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这个称呼落下,遂徊体内那种被异样灵魂侵占的混乱感快速如潮水般褪去,他陡然神职清醒过来,对身体的掌控权也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不过……
遂徊尴尬地僵硬着一张脸,视线飘忽躲闪,不敢直视真正的应主席,只越过他看向远处从艾勒背上挣扎着跳下来的小应主席。
应帙的灵魂也重新完整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撑着额头缓了会,矩形眼瞳见到他的侧后方,迟钝的阿普顿终于反应过来,把快要窒息致死的耿际舟放在地上,动作利落地从自己怀里掏出备用药,啪的塞耿际舟嘴里,差点再把耿际舟噎死。
“……”看着服了药之后状态趋于平缓的耿际舟,应帙隐约捕捉到什么,模模糊糊的,像是猫咪调皮的尾巴,在思维草甸间穿梭,若隐若现。他皱眉思索,不经意间抬起双眸,和遂徊对上了目光。
方才发生的事情陡然灌入脑海,那声爸爸在他脑海重复回放,应帙表情停顿了一瞬,露出和遂徊如出一辙尴尬的表情。
“谁是你爸爸?”一个低沉轻缓的成年男性声音在遂徊的身前响起,没有不虞,只是带了些许并无恶意的调侃,却令遂徊窘迫到恨不得跟变异鼹鼠一起钻回地里。
应识笺眸色深沉地望了遂徊一眼,随即神色淡淡地转过身,回头看向他的儿子。
不等主席开口,应帙就快步走了过来,脚步很急促但声音很冷淡,非常言行不一地在假装自己对父亲的到来漫不经心:“爸,你怎么有时间来这里?”
“不能来吗?”应识笺笑着抬手,温柔地顺了顺应帙鬓角凌乱的银发,将其挽到耳后,又倾过身凑过去低声道,“你们两人变异精神体出现的直播片段我截住了,待会和我解释一下具体情况。”
应帙不满地看着他:“我半年前给你发的讯息,今天终于收到了?”
“……”应识笺似乎是无言以对,掌心搭在应帙肩头,沉默了一会之后反倒是应帙先叹了口气:“算了,好歹你还能见到人,我妈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矮子里面拔将军,你还算得上称职。”
说着,应帙转过身,看到了独自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楼星赫。这位六边形战士对泪腺的管理显然不够到位,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死亡压迫,侥幸劫后余生,此刻惊魂未定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嗓音也有点哽咽:“……我还以为,死定了。”
“怎么可能会死?”应识笺笑着说,“就算我不出手,也会有其他考官救下你们。”
楼星赫很不好意思地按了按泛热的眼睛,待应帙向应识笺介绍过这是他的生存赛队友之一,礼貌地欠身打招呼,“谢谢叔叔。”
亚岱尔刚为了恶心遂徊对这位主席的儿子各种言语骚扰,此刻比赛结束理智回笼,面对温文尔雅气质出众的工会主席,他就仿佛被困荒岛放飞自我干尽了不是人的事,结果一朝又回到文明世界变回了文明人,回忆着无数黑历史,讷讷地也跟着低下头:“感谢叔叔。”
应识笺的视线一一扫过楼星赫和亚岱尔,终究又落到了遂徊身上。一时间遂徊如临大敌,叔叔和主席两套称呼在嘴里打转,恨不得再喊一声爸爸。
医护人员将耿际舟抬上担架,又分了两个人过来询问应帙等人的情况,大家嘴上都说着没事没事,结果一上飞舰楼星赫直接又烧了起来,当场倒下。应帙大脑也昏昏沉沉的,斜靠在父亲肩头,看着他快速在终端上批复工会各部门递交上来的文件,目光又悄然转向坐在他对面的遂徊。
黑发哨兵困倦地闭着眼睛,脑袋不断向下点,阿普顿慷慨地要把肩膀借给他,但因为太矮了枕着不舒服,被遂徊拒绝。
半梦半醒之间,他也抬起了眼眸,望向对面和父亲坐在一起的应帙,看他大半张脸都缩进了防寒服外套里,只剩下发丝间一对弧度姣好的眉,以及纤长透明的睫毛,下垂着,掩住了幽紫色的瞳。
不知道在哪一个时间点,遂徊也无声无息地阖上眼睛,彻底陷入睡梦之中。
一只黑色小巧的尖爪在黑暗之中拨愣着一团毛线球,爪子像是蜥蜴的爪,毛线球散发着浓重的黑气,像是……他混乱的精神域线。遂徊俯视着这只不规矩的黑爪子,视线顺着它上移,猛地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竖瞳,紧接着,炙热的火焰迎面而来,将他活生生烫醒了。
明光从眼皮缝隙中渗入,荒唐的梦境远去,有关于梦中的以及也随之模糊淡化,遂徊茫然又缓慢地睁开眼睛,鼻腔中满满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转了半圈脑袋,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远处的陪护椅上,坐着一名身穿白色向导制服的男人,长发,紫瞳,拉了三面悬浮屏,正聚精会神地浏览着什么。
是应帙的父亲。
遂徊这次仔细确认了称呼才谨慎开口:“应叔叔。”
听到声音,应识笺抬起头,和床上的人对视,眉头逐渐皱起:“你说什么?”
遂徊愣了下,眼珠快速向下一扫,看到了落在枕边散乱的银色长发,他意识到什么,心速陡然飙升,嘴唇嗫嚅着,艰难吐出另一个称呼:“爸……”
应识笺手指一扫,关闭全部的悬浮屏,起身走到遂徊旁边,在床头的操控器上点击几下,等待床铺自动升降托起病人的上半身,中途取过一只干净的杯子,接起半杯温水,接着在床边坐下,将杯沿递在‘应帙’干涩的唇间,“方才不是说我还算称职吗,怎么一觉醒来就叫叔叔,是不打算认我作爸爸了?”
遂徊耳尖彤红,不敢说话也不敢多看他,只垂眸迎着应识笺的动作喝完了水,随后手里又被塞了一块热毛巾,应识笺取过柜上的苹果和刀,慢条斯理地削起皮:“擦一擦手和脸。”
“……爸爸,”遂徊捂着热毛巾小心翼翼地问:“……遂徊呢,他在哪里?”
应识笺有些意外‘应帙’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有关于耿际舟的相关消息被他咽下,变成了一个开门见山的问题:“你和他是怎么回事,你是要选他做你的哨兵吗?”
遂徊沉默了几秒,大脑思维齿轮飞速运转啮合,他试探着反问,“可以吗?”
“……”应识笺眼底的意外更深,“你这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
“我不建议。”应识笺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一个合适的哨兵。”
“为什么?”遂徊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一个干脆的回答,急切地追问。
应识笺注意他的反常态度,手边削皮的动作停下,嗓音低沉:“他的父母是谁,你知道吗?”
“……他是孤儿。”
“孤儿也有父母,”应识笺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人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遂徊不解地回望,复又摇了摇头,略有落寞地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父母是谁。”
应识笺没有再说话,若有所思地削完皮,又将苹果切块放在盘子里,递给遂徊。遂徊食不知味地咽下两块,忍不住追问:“遂徊到底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应识笺头也不抬地说,他将水果刀刃擦拭干净装回鞘里,“不过应帙,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我的看法了?”
“……”
不等遂徊回答,房门倏然被人敲响,一个黑头发哨兵直接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正是装在遂徊壳子里面的应帙。
他头发乱糟糟地支在头上,显然是一苏醒立刻就急忙赶了过来。应识笺投向他的视线有些复杂,这引起了应帙的警觉,然而遂徊的目光却很单纯——单纯的可怜。
这家伙坐在床上又是缩着肩膀又是佝着腰,可怜巴巴地捧着个小碗,如果头顶有耳朵融合态,那一定是向下耷拉着,尾巴也要夹进大腿里,仿佛端着的不是应识笺亲手削的爱心病号餐,而是恶毒的后妈赐下来的毒苹果。
应帙一来,遂徊全身上下散发的可怜味儿简直如有实质,都快能滴下水来。
演的。应帙心想,绝对是演的。
他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地合拢,不知道出于何种诡异的心思将临到嘴边的称呼换了个词:“应主席。”
“遂徊,”应识笺客气地站起身,让开位置,“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已经恢复大半了,不放心应帙,就过来看看。”应帙走上前,对上遂徊的视线,后者将果盘递过来,“给你吃。”
他不爱吃苹果,更何况这苹果根本不是切给他吃的。
应帙一见这苹果块就知道出自应识笺的手笔,这位老父亲在厨艺方面唯一的造诣就是削果皮和切块,其余一律不通。
他毫不见外地接过来,就着遂徊用过的叉子将苹果块塞进嘴里。
应识笺安安静静地看着这名突然闯入的哨兵的动作,又看向他自哨兵进门之后,视线凝固在对方身上的儿子,他沉吟半晌,直到应帙一口气吃完大半盘苹果:“既然你们都在,正好,把变异精神体放出来给我看看,听说是两条龙?”
“我们控制不了它们,它们出现与否并不出自我们的意愿,更像是听从于它们本身。”应帙叉起碗底最大的那块苹果,用眼神询问遂徊要不要吃,某位声称不爱吃苹果的哨兵快速眨了下眼,张开嘴被苹果块塞得半边腮帮子鼓了起来。
应帙继续解释:“意思就是,它们想出现就出现,不想出现就无法召唤出来。”
“没有不受主人控制的精神体。”应识笺凝眉:“我们将它们命名为精神体,意思就是它们是每一位特种人精神意志的量子化体现。”
“……变异精神体或许比较特殊?”
“不,就我所知,过往的每一例变异精神体也都牢牢遵循着这一铁律。”应识笺说,“我有些怀疑,你们的这两条龙,真的是精神体吗?”
“不是精神体还能是什么?”应帙也皱起了眉,他感知到什么,摸向头顶,果不其然两枚鹿角如春笋一般器宇轩昂地长了出来,“你看,精神体融合态。”
应识笺也无法解答,想了想,寄希望另一名相关领域的专家可以给出答案:“……易承澜的飞舰两个小时之后抵达,到时候再让他给你们仔细检查一下。”
提起耿际舟的养父易承澜,应帙就有些来气:“他到底行不行?耿际舟被他治成什么样了,一动用精神力就喘得要死要活,状态比前两年还要差。”
他对于陌生长辈的出言不逊让应识笺感到不虞,脸色冷淡下去,抬手看了眼终端,接起一个通讯转身出了门。
遂徊察觉他本人的形象在老丈人眼底变得越来越差,急忙小声问应帙:“我们不告诉他吗?灵魂互换的事情,有什么理由一定不能跟他说吗?”
“没有,”应帙漫不经心地一挑眉,“但我不想告诉他,让他自己发现。”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应帙说,“他连独子身体里换了个人都察觉不了,还做什么父亲?更别做什么工会主席了,趁着年轻身体还干得动,赶紧去地里种红薯吧。”
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遂徊并不能理解他这种恃宠而骄的做作心态,“可是……这么久了,耿际舟都没有发现我们交换了灵魂,他还一天到晚和我们待在一起……寻常人即便察觉到不对劲,也很难联想到灵魂互换这么离奇的情况吧?”
“耿际舟是耿际舟,他是他。耿际舟没脑子,他一介主席,也没脑子吗?”应帙在床边坐下,“话说,你们在我来之前都聊什么了,为什么你摆出一副被他欺负狠了的样子?他要是拿些道理教训你,你就说你和妈妈从小就不管我,现在更没资格管我,绝对让他哑口无言。”
“你每次都对你爸说这种话?”
“我从没说过,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应帙理直气壮地吃下最后一块苹果。
遂徊:“所以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那种人?”
应帙笑起来:“你就当是帮说不出口的我说出这句话,出一口恶气?”
“……”遂徊舔舔嘴唇,似乎是把应帙的玩笑当了真,“好,等会我试试。”
“别——”
应帙正要阻止他,却听到应识笺再一次开门进来的声音,二人一同转过头,就见应主席取过柜子里的制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应帙,工会有事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易承澜来之后替我跟他问个好。很高兴认识你,遂徊。”
“再见。”遂徊干脆利落地同他道了别,心底还暗暗松了口气。但应帙原本轻松暗藏雀跃的神情却陡然降至冰点,他抿直嘴唇,紧紧盯着应识笺的动作一言不发。
应识笺弯腰摸了摸外套的两侧口袋,忽然疑惑地直起身问:“小咩,我的验证卡呢?你拿走了吗?”
“我有病拿你的验证卡。”应帙没好气地说。
话音刚落,病房内鸦雀无声,应帙背对着应识笺,并不知道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但和他面对面的遂徊表情却是十分的微妙。
小咩……?
应帙闭上眼逃避现实了三秒钟,慢吞吞回过头,就见诡计多端的应主席正微笑着看向他,又好整以暇地转身把制服外套挂了回去,“工会里好像又没事了,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遂徊:小咩?????
应帙: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