临轻声唤他:“阿书……”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贺枕书回头朝裴长临笑笑,道,“但是双福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不是奴仆。”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双福虽是卖身给了贺家,但贺枕书从不觉得他们身份有差。
当初把双福送来府城是权宜之计,贺枕书也曾答应过他,有朝一日如果有机会,会再把他带回来。
可是,就像他说的那样,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家的条件远远不如徐家,双福若是跟着他们,必然是要吃苦的。
双福许久没有回答。
他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眶,嘴唇也紧紧抿起,很快就连指尖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贺枕书没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激烈,连忙起身要替他擦眼泪:“怎、怎么哭了呀,我都说了不会逼你的,别这样……”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后者仓皇后退半步,飞快用衣袖抹着眼睛:“没、我没事,我没有不愿意,少爷……我只是、我只是很开心……”
“我就是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我以为……我以为……”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还直往下掉:“谢谢少爷还愿意让我跟在身边,我会好好照顾少爷,为了少爷,双福什么都愿意做!”
贺枕书也跟着红了眼眶:“傻子……”
“好了,怎么好像我拆散了你们似的。”眼看氛围渐渐沉重,徐承志说笑似的缓和气氛,“双福想回去就回去,当初原本也只是替阿书收留你罢了,我家又不缺伙计。”
“多谢徐公子。”裴长临拉着贺枕书坐下,帮他擦了擦眼泪,又道,“那双福的卖身契……还请徐公子出个价吧。”
对方那亲昵的动作看得徐承志牙酸,他悻悻移开视线,闷声道:“收钱就算了,当初阿书把双福送来时,也没找我要钱。再说了,我要是真管你们要钱,你给得起吗?”
买卖家仆价格不低,尤其是双福这样在大户人家干过活,懂得料理家务,还会识字算账的双儿,在家仆中都是能卖出高价的。
徐承志道:“晚上双福与我回家一趟,取走你的卖身契,再与我爹说一声。”
双福低着头,轻轻应了声“是”。
解决了一桩事,裴长临也不打算在这书肆久留,便要带着贺枕书离开。
徐承志将二人送出书肆。
“回去好好照顾阿书。”少年临别前还抓住机会数落起裴长临,“别以为请个家仆就万事大吉了,阿书需要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没见过哪家像你这样,把自家夫郎晾在家里,随随便便几个月不着家的。”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的威胁:“你再这样,当心我将阿书抢回来。”
贺枕书眉头一皱:“我是物件吗,还能任你抢来抢去?”
徐承志忙道:“阿书,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枕书:“哼。”
裴长临安抚地拍了拍贺枕书的肩膀,顺着手臂滑落下来,牵起他的手:“徐公子可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抬眼看向徐承志,笑得温和,眼底带着几分不着痕迹地得意:“阿书现在身怀有孕,我会时常回家,好好陪他。”
徐承志:“……”
他现在管这人收钱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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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这么定下。
当天晚些时候,徐承志打点好一切,将双福及对方的卖身契一道送来了二人家中。
有了值得信赖的朋友陪伴,贺枕书那没安全感的毛病总算减轻了些。
裴长临也终于能够放心回到造船厂。
余下的日子,裴长临按照最初答应贺枕书的那样,只要有空闲就会回家一趟。造船厂不能这么频繁请假,他便提前备好马车,下工后连夜赶回来,翌日天亮前再离开。
而在见不到的时间里,也总会写信送回家里。
裴长临不善言辞,也不擅长写信。旁人的家书大多是表露爱意,述说思念,而他却是流水账似的,将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事无巨细讲给贺枕书听,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有时甚至一整页纸都在向他讲述工程进度,甚至详细记载了当日的搭建流程,以及其中遇到的困难和改进方法。
贺枕书都不知道他写的究竟是家书,还是工作日志。
不过,这些书信都被贺枕书小心的珍藏起来,在许多年之后,也的确成为了后人研究远航船建造方法的珍贵资料。
朝廷给了江陵营造司半年时间建造远航船,但或许是设计者前期准备得足够充分,也或许是裴长临惦记着自己独自在家养胎的小夫郎,硬生生将进度拉快了一倍。
转眼到了十月中,远航船大体建造完成,只等寻一个合适的时间下水试航。
这等大事就连船政大人都做不得主,得事先上报朝廷,经圣上应允后,再命专人算出黄道吉日。船政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把远航船即将建造完成,可以择日下水试航的事写了奏折送回京城,但朝廷那边至今还没有回应,众人只能继续等待。
既然是等待,那就没有一定要留在造船厂的道理了。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出了造船厂,急匆匆往府城的方向赶去。
“急什么,你家夫郎还能跑了不成?”钟钧没骨头似的倚在马车里,见裴长临那坐立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裴长临放下不知多少次掀开的车帘,低声道:“我只是担心。”
最后这小半个月时间,造船厂赶着完工,裴长临忙得脱不开身,没能按照约定回家陪小夫郎。
这事他已经提前与小夫郎在书信中说过了,而贺枕书也给他回了信,表示虽然真的很想念他,但还是能理解他事务繁忙,让他先顾着正事,不必急着回来。
可裴长临怎么可能放心下来。
孕期的双儿没有安全感,对方上一回因为许久不见他,就难受得吃不好也睡不好,他哄了好几天才终于把人哄好。
如今又是半个多月没见面,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长临心下焦急,连工匠们庆祝工程告一段落的酒席聚会都来不及参加,早早溜了出来。
钟钧同样不喜参加那些场合,便叫裴长临捎了他一程。
这几个月钟钧也没少为那远航船的事操心,累得头上的白发都多了几根。他将乱糟糟的头发拂到脑后,摸出临走前从酒席上顺来的酒壶,仰头饮了两口,才道:“过几日,我打算去蜀地一趟。”
裴长临正又想掀开车帘看他们到了哪儿,听言动作却是一顿:“过几日?”
钟钧“唔”了声:“也可能这几日就启程吧,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远航船下水试航的事,就交给你和云清了。”
裴长临眉头蹙起:“为何是现在?”
“当然是因为现在才有空啊。”钟钧又饮了口酒,乐呵呵道,“你还不知道吧,蜀地那边近来有个奇人,发明了一种车弩,一次能发射七只箭,射程可达七百步,可谓无坚不摧!”
“听说那位还是诸葛一脉的后人,要不是忽然来了远航船这桩破事,我早几个月就想去拜访他了。”
裴长临眸光也跟着亮了亮,但很快又恢复了理智:“我是想问老师,为何是‘现在’?”
朝廷那边不出几日应当就会有消息,远航船下水试航在即,钟钧身为主办,是不该在这个时间离开的。
钟钧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远航船是你我一手造出来的,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你和云清就放心去下水,肯定不成问题,实在有什么意外,你回头写信给我就是。”
“你可是我的得意门生,有你在,我能放心。”
裴长临并不吃他这一套,淡声问:“老师是想去蜀地躲躲吗?”
钟钧:“……”
裴长临对他们的成果有信心,远航船下水试航大约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就算钟钧此时离开,他也有自信能顺利完成下水试航。
可一旦远航船彻底完工,朝廷便会论功行赏。
这个节骨眼要去什么蜀地,显然是想避开这场合。
裴长临无声叹了口气:“老师当真这么讨厌做官?”
“不是讨厌。”钟钧正色道,“是厌恶。”
裴长临:“……”
“你这段时间在营造司,还不明白官场是个什么情形吗?”钟钧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我这人没什么野心,也不想着要爬到多高的位置。我就想自个儿琢磨点发明创造,哪怕最后没人知道,我自己满意了就成。”
“但要是进了官场,那就一切都要听官家的,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到了那时,就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钟钧笑了笑,又道:“咱们上头那小皇帝是有野心的,又或者说,是他身边的人有野心,想打造一个盛世。他们缺技术,缺人才,所以才抓着我不放……但我不是那样人,满足不了他们。”
裴长临垂下眼来,一时没有搭话。
钟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总之呢,这回我就先撤,你与云清见机行事就好,别把我供出来。”
他说到这里,稍稍收敛了玩笑之意,认真道:“不过,你的确也该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想,日后打算怎么办了。”
顾云清从一开始便有为国效力的夙愿,而钟钧则坚定的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唯有裴长临,至今还没有答案。
事实上,他几乎不曾思考这些事。
他年纪还太轻,远航船也不过是他经手的第二个大项目,他在钟钧的引导下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仗着点天赋在人前有了些名望,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其实大部分都仰仗着别人的帮助。
他从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能够决断这些的时刻。
马车停在了家门前,裴长临嘱咐车夫将钟钧送回府,带着犹豫独自下了车。
小院的大门紧闭着,裴长临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只见屋内昏暗一片,没有点灯。
“这么早就睡了?”裴长临轻声嘀咕一句。
双儿孕期嗜睡,贺枕书通常都睡得很早,只有提前知晓裴长临会回来时,才会特意为他留一盏灯。
这回裴长临是赶在工程结束的当天临时决定回来,没有事先知会贺枕书一句,对方自然也不知晓他会回家。
亏他还担心了好几天,就怕小夫郎在家中独守空闺,会牵挂于他,还可能抱着他的衣物焦虑得整宿睡不着觉。
睡得这么早,看来并没有因为很久不见面而受到多少影响。
裴长临心情莫名有些复杂,放轻脚步,往主屋走去。
走到房门边,才意识到不对。
贺枕书睡得早倒还正常,可现在家中还有个双福,没理由也跟着睡这么早。
裴长临偏头看向主屋边上那间小屋。
小屋房门紧闭,同样没有点灯。
裴长临静默片刻,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重新传来了车辙碾过的声响,是马车停在了家门前。
少年的说话声在这寂静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少爷,东西我拿就好,你走慢一些!”
“东西又不沉,我拿就好啦,你刚才还说走不动的。”贺枕书的嗓音轻快地响起,“不过小双福,你这体力不行啊,怎么还不如我……”
院门在二人说话间被推开,裴长临站在主屋门前,一抬眼便对上了进门那人的视线。
贺枕书如今已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但他天生骨架小,不怎么显怀,穿上衣服后腰身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他两手都拎着东西,脸上带着明快的笑意,维持着一脚踢开院门的姿势,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没有一点焦虑、不安、牵挂于裴长临的模样。
还怪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