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采石场到堤上押送一趟石料一去一返,加上装卸时间,差不多要接近两个时辰这还是由雍临领着一队精壮彪悍的定渊侯府亲兵帮忙的情况下。
好在每趟回到堤上,都有现成的热酒食可以补充体力,抵消了许多疲乏和辛苦。
工部两个司吏不是第一回干运石头的差事了对比以往和京营交接时对方傲慢无礼的态度别说酒食了连口现成的热水还得他们自己张嘴讨,忍不住感叹:“这位谢将军,倒真是细心周到,体贴人意,丝毫不像个武人呀。”
申时山间又飘起雨好在不算大众人坐在马车里也不至于受淋雨之苦只是毕竟是军用马车,比不得寻常家用马车严实能挡雨但阻隔不了多少寒气一路跋涉,终于回到堤上时几人衣袍还是不同程度沾了些雨。
两名司吏坐在最外面抱着胳膊当先瑟瑟发抖下车见雍临带领的一队将士不仅衣甲全湿铠甲表面和露在外的袍摆上也溅满泥点想着对方毕竟只是来帮忙的,由衷道:“将军们辛苦了。”
雍临指挥着人去卸车抹了把脸上的水,爽朗笑道:“这算什么,当初我们跟着世子爷和北梁人干仗时,还曾在雪地里整整行了七八天的军呢,那才叫苦。”
“而且,我们这点体力,跟我们侯爷和世子爷比起来,那是不值一提。”
“我们世子天不亮就起来,和士兵们一道在河岸上扛沙袋修堤,兵卒们还两个营互相倒着休息,他从早到晚,除了中午接待了下诸位,都没休息过呢,不是我吹,整个八营一百个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比得上我们世子爷一个人的体力。”
两名司吏回想了一下午时见到谢琅的情景,对方那一派闲然、八风不动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已经在堤上干了一上午苦力的人,不由由衷钦佩道:“难怪我等一路行来,这营中秩序井然,军纪严明,士兵们也都奋力做事,毫无怨言,原来皆是世子统御之功。世子军侯之子,能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苦,实在教人敬重。”
回到帐中,值守士兵照例端来热腾腾的酒食。
因为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卫瑾瑜只让大家简单吃一些,不要耽搁太多时间,他自己则只喝了几口热酒。
孟尧迅速填了些酒食,便问雍临:“能否带我去见一下谢将军,在下恰好有些修堤的经验想与谢将军分享一下。”
雍临擦了擦手,点头:“世子就在堤上,我直接带孟经历过去。”
“多谢。”
“不必客气。”
两人一道往堤上行去,谢琅果然只穿着一件黑色单衣,袍摆掖在腰间,正站在河堤的缺口处,同士兵们一道往里填石头,他身量高,动作矫健,大冷的天,身上竟还冒着热汗,在人群里格外突出。
雍临过去禀报了几句。
没多久,谢琅就走上来,袍摆已放下,小腿以下全是淤泥,直接请孟尧在河堤旁的石头上坐下,问:“你修过堤?”
孟尧道:“以前在青州时,有幸参与过,不过在下冒昧过来见将军,其实并不是为了修堤的事。”
谢琅意外看向他。
孟尧笑道:“将军放心,在下没有其他目的,在下其实想和将军说一说卫三公子的事。”
“虽然外界都传,将军与卫三公子交恶,可我观白日将军行事,分明还是很在乎三公子的,至少远到不了交恶的程度。”
“今日我们一道押送石料,路上同乘一车,在下无意间注意到,三公子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如果夜里再赶路回去,怕会加重病情。只是三公子行事极有自己原则,在下贸然劝,恐怕也是无用,还望世子能想个法子。”
谢琅点头。
“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孟尧又道:“关于修堤经验,我今夜撰写到纸上,再给将军送去。”
说完便与谢琅告辞。
孟尧回去后,众人已经吃完饭,准备出发。
谢琅后脚便掀帐走了进来,道:“方才斥候来报,通往县里的路塌了一大段,眼下已无通行,今夜你们便宿在此处吧。我已派人去户部那边帮你们说明情况。”
他将诸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全。
众人感动之余,照旧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若有所思看了谢琅一眼,点头,道:“那便叨扰谢将军了。”
不必再夜里冒雨赶路,众人都抑制不住地露出欢喜色,裴昭元更是直接一屁股坐了回去。雍临则带人又端过来好几大盘热食。
谢琅也坐下来,陪着众人吃了一会儿,便问雍临:“还有几个空营帐?”
雍临说两个。
“七营一个,八营一个。”
谢琅点头:“待会儿送裴大人和孟大人去七营,这两位主事去八营。”
其他同行押运的兵卒则由雍临安排。
他把其他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独没说卫瑾瑜,然而众人也不傻,都识趣地点头听从安排。
卫瑾瑜正拿筷子蘸着酒小口尝,听过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等人都散了,方问:“谢将军打算让我住哪儿?”
“去我那儿。”
谢琅道。
卫瑾瑜嘴角一牵,直接道:“不去。”
“那你想去哪儿?”
卫瑾瑜没说话,搁下筷子,站了起来,刚走到帐边,便撞到了一块坚实的胸膛上。大冷的天,那胸膛上竟冒着热气,教人艳羡。
卫瑾瑜抬起头,便见雨丝霖霖,昏暗灯光下,前面人站在帐门交界处,一半身子淋在雨里,一半身子矗立在帐中挡着光,也正低眉,直直望他。
投射下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谢将军长得真是高啊。”
卫瑾瑜似笑非笑喟叹一声。
“在北郡,应当有不少小娘子爱慕吧。”
谢琅没说话,而是伸手,往卫瑾瑜额上探了探。
他剑眉倏地拧起。
“烧成这样,还敢吃酒。”
卫瑾瑜又是一笑。
“金樽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这样的天气,不吃酒,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风口到底不沾光,说完,卫瑾瑜就没忍住咳了声。
他偏过头,又掩唇咳了两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准备继续回帐中喝点热酒,可惜没走两步,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身体瞬间被热气包裹。
卫瑾瑜依旧眯着眼睛笑:“谢将军,咱们如今可是授受不亲的关系,你这样,当心心上人吃醋啊。”
谢琅只当这人在说胡话。
“我哪儿来的心上人。”
“上京城里,不遍地都是你的心上人么,哦,对了,有一个近的,心尖上的。”
说完,他自己仿佛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先笑了起来。
那笑恣意畅快。
谢琅却无端难受。
谢琅头一回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默了默,咬牙低声道:“那都是骗你的。”
说完,下面人却毫无反应。
低头一看,怀里人眼睛闭着,竟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到了帐中,谢琅把人轻放到床上,脱了外袍,用被子裹住,又将火盆移到床边,方把营里唯一的军医叫了过来。
军医诊过脉,道:“公子是风寒侵体,且疲劳过度,才导致发热,将军可先试着给公子灌碗姜汤,小人再去开一帖驱寒的药。”
谢琅点头,又问:“他这情况严重么?”
“对于身强体壮者来说,自然无碍,只是公子体弱,从脉象看,这烧恐怕昨日夜里就起了,还是得好生静养才行,近来最好都不要再劳累受寒了。”
“我知道了。”
等军医退下,谢琅先绞了块凉帕子,给卫瑾瑜垫到额上,便起身去火头营亲自盯着火长煮了碗姜汤。
知道是给病人喝的,火长特意在里面加了些蜜糖。
等回去,卫瑾瑜竟醒了过来,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正盯着帐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见谢琅进来,眼睛若无其事一弯,笑了笑,道:“到底还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
谢琅拿勺子搅着姜汤,道:“你我如今还是夫妻,私下里说话,你可以暂把谢将军三个字去掉。”
卫瑾瑜叹气。
“那怎么好白占谢将军的便宜。”
说着又忍不住掩唇咳了起来。
谢琅也顾不上掰扯称呼问题了,忙问:“还冷么?”
卫瑾瑜摇头。
“不冷。”
“好多了。”
他是真的好多了,能烤着炭盆,钻在温暖厚实盖了两层被子的被窝里,至少真是比昨夜睡在户部的帐子里舒服多了。
到底是主帅大帐。
何况还有人在一旁伺候着。
喝完姜汤,又喝过药,卫瑾瑜就再度睡了过去。
许是身体真的太过疲乏虚弱,卫瑾瑜竟罕见做了关于幼时的噩梦。
幼时,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进了宫门,便再也没有出来的梦。
入宫前,母亲亲手煮了他最爱吃的阳春面,并答应他,等回来后,要陪他继续临摹那只摹了一半的王右军帖。
他彻夜未眠,执拗地坐在书房里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暴雨歇止,天光亮起,都没有等到母亲回来。
一直到父亲死于登闻鼓下的三日后,宫中方传出母亲哀痛而绝的消息。
他内心一片麻木,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
因他知道,兴许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就已经离开了他。
他是罪臣之子。
因为不能为罪臣流泪,所以也不能为母亲流泪。
然而在无人管束的梦里,卫瑾瑜流出了那滴泪。
谢琅坐在床边守着,看到少年郎眼角突然流出的水泽,愣了下,抬袖,轻轻将那滴泪拭去了。
谢琅紧接着察觉到,卫瑾瑜身体在轻轻颤抖,牙关也紧咬着,仿佛在经历什么极可怕的事。
难道还是冷么。
谢琅想了想,解下衣袍,脱了靴子,也钻进被子里,把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那身体颤抖的幅度,果然小了很多。
紧接着,一双还发着烫的臂,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要拼命将他抓住。
“好了。”
“不怕了。”
他轻声哄了句。
那紧咬着的齿关,终于松开,吐出含混呓语:“卫、姚、裴、章……还有……”
章什么,还有什么,皆破碎不可闻了。
谢琅不由拧眉。
卫姚裴,算是上京实力最煊赫的三大世家。
章氏却只算中等之列。
这人为何会把这四个姓氏放到一起,连做梦都要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