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临打发走了贾师爷和县衙的官差,又客客气气将钟府管家及几名护院送出了门,才回到屋内。
贺枕书根本没办法安生歇着,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双福心惊胆战跟在他后头,生怕他不小心磕碰着。
裴长临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几乎放弃劝说自家小夫郎乖乖像个寻常孕夫那般行事,见到这一幕竟也能面不改色,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往内室走去。
“怎么样啦?”贺枕书忙问。
裴长临道:“人已经走了。”
“我当然知道人已经走了,我听见他们出去了!”贺枕书被扶着靠在床头也不肯安生,抓住裴长临的手腕追问,“你怎么与他们说的,你真答应那狗官,要帮他们修缮水坝?”
小夫郎平日里连句粗话都不会说,骂起那县令来倒是一口一个狗官,可见的确气得不轻。
裴长临没急着回答,偏头对双福道:“你先出去吧,我与阿书聊聊。”
双福点点头,合上门退了出去。
只剩他们两人后,裴长临将方才与那贾师爷说过的话复述出来。
“哪需要亲自去看,修建水坝这么容易捞油水的事,那狗官肯定贪了不少。还有那个师爷,就是与他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贺枕书愤愤道。
“好了……”裴长临将他按回床头的软枕上靠着,温声道,“你既然知道他们狼狈为奸,都不是好人,还与他们置什么气?”
在门外看见那几名官差时,裴长临就大致猜到对方多半是安远县来的人。
他如今在民间声望不低,住的又是圣上御赐的宅子,并不担心对方会在这里做出什么。会提前让贺枕书先去钟府,其实不过是不想让小夫郎与对方碰上,平白想起那些糟心事。
谁知道,这家伙压根没把他的叮嘱放在眼里,还特意找了人来要帮他撑腰。
“可是那个混账师爷就是很气人啊!”贺枕书恼道,“污蔑爹爹,还故意说卷宗被烧掉了,我怎么没听说县衙何时起过大火?”
坦白而言,贾师爷那番话对贺枕书伤害并没有那么大。
在努力替爹爹申冤那一年间,这个案子的卷宗他看过不止一遍,卷宗里每一个细节都牢记于心。他知道那里面其实并没有能够证明爹爹清白的证据,也从没指望能靠着一份卷宗翻身。
他生气的原因,只不过是对方的态度而已。
贺枕书回想起对方那伪善的嘴脸就觉得生气,情绪波动下腹中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肚子,眉头紧紧蹙起。
“又疼了?”裴长临看出他的不适,扶着人平躺下去,手掌轻柔覆在对方小腹上,“你何必与他置气,他就是故意气你呢,没看出来吗?”
贺枕书:“……看出来了。”
裴长临:“那你还中招?”
“我没忍住嘛……”贺枕书小声应道。
裴长临笑了笑,又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当初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至今对你心怀芥蒂?”
那位贾师爷道貌岸然,待人接物时却总不忘装出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可唯独面对贺枕书,态度充满了不屑与恶意,甚至还试图离间他与裴长临的关系。
若非结了仇怨,可不该是这种态度。
贺枕书眨了眨眼,偏头思索起来:“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吧……”
那些事本来也不能怪他。
在县衙做师爷,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稳定的差事。
当世读书人多,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科举入仕,走向光明前途。许多读书人屡试不中,便会选择去一些高官富贾身边做门客或幕僚。
至于那些县城乡镇,去衙门做师爷,便是最好的去处。
因为是个好去处,竞争也是极其激烈。
当初为了贺家这个案子,贺枕书屡次前往衙门申冤。县令不想管他这事,又不得不管,只能把火气都发泄在贾师爷身上,命令贾师爷尽快解决此事。
可贺枕书没违法没犯忌,每回上衙门还都能叫他找到些新线索,贾师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严重的那回,就是贺枕书偷偷溜出县城,要前往府衙申冤。
虽说那次贺枕书最终被抓了回来,但贾师爷仍被县令治了个看管不利之罪。听说那时候,县令气得连新师爷的人选都物色好了,险些就要将人换掉。
“……就这点事,他至于气这么久吗?还不是都因为他们不好好查案!”贺枕书理直气壮。
裴长临揉了把自家小夫郎的脑袋,对这答案并不意外。
这些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远,说是父母官,但鲜少有真正将百姓放在眼里的。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只想将表面政绩做得漂亮,真正遇事时,反倒嫌麻烦。
不过,县衙对待贺枕书的态度,的确是太过敷衍了。
当真只是因为找不到证据,在嫌他烦吗?
裴长临垂眸思索起来,直到贺枕书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抬眼看向对方,只见小夫郎腰身抬了抬,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下。
他思考得太过专注,忘了帮他揉肚子。
裴长临一笑,俯身下来,继续在他小腹轻轻抚摸。
“还疼吗?”裴长临问。
贺枕书:“不疼啦……”
“你以后不能这样了。”裴长临轻声叹气,“大夫说过孕期不可大喜大悲,更不能动怒,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可我忍不住呀。”贺枕书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情绪压抑得可以直接去庙里当和尚?”
裴长临在他侧脸捏了一把:“又胡说八道。”
他沉默片刻,又道:“都怪我。”
他上回会直接把县衙派来的人赶走,其实也是不希望贺枕书又受这些破事所扰。他现在身怀有孕,正是该放松心情,好好养胎的时候,哪里能再为了这些事烦心。
可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执着,直接带着官差找上门来。
这一切,都来得太不巧了。
“关你什么事,怎么又开始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贺枕书竟还哄起他来,“我答应你,下次遇事一定冷静,这总行了吧?”
他顿了顿,又问,“不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裴长临:“等。”
他的条件已经提了出去,现在就等那边做出应对了。
贺枕书却没有他那么乐观:“你真的相信,他们会把卷宗还回来,还能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吗?”
裴长临:“如果县令不希望水坝偷工减料的事被人发现,他就必须这么做。”
“可是……”
“好了。”裴长临轻声打断他的话,道,“你不仅要学会冷静,还要学会别瞎操心。别忘了,我答应过你,会帮你实现心愿的。一切有我,放心。”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啦……”
得了对方的应答,裴长临这才稍稍放心下来,低头吻在小夫郎的唇角:“那家新开的馆子还吃不吃,我去买?”
贺枕书抓着他的袖子,似乎挣扎了一下:“……让双福去买吧。”
裴长临笑起来:“好。”
.
贺枕书与县衙打过许多次交道,对重审案件之事其实并不抱有多少希望。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他们果真收到了从县城送来的书信。
书信是贾师爷亲笔所写,他在信中先为自己先前的不严谨向二人道了歉,并表示经过官差的多日找寻,已经找回了两年前贺老板贩卖禁书一案的所有卷宗。
而县太爷在仔细阅读卷宗之后,的确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决定将案件重审。
不过,案件审理还需要一段时间,希望二人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贺枕书来回将书信读了三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看来,那狗官在修建水坝的时候,当真贪了不止一点半点啊……”贺枕书沉默许久,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止。”
收到书信时,裴长临正在绘他另一桩活的设计图纸。他又戴回了先前钟钧大师送他的那块单片眼镜,他下意识拿手推了推,金丝链条动作间轻轻晃动:“我这回要是真答应帮他们翻修,他还能继续贪。”
贺枕书实在很难在他这副打扮的时候专注听他在说什么,他艰难将注意力转回手中的书信上,道:“所以,你真不准备去告发他们啦?”
虽说能重新审理案件的确是件好事,但想到代价是要任由那贪污受贿的狗官继续逍遥下去,他心里便觉得极不是滋味。
更何况,如果裴长临真去帮他们翻修水坝,那狗官今年的政绩不就更好看了?
“不急。”裴长临进屋取了信纸笔墨,放在贺枕书面前,“我当时给出的条件,可不只是找到卷宗,而是要让他们查明真相。先回信,催他们尽快把案子的真相查出来。”
贺枕书眨了眨眼。
以前都是他四处寻找线索,百般求着县衙那群人再给他一个机会,再多调查一次。谁曾想现在风水轮流转,竟轮到他写信催促对方了。
他提笔蘸墨,犹豫了好一阵没下得去笔,小声问:“我能写得凶一点吗?”
裴长临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你在信里大骂他们都行。”
贺枕书自然是做不到在信中大骂别人的,况且,裴长临的司务之职也没有县令的官位品级高,按理不能做这种以下犯上之事。
不过,他仍然努力措辞,用极其严厉的语气,斥责了县衙官差的玩忽职守及效率低下,并催促他们尽快了结此案。
寄去的书信很快又得到了回信。
贾师爷在信中一改往常高傲的态度,语气谦逊有礼,保证一定会在过年前查明真相,给二人一个交代。
如今已是十一月末,距离过年,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
贺枕书现在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到过年期间就是六个多月。裴长临担心他舟车劳顿,特意与他商量,决定今年不回下河村,而是将裴家人接来府城过年。
岁末的府城,街头巷尾渐渐开始布置起来,年味十足。
贺枕书惦记着县衙那边的案件进展,外出逛街的时间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但县衙那边,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他们再一次收到了贾师爷的来信。
——经过调查,贺老板的确是遭人陷害,真凶如今已经抓获,正关押在县衙牢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