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门外那两位称阁下为师爷,但江陵府衙的师爷我是见过的。”裴长临道,“若那两位没有撒谎,阁下就只能是其他衙门的师爷了。”
“原来如此。”贾师爷笑了笑,依旧泰然坐在原地,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那么,在下登门所为何事,先生应当也清楚了?”
裴长临的确是知道的。
安远县距离江陵府不远,处河流下游,多年前曾遭到水患。那时候,处于河流上游的邻县县令想出了改道分流的法子,并协助安远县修建水坝,才最终解决了水患。
如今几年过去,水坝也到了该翻修维护的时候。
数天以前,安远县县令曾派手下官差来过府城一趟,想请裴长临出面翻修水坝。
简单的翻修维护,随便找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就能做,其实并不需要特意来请裴长临。对方请他出面,多半就是冲着他近来的名气。
那位安远县县令最在意这些表面功夫,这么做并不奇怪。
不过,裴长临一听对方身份,便立即将人赶了出去。
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将贺枕书父亲入狱并查封贺家的,便是这位安远县县令,裴长临自然不可能帮他。
但面对官差的质问,裴长临只是放出话去,想请他出面,就让安远县县令亲自登门。
这件事贺枕书至今还不知道,就连裴长临也觉得,对方吃过一次闭门羹后,应当不会再来。却没想到,他们不仅来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贾师爷放下茶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家大人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在下只能替大人跑这一趟。”
“裴先生年纪尚轻,多半不知道当年安远县遭受水患之时,百姓们是何等的水深火热。如今那水坝年久失修,若不趁着冬日枯水期尽早修缮,万一来年又遭水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望裴先生以百姓为重,莫要再继续推脱了。”
他言辞恳切,姿态却丝毫不曾放低,仍然坐得四平八稳,没有半分求人的态度。
裴长临没有理会,转头去了主位坐下:“我要是不去呢?”
“你——”贾师爷面色一变,“裴先生,我家大人是仰慕您的才华,所以才会几番登门来请先生。此事有关天理人和,于裴先生更是没有坏处,还望裴先生能好生考虑。”
裴长临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答话。
贾师爷还从没被人这般对待,神情几度变化,但仍然耐住性子,好声好气问他:“裴先生可是还有什么要求?实不相瞒,知府大人已经为翻修水坝拨下了缮款,先生只要愿意接下这工程,个中好处自然少不了您……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就是。”
裴长临问:“什么要求都行?”
贾师爷:“正是。”
“好。”裴长临点点头,悠悠道,“据我所知,安远县两年前曾出过一场冤案,嫌疑人在不曾认罪的情况下被抓捕入狱,严刑逼供,最终为了自证清白在狱中自尽。县令大人要是愿意将这桩旧案翻出来重新审理,查明真相,我就接下这桩工程。”
他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陷入沉寂。
少顷,贾师爷才重新开口,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裴先生这是在说什么?在下跟在县太爷身边多年,可不记得还发生过这种事,裴先生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裴长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提问。
倒是候在一旁的双福,听他说完这话之后,瞬间将头埋得更低。
屋内又是短暂沉默,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从门外传来:“夫君!”
裴长临脸色一变,连忙起身迎出去。贺枕书正快步从院子外走来,没想到他会忽然出来,没止住步子,猝不及防撞进了他的怀里。
“你回来做什么?”裴长临连忙将人扶稳,低声问他。
“我去请帮手了呀。”贺枕书仰头看他,又朝身后指了指。
裴长临抬眼看去,只见五六名人高马大的汉子跟在贺枕书身后进了院子,瞬间将那几名佩刀的官差都衬得瘦弱起来。
这几人裴长临也认识,都是钟府的护院。
裴长临:“……”
他无奈地笑笑,问:“你这是做什么,带人来打架吗?”
“没有要打架呀,只是找人撑腰嘛。”贺枕书道,“你又没做错事,总不能叫你被人欺负了。”
那几名护院的后面,还跟了一位年过半百的小老头,是钟府的管家。
钟钧向来不把官府的人放在眼里,他家家仆也有样学样。见了这一院子官差,管家脸上瞧不见半点敬畏,径直走到裴长临面前:“长临,我听小书说家里出了点事,要请人帮忙,就连忙带人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难为你?”
看那语气态度,还真是准备硬来的样子。
“没事,范叔别担心。”裴长临朝屋内看了一眼,道,“没有人为难我。”
贾师爷已经站起身来,诧异地望向裴长临怀中的人:“是你——!”
贺枕书这才注意到屋内的人。
爹爹死后,贺枕书曾不止一次去县衙伸冤,整个县衙上下,多半没有人不认识他。而他,自然也是认识这位贾师爷的。
他没想到来者竟会是安远县的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裴长临将他护在身后,挡去对方的视线:“这是我家夫郎。”
“原来如此……”贾师爷很快回过神来,了然般点点头,笑道,“早就听说贺家小少爷远嫁异地,没想到,竟然是嫁给了裴先生。如此算来,裴先生与我安远县也算是渊源颇深。”
裴长临没理会他,贾师爷又往前迈了两步,冲贺枕书道:“贺公子,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替在下说说好话,让你家夫君应下这活。县城那水坝你应当是知道的,若不尽早翻修,来年要是被大水冲垮,又有多少人家会家破人亡——”
“够了。”裴长临冷声打断他,“贾师爷,我的要求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重审贺家的冤案,我自会亲自前往安远县修缮水坝。”
“这……”贾师爷犹豫片刻,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可是裴先生,贺家这案子,并不是冤案啊。”
贺枕书用力抓紧了裴长临的衣摆。
“贺公子,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可官府的调查结果就是如此,我们已经向你解释过很多遍了。”贾师爷耐着性子道,“我们从贺老板的书库中搜出了禁书,顺着那禁书的来历,还摸出了一整条上家货源。早在贺老板在狱中自尽之前,他的上家就已经承认了向贺家书肆运送禁书之事。”
“如此人赃俱获,怎么能说是冤情呢?”
他无奈似的,悠悠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贺老板畏罪自杀,便死咬这事是冤案啊。”
“你胡说!”贺枕书眼眶猝然红了,“我爹不可能畏罪自杀,分明是被你们逼的,就是你们——”
“阿书。”裴长临拉住他,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背心,“别急……别急,有我在。”
贺枕书红着眼眶,小声问:“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我当然相信你。”裴长临道,“有我在,别怕。”
贾师爷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再者说,就算裴先生执意要县衙重审此案,也是做不到的。”
他又叹了口气:“去年盛夏时县衙起了场大火,那些先前已经定案的卷宗全被一把火烧了干净,贺家的案子也在里头。”
他对上贺枕书略微怔然的神情,歉疚道:“二位现在就是要找,恐怕也找不到啦。”
“你——!”贺枕书气急,情绪激荡之下,腹中都隐隐传来坠痛。
裴长临连忙扶稳他,神情倒还算镇定,沉声道:“双福,扶你家少爷回屋。”
双福局促不安地低垂着头,被他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快步走上前来。
贺枕书被那狗屁师爷气得够呛,哪里肯这时候离开,他正想反驳,裴长临又在他背心轻轻抚了抚。
“先回屋歇会儿,这里交给我。”
裴长临安抚般朝他笑了笑,轻声道:“相信我嘛。”
他声音放得又轻又软,贺枕书心头的火气飞快散去几分,乖乖“哦”了一声。
贺枕书跟着双福离开了,裴长临拜托钟府管家等在院子里,自己合上了堂屋大门。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与贾师爷两人,裴长临转过身去,重新看向了那气定神闲站在屋内的人。
“贾师爷刚才说,过往卷宗全被一场大火焚毁,无法重审了?”裴长临淡声问。
“是啊。”贾师爷叹声道,“出了这种事,在下也很惭愧。”
裴长临没有回答,神情不辨喜怒。
贾师爷观察着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裴先生,你别怪贾某多言,你不能只相信你家夫郎的一面之词啊。”
“他一个小双儿,懂什么查案,不过是固执己见,想替他爹脱罪罢了。先生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可不能为了这么个拎不清的小双儿,放弃大好前程啊。”
裴长临别开视线,险些被他气笑了。
“这么说来,贾师爷是觉得我不该听他的?”裴长临问。
“裴先生疼爱夫郎,这自然没有不对。”贾师爷道,“在下只是觉得,先生不能被他那一面之词蒙蔽。先前的贺家,不就是被那小双儿搅得不得安宁,还是后来将他远嫁之后,才终于安生下来。”
“一昧纵容,迟早会闯出祸端呐。”
男人言语间尽是对双儿傲慢与不屑,见裴长临没有反驳,还越说越过火,表示对方要是真不听话,就将人关在家里,收拾几顿就老实了云云。
这的确是民间大多数人对待双儿的态度,可偏偏撞上了裴长临这块铁板。
裴长临懒得再听下去,打断道:“这些家事我心里有数,不劳烦贾师爷操心,还是说回翻修水坝的事吧。”
贾师爷双眼一亮:“裴先生这是答应了?”
裴长临不置可否,只是道:“过几日,我会找时间亲自去水坝看一看。”
不等贾师爷再说什么,他又道:“不过据我所知,安远县的水坝修建至今还不到十年,按理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损毁到必须翻修的程度。”
贾师爷眉头蹙起:“裴先生的意思是……”
“一切建筑自建成那日起,都会不断在风雨的侵蚀中磨损。磨损的痕迹多少,速度快慢,与其建造时的用料脱不开干系。”裴长临平静道,“搭建时所用的木料,浇灌的泥浆,究竟是不是符合当初上报的材料标准,有没有偷工减料,找人去一看便知。”
他微笑起来:“我相信,知府大人应该也很好奇,那水坝究竟损毁到了什么地步,又是为何损毁。”
贾师爷的脸色彻底变了:“裴先生,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怀疑县太爷在当初修建水坝时偷工减料?我家县太爷敬重你的才华,三番四次派人来请你,你怎能如此污蔑于人!”
“我污蔑谁了吗?”裴长临学着他的模样,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我只是猜测罢了,是真是假,这不是还得去现场看一眼才知道吗?”
他回到主位坐下,语调不紧不慢:“哦,对了,建筑的痕迹几乎无法掩盖,除非完全炸毁重建,否则,随便从营造司请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都能看得出来。”
贾师爷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没有回答。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裴长临关门的意思。
这些事,的确不能被外人听见。
贾师爷藏起了先前那副装出来的和善模样,冷声道:“你的条件,就是贺家的案子?”
“对。”裴长临气定神闲,“还请师爷回去找找卷宗,三日内给我个答复。否则,我就只能跑一趟府衙,向知府大人提出关于那水坝的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