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死寂无声。
不少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只因此言太过震撼。
谁不知道明睿长公主是因为驸马卫晏之死,抑郁成疾,才在宫中病逝。
而昔时惊才绝艳的卫氏三郎卫晏则是因为在登闻鼓下为叛国罪臣陆允安陈情,才被皇帝亲口下令杖毙。
卫晏自此成了被剔除卫氏族谱的罪臣。
明睿长公主是先帝最爱重的帝女,亦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卫晏之罪自然没有祸及整个公主府但因为卫晏之死牵涉到十年前那桩轰动朝野的旧案,对于长公主之死,朝野上下包括皇帝本人都讳莫如深。
毕竟提及长公主,就很难绕过卫晏这个人。
卫晏出身优渥,二十四岁入主凤阁为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整个上京世家大族都无有能与之匹敌者。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事卫氏有卫晏,必将比今日更加如日中天卫氏荣耀至少还能延续三代不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一朝遽变,英才陨落。
虽然那桩旧案已经过去十年虽然西京十三城即将被一个逆臣收复在望可并不代表那桩旧案不存在更不代表割地求荣、让十三城百姓被敌虏践踏长达十年的陆允安及为陆允安陈情的卫晏无罪。
当年明睿长公主下嫁卫氏虽然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
但以卫晏出身和才华完全匹配得上这样一位长公主。
婚后二人相敬如宾,鹣鲽情深堪称神仙眷侣。
当时世家与寒门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为这桩婚事,双方短暂握手言和。时任凤阁首辅的陆允安也在长公主与卫晏的鼎力支持下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之路。对于带头闹事的世家,卫氏甚至主动出面调解安抚。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改革即将步入正轨之时,西京会发生那样的遽变。
昔日信任的凤阁宰辅成了叛国罪人,深爱的丈夫又受罪臣牵连,以惨烈之姿死于宫门前,明睿长公主会忧思过度,抑郁而终,实在是在常理之中。
何况卫晏死后,宫中不止一次传出长公主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拒绝太医诊治的消息,连皇帝和太后上门探视,都被拒之殿外。
之后没几日,长公主便病逝于宫中。
天盛帝哀痛欲绝,为长姐举办了隆重的丧仪,甚至不顾君王之尊,长跪灵堂,亲自为长姐守灵。
太后惊闻消息,更是直接昏厥在地,醒来后伏在长公主棺椁之上,痛哭不已,后经几位老臣苦苦相劝,才勉强接受事实。
天下皆知,今上羸弱,全靠长姐扶持才坐稳帝位。
明睿长公主虽是女子之身,对于新朝的贡献,无人可以磨灭,故而凤阁至今仍以“凤”字命名。
一宰辅、一凤阁大学士和一监国长公主的接连离开,一度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新朝陷入风雨飘摇之境。
后来是已经闲赋在家的卫悯出山,入主凤阁,担任首辅,才迅速将朝局稳定下来。
只不过自那之后,凤阁再无寒门宰辅,大渊彻底沦为世家的天下。
陆允安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寒门与世家之间那条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以一己之力彻底封死了寒门学子、官员上升的通道。
天下寒门之前有多崇拜仰慕这个人,之后便有多痛恨唾弃这个人。
然对于大力支持改革,给大渊带来过蓬勃生机,给百姓带来过短暂希望的长公主,百姓只有敬慕。
可今日,竟然有人宣称长公主是含冤而死,死于谋杀。
怎能不令人震惊。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韩莳芳都紧拧起眉,神情变得莫测。
顾凌洲更是神色凝重。
“今日是你母亲忌辰,你神志不清,出语疯癫,本辅不与你一般计较。”
卫悯面色极度阴沉难看开口。
“来人,立刻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卫悯直接厉喝吩咐。
人群已乱作一团。
龚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转身亲自去办。
卫瑾瑜于混乱中大笑。
“正因今日是我母亲忌辰,我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冤屈。”
“首辅大人如此迫不及待要封住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陛下。”
卫瑾瑜直直望向天盛帝。
“我母亲是含冤而死,您——究竟要不要为她伸冤?”
少年眸中如淬了冰,寒冰凝成的利箭,直刺皇帝眼睛。
天盛帝面孔雪白,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说辞。
就连督查院一众御史也看傻了眼。
共事这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卫瑾瑜的离经叛道,却没有料到,卫瑾瑜会发出这般惊世之言。
而另一侧,两拨人马正在无声对抗。
一波是龚珍所率领的宫门守卫,一波是玄虎卫。
宫门守卫欲往城门楼下拿人,竟被选玄虎卫拦住。
龚珍怒问:“你们敢不执行首辅命令?”
“玄虎卫素来只听从陛下命令。”
裴行简强势接话。
“陛下没有吩咐拿人,尔等岂能擅自行动。”
“你——”
龚珍怒不可遏。
“陛下!”
卫悯一双厉目沉沉看向皇帝。
“长公主忌辰,何等严肃场合,陛下难道真要任由这个孽障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人心么?!”
“不!”
卫瑾瑜依旧盯着皇帝。
“陛下与我母亲姐弟情深,若我母亲真是含冤而亡,陛下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对不对?”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皇帝摇晃片刻,慢慢握紧栏杆,最终以沉痛语气道:“瑾瑜,你思念母亲,朕可以理解,可长姐病逝,当时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可以作证,你无凭无证,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对你母亲的大不敬。你该好好冷静冷静了!”
“来人,将卫大人请下去!”
皇帝闭目吩咐。
卫瑾瑜目中毫无惧色,冷冷一扯唇角,抬眸往天上看去。
几乎同时,忽有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跟着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张写着血红字迹的纸张,自城门楼上方随风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落得到处都是。
有人官员直接被糊了一脸。
围观人群也不顾官兵阻拦,争着去捡雪片般掉落在地的纸张。
刘寒之和同行的学子自然也跟着去捡,唯许劭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用愈发复杂的神色望着那直挺挺立在宫门正中的少年。
如白鹤一般的少年。
不过瞬息功夫,人群便炸开了锅。
“是一封供状,有签字的供状!”
“这上面所写内容,当真是真的么?!”
“怎会如此?!”
“这也——这也太可怕了些。”
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议论声质问声四起。
不少官员也已经捧着落到脸上的纸读了起来。
只看了几行,便双手颤抖,露出触目惊心的表情。
“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有没抢到纸的人急声问。
于是有人颤颤答:“写、写长公主被人谋害而死,凶手是、是——”
因为信息太过震惊可怕,念的人双手颤抖,根本不敢念出后面的内容。
梁音上前一步,亦将血书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只看了一眼,本就雪白的面孔更加有破碎之态,竟直接站立不稳。
“陛下。”
卫瑾瑜再度开口。
“此乃前任礼部尚书文尚亲手书写的供状,他招认,臣母,根本不是死于急病,亦不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六,而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一的夜里——被人以议事名义骗入凤阁内杀害。”
少年用过于平静的语调,一字字,清晰地陈述着。
每一字,都足以掀起惊风暴雨。
便是此前一直对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持敌视态度的一干寒门学子,都震惊地看着血书上的内容。
天盛八年六月十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可再往后推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三,却是朝野皆知且讳莫如深的日子。
那便是登闻鼓事件发生之日,亦是卫晏死之日。
世人皆以为,明睿长公主是在卫晏死后三日,天盛八年六月十六,忧思成疾而亡。
而真正的事实竟然是——早在卫晏死前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一,长公主已经身亡么?!
且是死于凤阁之中!
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事实!
随着这可怖事实如沉水蛛网一般浮出水面,一些盘桓在这桩旧案中的疑点也再度浮现在人们心头。
比如,以明睿长公主在朝在野的威望与声望,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卫晏死于登闻鼓下,而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如果在登闻鼓事件发生时,长公主已先一步遇害,此事自然有了合理解释。
“只是一封莫须有的供状而已,如何能断定不是伪造,而是文尚所书?”
龚珍当先质问。
然后就有礼部官员小声回道:“好像……确实是文尚书笔迹不假。”
“文氏书法很有名,文尚书的字,我们都认得……”
官员说完,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吓得闭嘴。
而此时此刻,不少人也终于回忆起,文尚在致仕回乡途中,身首异处,横死在沧浪亭之事。因为杀人手法极端,大理寺和刑部都断定为仇杀。
“是你 !”
“是你杀了文尚!”
有官员反应过来,愤怒望向卫瑾瑜。
“你身为督查院御史,竟然杀害朝廷命官!”
卫瑾瑜不屑一笑。
“文尚已致仕,何来朝廷命官之说。”
“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别说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文尚,就算有,他谋害我母在先,纵子行凶,戕害无辜学子在后,在礼部恶事做尽,亦是死有余辜。”
“然而文尚已死是,仅凭一封死无对证的供状,如何能让人信服?焉知不是文尚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被迫写了这些内容?”
“谁说死无对证。”
卫瑾瑜凉薄一扯唇角。
“文尚供认,密谋杀害我母者,乃当时京中六大世家家主,除了文尚,其他五个,两个已死,还有三个,不都还活着么?”
少年郎乌眸分明透彻平静,官员却无端觉得背脊一寒。
“其他三个……”
官员震惊望着卫瑾瑜。
“没错。”
“姚氏家主姚良玉,裴氏家主裴道闳,卫氏家主卫悯。他们,不都活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敢直呼卫悯大名,官员张大嘴说不出话。
卫悯手中亦捏着一张供状,冷冷看着少年,以平静而冷酷的语气道:“本辅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姚良玉早已坠崖而死,裴国公忠心为国,连先帝都称赞,如今缠绵病榻,也早已起不得身,你是要让本辅与你对质么?凭一个罪臣的攀咬之词?”
卫悯直接将文尚供词定义为攀咬。
依附于卫氏的官员见首辅如此镇定,也跟着镇定下来。
是啊,就算这封供状真出自文尚之手,文尚一个死人,死无对证,他的证词,岂可采信!
卫瑾瑜只说了一句:“谁说姚良玉已死?”
卫悯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卫瑾瑜:“我母亲身怀武艺,你们知道,要悄无声息杀她不易,必须有同样武艺高强者,一击必中。”
“所以,你们选择了武将出身,曾经领兵打仗的姚良玉来当这个‘执刀者’。”
“为了保证事成,姚良玉用匕首在我母亲身上整整捅了十刀,刀刀皆是要害。而你首辅大人,便坐于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少年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样一个亲手杀害了我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会让他轻易死呢?”
在场人群再度因这惊人可怖的信息而静默。
顾凌洲亦握着一封血书,以异常凝重复杂神色打量着决然而立的少年。
而这间隙,明棠已经提了一个人越众而出。
那人一身道袍,做道士装扮,骨骼瘦削,竟是本该已经坠崖而死的姚良玉。
“首辅!”
龚珍伸手扶住卫悯。
卫悯摇头,道无事,然眼前依旧止不住一黑。
明棠直接将姚良玉踢跪在地,而后将刀横在姚良玉脖子上。
“还不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姚良玉!”
卫悯低喝了声。
“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你忘了自己发的誓言了么!”
姚良玉怪笑一声。
“首辅大人,姚某自然没忘。”
“可我姚氏如今满门覆灭,远不及你卫氏风光无限,当年毒誓,又能应验到谁头上呢。”
“说实话,卫氏能有如今的风光,京中诸世家可都出了一份力,可现在看看,文氏姚氏皆已覆灭,裴氏半死不活,我们这些人,斗来斗去,倒是都给你首辅大人做了垫脚石咯。”
“不过话说回来,论手腕论城府论心狠,谁又比得上你首辅大人呢。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您可是连自己最优秀的儿子都忍心舍弃。”
卫悯以更加冷酷语调道:“卫氏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你以为你今日在此胡言乱语,就有人信你么!”
“陛下,这二人暗中勾结,当众惑乱视听,意图不轨,臣请陛下,立刻将此二人拿下,就地正法!”
皇帝苦笑。
“首辅不觉得,此时说这话太晚了么?”
卫悯眉峰一抖。
“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道:“那要朕问首辅了,朕的长姐,究竟是如何死的?此事,又为何会经由卫嵩之口传出?”
卫悯看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
宫门外,明棠将绣春刀往下压了一分,姚良玉颈间一寒,立刻开口道:“当日我们做了精心准备和谋划,先是我们六人歃血为盟,以身家性命和家族前程立下毒誓,保证谁也不说出此事,之后让凤阁一名宫人以议事的名义请长公主入宫。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长公主竟带刀入宫。”
皇帝愤怒问:“接下来,你们干了什么?!”
姚良玉道:“长公主武艺高强,有武器在手,一旦交手,我们没有必胜把握。”
“好在天助我们,这时候,皇后娘娘出现了。”
今日祭礼,卫皇后亦一身素服,站在皇帝身侧。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皇后容色几不可察颤了下,死死握住了手中佛珠。
姚良玉看着卫皇后。
“皇后娘娘不愧是卫氏嫡女,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首辅的计划,在长公主进入凤阁前,‘恰巧’带着宫人出现,并将一盏亲自煮的花茶递给了长公主饮用。”
“长公主与卫皇后关系还算融洽,当时并无太多防备,便饮下了那盏花茶。那自然不是普通花茶,而是掺了能散去内力、令人四肢发软的药物。”
“之后,长公主进入凤阁,看到卫悯站在文极殿前,亲自迎候她的到来,果然放下了戒备。”
“我们剩下五人提前藏在门后,待卫悯与长公主一前一后进入殿中,便直接关闭殿门,文尚、裴道闳四人合力按住后进来的长公主,我则负责动手……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加上药物作用,长公主根本来不及拔刀。”
“之后,也是在卫皇后帮助下,我们将长公主尸体移入其常居住的殿中,一直到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才让宫人透出消息,称长公主因卫晏之死忧思成疾……”
皇帝厌恶地看了眼身侧的皇后,因愤怒而浑身颤抖。
“你们简直猪狗不如!”
“长姐摄政期间,虽大力扶持寒门,却并未亏待世家,你们缘何竟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他们当然有理由。”
卫瑾瑜再度以平静语调开口。
“世家把持朝政已久,习惯了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力,岂会容忍与寒门分一点羹。我母亲摄政之后,发现国库亏空严重,大渊根本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般繁荣,如不改革,大厦坍塌倾倒不过迟早之事,可世家乃盘踞在大渊最大的庞然大物,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母亲虽已极力缓和世家与寒门矛盾,甚至在凤阁内立下‘两名寒门宰辅,两名世家宰辅’的规矩,以示公平,可在世家眼里,寒门根本没有进入权力中心、与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便是两个名额,于世家而言已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可惜大局已定,我母亲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我父亲作为世家之首卫氏代表,又鼎力支持母亲改革,世家只能忍心吞声,接受了现实。之后,在我母亲鼎力支持下,寒门出身的陆允安坐上了首辅之位。陆允安甫一上位,就提出了实施新政,而新政第一宗旨,就是遏制世家权力。”
“世家自然激烈反对,我母亲为了平息众议,让新政顺利推行,提出与卫氏联姻,换取卫氏支持。”
“我父亲是公认的卫氏下一任家主,若我母亲真以摄政长公主身份嫁入卫氏,无论改革结果如何,卫氏一族荣耀皆可长盛不衰。所以,卫氏答应了条件,而寒门和世家,也终于短暂得握手言和。”
“而这一切,在天盛四年,发生了变化。”
因陆允安三字一直是禁忌,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一直无人敢提起。
不少人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听入了神。
便是持重如杨清,亦忍不住问:“为何天盛四年会发生变化?”
卫瑾瑜:“因为之前的新政,大多集中在科举选官和遏制世家特权上,而天盛四年,陆允安提出了全新的税赋改革,并要求户部重新丈量全国田亩,编制新的鱼鳞图册。”
“陆允安还要求各地官府严查世家侵吞田亩之事,让世家将所有田亩归还给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切肤之痛如何能与削肉剜骨之痛相比。世家能坐拥无数财富,便是靠侵吞垄断天下田亩,逼民为奴,这项新政一旦实施,世家将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财富,将聚之于国库,而非世家之手,世家岂会愿意?”
“可此项改革在民间呼声极高,世家不敢公然反对,否则便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与仇视,世家再傲慢,也知无法与天下人作对。他们只能在暗处使手段,比如,让户部官员故意拖延进度,让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员在清丈工具上做文章,比如,和各地大族豪强勾结,阻挠清丈进度……但陆允安志在必行,我母亲又鼎力支持,并赐陆允安尚方宝剑,予他斩杀官员之权,新政依旧迎着巨大阻力往前推进。从天盛四年到天盛七年,全国田亩丈量完成大半,如果顺利推进,最迟再过一年,全国田亩便能完成清丈。”
“而巧合的是,就在天盛八年,狄人叩关,攻打西京。战事紧急如火,西京守将节节败退,十三城面临沦陷之危,新政只能暂停,之后陆允安作为首辅,亲自前往西京督战。”
“但陆允安最终亦未能力挽狂澜,之后,陆允安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大渊痛失西北,陆允安独自回上京受审,对此事供认不讳。”
“世家本就痛恨陆允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将他踩死的机会,可我母亲却爱惜陆允安才华,相信陆允安品性,力排众议要保住陆允安性命,三司会审一度陷入僵滞。”
“所以,我母亲必须死,只有我母亲死了,陆允安才能死。”
少年容色苍白,浓密长睫覆着瞳仁,语调冰冷淡漠,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
“没错。”
姚良玉竟在这时插嘴,显然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沦为阶下囚,他依旧对此事愤愤不平:“谁让她一介女流,非要插手朝政,还要支持陆允安那个混账搞什么改革,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害世家利益。”
“于京中诸世家而言,无论长公主还是陆允安,都必须死。”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含义。
立刻有人愤怒问:“姚良玉,你这是何意?”
“这就要问首辅大人了。”
姚良玉几乎是以报复的目光看向卫悯。
“当日陆允安入西京督战,可是首辅大人吩咐我,不许给西京供应一分一毫的军饷和粮草。”
“陆允安困守孤城,弹尽粮绝,支撑不下去,才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之手。”
陆允安叛国案,轰动整个大渊。
因为这桩旧案,昔日铁骨铮铮的寒门宰相,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骂的罪人。
而谁能想到,这桩案子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内情。
卫悯立于风中,唇角冷冷抿着,好一会儿,道:“即便朝廷粮草没有及时达到,这也不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理由。”
“是啊。”
“可陆允安投敌叛国,首辅大人到底是‘功不可没’啊。”
“就如同六年前青羊谷之战,那封不慎泄露给狄人的行军计划一般。”
姚良玉阴阳怪气道。
卫悯冷笑一声。
“姚良玉,你也不必什么屎盆子都往本辅身上扣,本辅再如此,也不至于作出投敌这种没有气节之事。”
“够了!”
皇帝骤然低喝一声。
“朕一直为外敌日夜烦忧,辗转反侧,无一日不在惶恐忧惧中度过,谁料真正的头号大敌,竟就藏在这朝廷之内,朕的身边!”
“你们诬陷忠良,谋害长姐,置朕于何地,又置先帝与大渊江山于何地!”
“陛下!”
卫悯陡然拔高声调。
“难道仅因为姚良玉这个罪臣的一面之词,您就要怀疑老臣的忠心么?”
卫悯语气中已经毫无敬意可言,甚至隐含威胁。
“陛下若真为大渊的江山社稷着想,就应该立刻将这些胡言乱语、扰乱君心民心的乱臣贼子拿下!陛下若是下不来这个决心,臣便只好越俎代庖了!”
“陛下!”
裴行简紧接着开口。
“长公主之案,既然涉及到裴氏前任家主,臣的父亲,臣愿意将人交给督查院处置,臣想,臣父之言,应当足以作为证词。”
官员们皆以震惊目光望着裴行简。
显然没料到裴氏为了扳回这一局,竟然不惜献祭出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陛下!”
一名锦衣卫急匆匆奔上城门楼,道:“现在那封血写的供词已经被散播得满城都是,百姓听闻消息,都朝宫门口涌了过来,要求陛下为长公主雪冤,严惩凶手呢!街上的官兵根本就拦不住!”
皇帝并无意外。
因站在宫门楼上,已经能看到朱雀大道上密密麻麻,正以可怕速度聚集的百姓和人流。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卫悯再度冷沉着声开口。
“愚民无知,一时被蛊惑,也在情理之中,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立刻调集京营平叛。”
裴行简振袖:“那便看看,是京营的兵马快,还是玄虎卫更快!首辅怕是忘了,京营与锦衣卫精锐,此刻还远在延庆府调查石碑之事!”
卫瑾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忽道:“我母亲的死,有证据可以证明。”
众人皆向他看去。
卫瑾瑜淡漠说出四字。
“开棺验尸。”
“啊这。”一阵哗然,官员们震惊震撼之后,几乎同时在心里道,此子是疯了吧!
连皇帝都忍不住道:“你母亲乃摄政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开棺验尸,成何体统。”
卫瑾瑜神色丝毫不变:
“我母亲是摄政长公主不假,可也是这世间含冤而死的一缕亡魂。”
“只要当众开棺验尸,自然能证明,我母亲就是是病逝,还是被人谋害而死。”
“顾阁老掌督查院,秉公无私,天下皆知,可同意下官之法?”
这一回,卫瑾瑜是看向顾凌洲。
这是这对昔日师徒今日第一次有目光交集。
顾凌洲素来冷肃的面孔上透着罕有的复杂,默了默,道:“只要含冤而死者,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用开棺验尸之法,查明真相。”
卫瑾瑜:“那便请阁老做主,请推官,入皇陵,为臣母开棺验尸吧。”
顾凌洲缓缓点头。
转身和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道:“事涉长姐之死,朕自当鼎力支持。”
语罢,吩咐赵王亲自带锦衣卫与玄虎卫随行。
涌至宫门口的百姓听闻督查院竟要对长公主开棺验尸,也都暂时停止了喧闹,静静等待结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直到临近正午,锦衣卫才带着推官一道折返。
推官于宫门跪下,朝皇帝禀道:“长公主亡故十年,肉身损毁严重,臣通过验骨之法,的确在心口、下腹等处骨骼上发现十处致命伤痕,皆系生前伤。且长公主棺椁内壁,有明显陈年血迹。尸检记录在此,请陛下和阁老查阅。”
卫瑾瑜依旧几近淡漠听完,看向姚良玉。
明棠刀一动,姚良玉立刻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在这儿,在这儿。”
明棠捡起,交给推官。
推官自然明白何意,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道:“陛下,匕首刃部形状尺寸,与长公主骨上伤痕形状尺寸完全吻合。”
如果不是真凶,姚良玉显然不可能提前知道长公主身上的伤口尺寸,更不可能提前准备这把匕首。
除非,姚良玉真的是凶手。
至此,长公主之死真相,彻底大白于天下。
不少百姓直接悲声痛哭。
皇帝亦悲痛闭目。
“诛杀凶手!让长公主亡魂安息!”
“诛杀凶手!”
“……”
百姓愤怒的呼声如海啸一般涌动。
卫瑾瑜忽然站了起来,沿着长阶,往位于宫门另一侧的西面高墙上行去。
少年郎一袭素服,冯虚御风,犹如仙人。
官员们不解地望着这一幕。
百姓也都停止了呼喊。
卫瑾瑜走上高墙,往西望了一眼,停驻片刻,方转过身,看向站在门楼正中的皇帝,问:“我母亲是死于诸世家之手不假,然而陛下,便无辜么?”
无论卫悯、姚良玉、韩莳芳之流,还是立在皇帝身边的卫皇后和梁音,甚至是顾凌洲和杨清等人,都因这句话而抬起头。
皇帝愣了下,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瑾瑜,你在说什么?”
“臣问陛下,臣母之死,您真的无辜么?”
“据臣所知,凤阁在建造时,有一道可用于逃生的暗门,只有我母亲与我父亲知道,我母亲将此事告知陛下,以防将来陛下遇到危险,有逃生之路。可她再也没有想到,便是这份善心,绝了她自己的后路。”
“那夜我母亲重伤之后,并非没有试图逃走,然而她走到暗门时,才发现门被人封死了。”
卫悯似乎想起什么,紧紧拧眉。
姚良玉几乎立刻道:“没错,那夜长公主中刀后,的确试图逃走……”
“什么暗门!”
天盛帝以极困惑神态摇头。
“朕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瑾瑜一笑。
“陛下心里明白就好。”
“左右此事天知地知,只有你与臣母二人知晓。”
“也许此事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但臣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陛下,您说呢?”
皇帝面色有一霎发白,但很快恢复正常。
站在皇帝身侧不远的苏文卿则抬起下巴道:“卫大人,你为母申冤,无人能指摘什么,可你以下犯上,随意污蔑陛下,是想犯上作乱么?”
卫瑾瑜一扯唇角。
“我敢当众为母申冤。”
“苏大人,你呢,你敢当众为你母,抑或你父伸冤么?”
苏文卿慢慢捏紧袖口。
韩莳芳则直接拧眉道:“卫大人,你失态了。”
卫瑾瑜又是一笑。
“我不过与苏大人开句玩笑,韩次辅便忍不住要回护了么。”
“抱歉,下官险些忘了,苏尚书是韩次辅唯一的亲传弟子,自幼受教于韩次辅,韩次辅情难自禁,亦在情理之中。”
少年说得情真意切。
韩莳芳眉拧得更紧。
百官神色却一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因他们从来不知道,兵部尚书苏文卿,竟然是韩莳芳的亲传弟子。虽然坊间早有传言,韩莳芳这个韩氏家主多年前已经收了一位十分喜爱的弟子入门下,作为亲传弟子兼关门弟子,但因这些年这传闻中的韩氏弟子一直没露过面,大家便都以为是以讹传讹。
谁料此人竟真的存在,且还是一直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名望的苏文卿。
站在人群中一众寒门学子听了这话,更是诧异不已,紧接着有人冷笑:“难怪人家能仕途顺畅,一路高升,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咱们一个比一个蠢,还把人家当自己人。”
苏文卿面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韩莳芳显然也没料到卫瑾瑜回如此当众与他撕破脸。
尽力维持素日的泰然,道:“瑾瑜,你狡辩再多,都抵消不了,你当众污蔑陛下这一大罪。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天下皆知,陛下待长公主的情谊,更是无人不晓。你倒是说说,陛下有什么理由谋害长公主?”
“他当然有理由。”
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一望,原是白发苍苍的太后,身着隆重朝服,手拄拐杖,由穗禾搀扶着走了过来。
天盛帝定定望着太后。
百官因惊讶而忘了行礼。
“母后,连您也怀疑朕么?”
皇帝以哀伤的语气问。
太后苍眸平静,道:“皇帝,时至今日,你又何必再同哀家演这母子情深的戏码。”
“你容不下明睿,不过是因为先帝临终时,曾留给哀家一道密旨,上面写着,若有朝一日,你不堪重托,难以胜任国君之位,明睿可废了你,另立新帝。”
皇帝脸上如被抽了一鞭子。
太后道:“那阵子,你一直待在先帝殿中,侍奉汤药,若哀家没有记错,先帝说这话时,你其实就躲在殿中帷帐后,是不是?”
“你因为此事,对明睿耿耿于怀,纵然哀家与明睿对你付出再多真心,你亦不领情,并对我们心怀剧烈仇恨。”
“明睿坦荡,得知此事后,特意将你请到千秋殿中,当着哀家与先帝、列祖列宗的面,将那道密旨焚毁,好消除你的疑心。”
“你当时跪在地上,抱着明睿,放声大哭,并发誓一定会做一个明君。”
“哀家以为,你终于信我们母女对你的一片真心,没想到,你依旧容不下明睿。”
皇帝笑了声,道:“朕对皇姐之心,天地可鉴。”
“朕知道,母后素来不喜朕,母后愿意如何说,便如何说吧。”
太后也悲凉笑了声,道:“你说得对,哀家从来不喜你,不喜你的自卑懦弱,不喜你的多疑敏感,更不喜你那个母亲。若非明睿一力坚持,哀家绝不可能扶你上位。”
“不过,时至今日,哀家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的女儿太出色,只恨先帝自负糊涂,更恨先帝去后,这大渊的江山后继无人,竟需要哀家的女儿用羸弱的肩膀撑起。”
语罢,太后目含无限悲悯望向卫瑾瑜所在,伸出手,道:“好孩子,在这些事中,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如今你大仇已报,过来皇祖母这边,好不好?”
“你母亲已经离开,你难道忍心,留皇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么?”
自从卫瑾瑜站到城墙上那一刻起,太后已经明白这个孙儿想做什么。
卫瑾瑜没有动。
直至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一重重锁铐,一座座大山,从身上卸下的轻松。
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归处。
他知道,今日走出这一步,自己便断无活路。
所幸,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该死去。在这个世上,除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琅,一个近在眼前的皇祖母,他再无别的牵挂和留恋。
但太后不一样。
就算皇帝咬死不肯承认罪行,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也不能伤害太后一分一毫。
而今日之后,卫氏不复存在,皇帝人心尽失,谢琅只要有雍王在手,就能在西京安安稳稳地做平西侯,与裴氏赵王分庭抗礼。裴氏想要赵王清清白白地做储君,做皇帝,就不可能留下裴道闳这个污点。
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卫瑾瑜闭目,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太后,直接张开双臂,朝后倒了下去。
惊呼声四起,甚至有人影冲了过来。
卫瑾瑜已然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只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的声音。
卫瑾瑜缓慢扬起唇角。
只是风声之后,并没有预想中的坠地和粉身碎骨之痛。
他听到了战马嘶鸣,嗅到了蓬勃热汗混着尘泥的气息。
紧接着,就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脑袋依旧被磕得有些疼。
卫瑾瑜睁开眼,望着出现在上方的脸庞,一时疑在梦中,好一会儿,后知后觉流出两道水泽,问:“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