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礼部那个油盐不进的梁音如今刑部、吏部皆已由咱们卫氏把控,一应官员,皆已按着父亲意思安排下去下一步,便该整顿户部与兵部了。”
入夜,乌衣台上灯火通明卫嵩垂手而立将一份名单恭敬呈到卫悯面前。
“这是孩儿与龚珍一道拟定的两部尚书、左右侍郎人选还请父亲过目。”
卫嵩怀着激动心情道。
卫悯淡淡扫了眼。
卫嵩察言观色,道:“兵部户部干系重大,必须得用信得过的人才行,之前虞庆、姚广义皆是百里挑一的人选,可惜都疏忽大意中了韩莳芳的圈套。父亲若是信得过孩儿孩儿愿意替父亲看着户部绝不让外人染指一分一毫。”
卫嵩如今虽已官复原职但仍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右侍郎。而与他差不多年龄的龚珍,却已高居一部尚书很多年。更别提那个他最痛恨的小孽障在他革职在家期间竟已摇身一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顾氏弟子凤阁行走。日后有顾凌洲抬举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他是卫氏长子又到了这样的年纪自然想趁着这大好机会往上升一升免得将来被人暗地里笑话。
七卿的空缺原本就可遇不可求,何况还是户部这样机枢中的机枢部门。
卫悯手指在那张名单上随意划了下没有说话。
卫嵩不免忐忑。
“靖达的意见呢?”
卫悯抚了抚须,随意问。
龚珍跪坐在一旁,闻言搁下茶盏,笑道:“下官以为,大爷所言甚是有理,大爷之前一直在户部任职,对户部情况十分了解,户部与其他各部到底不同,交由外人首辅未必放心,由大爷来担任,再合适不过。”
“而且,恕下官说句僭越的话,首辅待大爷,未免严苛了些,以大爷的资历,与首辅的地位,早便该升七卿了。”
卫嵩站在一边,面上不显,心里对龚珍的识趣十分满意。
卫悯打量这个儿子一眼,苍眸藏锋,不急不缓道:“你想做这个尚书,也不是不可以。”
卫嵩霍然抬头,目露惊喜。
“孩儿谢父亲信任成全!”
卫嵩直接展袍跪落。
卫悯眸底是无情的芒刺:“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虞庆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记住,在这个位置上,你可以庸碌无能,但决不能犯蠢,更不能自作聪明,否则,便是本辅也保不了你。”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遵从父亲教诲,绝不乱来,行糊涂事。”
“那便好,起来吧。”
“是。”卫嵩复垂手站到一边,接着眼睛一转,试探问:“那兵部尚书一职,父亲着意由谁接任?”
卫悯却缓缓道:“本辅暂时不打算动兵部。”
卫嵩与龚珍皆露出意外色,卫嵩禁不住开口:“父亲这是何意?如今的兵部尚书,可是那苏文卿,他之前接受父亲招揽,靠着父亲赏识步步高升,最后却背叛父亲,与韩莳芳沆瀣一气,这样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之人,父亲岂能留他?这些个寒门学子,自诩清高,其实最是不知廉耻。斩草必要除根,父亲留他,岂不就是留着韩莳芳这个祸害?”
“只要有可用之处,未必不能用。本辅不是对韩莳芳手下留情,而是在做一个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的选择。韩莳芳将这二部经营的不错,尤其是兵部,与其打碎重建,何不顺手一用。本辅恰好还缺一个好用的马前卒。在物尽其用前,本辅没必要大费周折对付一个手下败将。”
卫嵩还是不甘:“可那韩莳芳城府深沉,最是阴险歹毒,父亲肯手下留情,他却未必会领情。”
卫悯笑而不语。
这时,卫府提袍上来,恭敬禀:“首辅,韩莳芳在外求见。”
“他说——是为请罪而来。”
“哦?”
卫悯毫无意外色,只问:“所请何罪?”
卫福答:“他说,他愧对阁老提拔,自知罪无可赦,愿辞官归乡,颐养天年,再不过问朝事。”
“他还有脸来!”卫嵩听得直皱眉,冷哼骂了句“惺惺作态。”
龚珍则揣测:“阁老,莫非韩莳芳真的是看清形势,准备退隐田园了?”
“退隐田园。”
卫悯咀嚼着这四字,施施然一笑:“他若真想辞官,就该直接挂印而去,而不是来见本辅。”
“本辅所料不差,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做,对他最好。”
说完,扬袖吩咐:“请韩次辅进来,再去烹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
明棠很快将韩莳芳到卫府的消息告知卫瑾瑜。
烛火摇曳。
卫瑾瑜一扯唇角,语调清冷平静:“卫悯当了这么多年的首辅,他要的是朝局稳定,独揽大权,维系卫氏一族荣耀与地位,而不是赶狗入穷巷。韩莳芳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都明白,这种时候,与其内斗,让旁人坐收渔利,不如暂时握手言和,一致对外。”
明棠露出担忧色。
“若真是如此,谢世子岂不是危险了?公子可要再去试探一下顾阁老的态度?”
卫瑾瑜摇头。
“不必再试探,师父不会再插手西京之事。”
明棠一怔:“可谢世子收复西京,到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顾阁老之前也曾力排众议,对青州施以援手。”
“那是之前。”
卫瑾瑜目中仍一片沉静:“顾氏尚忠,谢琅一再二再而三拒绝班师回朝,已然悖逆了这个‘忠’字,师父到底是站在皇帝那一边,他不会容许谢琅真的成为大渊心腹之患。”
明棠说不出话。
因发现,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严峻许多。
“那谢世子……”
“这也是迟早的事。好在之前借着卫氏之手,他已稳住了西京和青州大局,就算将来朝廷发难,他也有余力应付。他眼下不缺兵马,也不缺民心,就差一个,一本万利的筹码了。”
卫瑾瑜于烛火下握起一枚莹白棋子,缓缓道。
三日后,凤阁再次召开大议事。
这是卫悯正式回朝后第一次以首辅身份主持议事,意义与规格自然非比寻常,除了抱病在府中休养的次辅顾凌洲,所有六部九卿重要官员全部参会。
经过一轮洗牌,六部之中,除了工部尚书裴行简,几乎已经看不到裴氏一派官员的身影。更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议事开始前,天盛帝亦如往常一般在曹德海陪伴下现身。
皇帝驾临凤阁参与议事,是顾、韩二位次辅新立的规矩,以彰显皇帝对朝事的话语权,官员们神色不一,显然没料到卫悯作为世家代言人,竟也容许这件事存在。
“陛下。”
卫悯先起身行礼。
接着韩莳芳和一众官员都站了起来。
皇帝掩唇咳了声,笑道:“有太傅主持大局,朕放心得紧,太傅又何必非让朕过来。”
卫悯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亲自参与大议事,倒也并非全然不合理,既然之前已成规矩,老臣又岂能擅自废掉。陛下愿意做一个勤政的明君,也是这满朝文武之幸。”
皇帝维持笑意,道:“朕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听听罢了,哪里能如太傅一般总揽大局,明察秋毫。太傅既坚持,朕听太傅的便是。”
皇帝一口一个太傅,不可谓不客气,仿佛之前大朝会上的针锋相对并不存在。
能坐在这殿中的皆是人精,只一个眼神交换,便立刻明白,皇帝与首辅之间暂时达成了某种和解。
客套完,皇帝照旧由曹德海扶着,坐到了上首的主位上。
卫悯开门见山:“如今乃多事之秋,内忧外患,灾祸不断,所幸天佑大渊,北境、滇南连传捷报,北梁与夷人节节败退,江山尚算稳固。外贼终有肃清之日,然内贼却不得不防。平西侯谢琅以收复西京的名义盘踞西京,屡召不归,已然犯了身为人臣的大忌。陛下一再怀柔,与姑息养奸何异。因而,今日要议之事,便是如何铲除西京之祸!”
这话如一记重锤落在众人心口。
虽然谢琅盘踞西京,别有居心,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此前并未有人公然揭开问题本质。毕竟皇帝还要靠着谢氏与世家争权。
而卫悯甫一归朝,便将矛头直指西京,显然是要彻底拔除谢琅这颗给世家带来太多隐患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小波仍效忠皇帝的官员不免担忧皇帝处境。
然而天盛帝只是极痛心道:“平西侯屡教不改,着实令朕失望,一切听从太傅安排。”
卫悯直接唤:“曹德海。”
曹德海躬身出列。
卫悯:“你即刻着司礼监草拟一道圣旨,给圣上过目,就说圣上身体抱恙,召平西侯回朝,有要事相嘱,若平西侯拒不归朝,直接晓谕全国,以逆臣论处。”
曹德海心头一惊,隐约觉出,真正的疾风暴雨即将到来,也不敢多说话,应是。
天盛帝似有迟疑:“太傅雷厉风行,朕可以理解。但若平西侯真成了逆臣,朕如何向定渊王交代。”
“这便是老臣要说的第二条。”
“谢琅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定渊王难逃管教之责。除了发往西京的圣旨,陛下还须往北境发一道圣旨。”
卫悯视线定在皇帝面上:“谢氏满门忠烈。陛下需让定渊王在‘忠君爱国’与‘不肖子’之间做一个选择。”
“只有定渊王向天下人表明态度,百姓才会相信,谢琅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天盛帝慢慢松开握着木椅扶手的手,点头:“太傅深谋远虑,朕实钦佩。曹德海,就依着太傅的意思拟旨吧。”
“是。”
曹德海躬身领命。
卫悯又道:“谢琅若真要做乱臣贼子,朝廷派兵征讨,刻不容缓。如今西南战事基本平息,陛下,不若便册封定南侯兼滇南行军大都督裴北辰为平西元帅,去西京平叛吧。”
一直沉默坐着的工部尚书裴行简终于抬头,起身,朝天盛帝行一礼,道:“陛下,滇南战事虽然平息,但局势尚不稳定,夷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刻将裴北辰调离滇南,恐怕不妥。臣恳请陛下,另择良将,讨伐逆贼。”
“有何不妥呢。”
卫悯抬高语调,施施然看向裴行简:“前滇南行军大都督袁霈不是还留在滇南养病么,论起对滇南的熟悉程度,袁霈不输裴北辰。陛下,不如让袁霈将功补过,官复原职,统领滇南军务,如此,裴北辰便可以放心西进了。”
裴行简冷笑。
“首辅这一招借刀杀人,可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尚书谬赞了,论起借刀杀人,还是裴尚书更胜一筹,当日袁霈之子袁放是怎么死的,只怕不用本辅多言吧。”
裴行简与其父裴道闳不同,出了名的冷静克制,面色数变,到底没再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
“你们说说,这首辅为何非要逼定渊王府表明一个态度呢?”
议事结束,百官三五结伴,往宫门外走,不时窃窃私语几句。
另一个道:“你懂什么,这叫釜底抽薪,眼下谢琅以收复西京之名,盘踞西京,大渊百姓受其蛊惑,视之为收复失地的英雄,可谢琅到底乳臭未干,声望无法与定渊王相比,只有定渊王向天下人表明态度,百姓才会相信,谢琅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首辅真是好手段,这下,那谢琅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这还用说么,北郡谢氏,出了名的满门忠烈,如今出了这么个乱臣贼子,定渊王如果不及时与这个儿子划清关系,谢氏一族的名声怕都要跟着受累,家门不幸啊。”
卫瑾瑜落在最后,长睫低垂,面无表情听着众人议论。
卫府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卫瑾瑜到宫门外时,卫嵩、卫寅,和卫氏两个嫡孙卫云缙、卫云昊都恭立在一边,侍奉卫悯登车。
卫瑾瑜如寻常官员一般,停下,对着那车驾淡漠行一礼,便抬步继续往前走了。
后面卫云昊瞧见,眉毛一挑,立刻扬声道:“站住。”
卫瑾瑜目不斜视,恍若未闻,扬长而去。
“大哥你瞧瞧,他这张狂的样子!不就是当了顾氏弟子,进了凤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卫云昊一时怒不可遏,正待发作,卫寅连忙道:“你闭嘴,宫门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竟敢对祖父如此无礼,难道不该教训么!”
卫云昊气不打一处来。
卫寅悄悄往卫悯方向瞥一眼,示意儿子闭嘴:“他如今毕竟已经不算是咱们卫氏的人……”
这话换来旁边卫嵩一声冷笑。
“你倒是好心,还为这小孽障开脱,依我看,当日父亲就该直接将他打死,也不至于闹出如今笑话,让卫氏沦为满上京笑柄。”
“行了。”
卫悯沉声打断众人。
“回府。”
众人登时都噤声不敢再言。
卫悯视线盯着远处,好一会儿,方放下车帘,冷冷抿起嘴角,吩咐起驾。
长街忽起冷风。
远处,卫瑾瑜抬眸,望着浓云堆积的夜空。
只是眨眼功夫,豆大的雨点便伴着一道道闷雷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高楼。
卫瑾瑜没有动,抬起手,任由雨点由指缝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