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我这一生命途多舛,注定坎坷不幸,而你是唯一的变数。希望神明保佑我们日后的生活平安顺遂、万事如意。阿琼,保护好孩子,不要相信任何人,等我回来。]

这是遂徊父亲龙让留给周琼的信,也可以说是最后的遗书,可惜中途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周琼并没有看到。

应帙看着翻译软件上的这段话,默默把‘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七个字圈出来,总感觉意有所指。或许龙让当时察觉到身边熟识的人出了问题,有内鬼,但是不确定目标,所以才会这样提醒周琼。

他低头看向终端,给耿际舟发的信息还停留在早上,至今没有得到回复,反倒是黑暗哨兵阿普顿回了他的短讯,并且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没头脑的气息:[小舟生病了?]

应帙很无奈地回复:[你就这么不关心他,生病了都不知道?]

[他没跟我讲啊?]阿普顿觉得很冤。

[你们最近有交流?]

[有啊,我们昨天还一起线上联机打游戏了。]

……太反常了。应帙心想,为什么单单和我断联?总不能是生我气了?不像啊……该不会耿际舟身上也出现什么离奇的事件,譬如他也和哪个哨兵灵魂互换了,所以表现才这么奇怪?

他挽着裤腿坐在河岸边,正凝眉思考着问题,忽然一道清凉的水流迎着他的脸泼了下来,应帙用羊角簪盘好的银发顿时散乱成了水鬼,他抬起头,就看见遂徊和如翊一人怀里抱着条疯狂挣扎的鱼,一人掌心里捧满了小蛤蜊,玩得不亦乐乎。

“……看出来了,你俩肯定是亲兄妹。”应帙无语地将沾湿的长发撩到耳后,重新挽了一个,簪子斜斜地扎进银发中。周如翊兴高采烈地把蛤蜊放到岸上的水桶里,期待地邀请:“帙哥,你也来玩呗。”

“他不会游泳。”遂徊也走了过来,把鱼也丢进桶里,然后默默计算捞的这些鱼够不够吃,接着继续低头用小刀削尖竹片,做出扎鱼的工具。

“可这水才到膝盖深啊?”

“羊毛不防水。”

“……”

应帙总觉得最近被遂徊调侃的次数变多了,大概真的是精神域好了,胆子越来越大,得抓紧机会给他做一次精神梳理,拿鞭子抽一抽,好让他分得清大小王。

周如翊非常遗憾地叹口气:“帙哥这么讨厌水吗?我还想在家办个泳池派对来着……”

“不止泳池派对办不成,”应帙说,“际舟生病了,再加上遂徊的事情,你的游玩邀请可能要再推延一阵子,甚至这次假期都办不了。”

“其实第一次推迟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我们几个是聚不成了。”周如翊说,“一般这种事情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所以我才死皮赖脸地跟着你们来城邦玩,不然假期我得无聊死,之前想点几个男模陪我出去旅游,被外公骂了一顿,只能无疾而终,哎……”

“点男模?”乡下穷小子遂徊从未接触过这么高端的玩法。

周如翊哈哈一笑:“下次我们偷偷点两个,不让帙哥知道。”

“为什么不点三个让我也高兴高兴?”

……

小辈之间相处得其乐融融,本以为一切都会像他们三人的关系一样进行得融洽而顺利,但等到下午遂徊和周琼的DNA检测报告结果出来的一刹那,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流便一下子掀起万丈浪潮,瞬间淹没了高楼大厦。

这些暗流一早就存在,但被无数谎言矫饰,又在遂徊确认与周琼有血缘关系之后被撕裂开,露出底下的鲜血淋漓。

周琼和他父亲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互不相让。

周琼质问父亲为什么谎称她的失忆是因为一场车祸,为什么造谣为了保护她而死的丈夫抛弃了她?当年她出事失忆以后,周如翊是周老派人抱回来的,那时候遂徊在哪里?为什么只抱回来一个?难道是因为厌恶哨兵和向导,厌恶到抛弃了她的一个有明显觉醒倾向的孩子吗?

而周老也非常愤怒地在终端里咆哮,说他当时接到消息赶到指定地点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周如翊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周琼生了一对双胞胎,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的亲外孙丢在外面二十年不闻不问?

然后他严厉又斥责周琼从来不听他的话,非要逆着他将向导的身份摆在姓氏之前;非要去加入什么工会战队,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做个雇佣兵,各个国家不见人影地跑;还非要和一个身世不清白的黑户哨兵龙让私奔,背着他们结婚生子,然后又在外面过得不好,时隔多年还给他们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和嗷嗷待哺的孙女。

——甚至还将他们的一个孙子遗落在外面。

争吵间,周琼的头越来越痛,她强撑着精神,将伞紧紧搂在怀里,无法再责怪任何人,归根到底,还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

当天夜里,周家的飞舰再一次降落在城邦的荒地上,周老等不及明早,要周琼和周如翊立刻连夜带遂徊回家。

应识笺和燕煦曾经接触过周老,知道对方强硬的性格和臭脾气,也能理解作为外公得知自己竟然还有一个亲孙子的心情,劝周琼冷静,回家和父亲好好谈谈。

“你当年都没进过塔,向导常识都是自学的。家里不想让你当向导,更想让你做一个普通人,学管理和金融,日后继承家业。”燕煦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等级高,是S级,其实我都不想收你进队。”

“你的记忆我们一致认为受过精神力的影响,”应识笺说,“但到底怎么安全地撤除影响,还原记忆,还得要回去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如果能找到当年影响你记忆的那个向导就好了。”易承澜托着下巴说,“有他在的话,事情就会容易许多。你们回去之后,都好好回忆一下,周琼以前接触过哪些有记忆影响能力的高等级向导。”

周琼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让他人见笑,不好意思地朝聂景行躬身:“真抱歉,你的生日被我搞得一团糟。”

“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什么生日,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年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天而已。”聂景行摇摇头:“在乎这个的人是遂徊,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才会这么好奇和认真地对待……好好对他,好好保护他,过去的事情不要强求,更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好好待他,别让他哪天哭唧唧地回来找我。”

深知聂城主尿性的遂徊和应帙都不敢先行感动,总觉得聂景行下一句话就要破坏气氛,但这回等了很久也不见聂景行再说点什么,只等到城主回头对他们眨了下半边眼。

遂徊已经不是要回来找聂景行了,他是根本就不想走,一听要独自和周琼、周如翊回周家,他的抗拒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退一万步也要应帙和他一起去。

“我以什么身份跟着去?”应帙好笑地问,“当年你妈妈带着你爸去见你外公,把他老气个半死,现在你还没认祖归宗呢,就要带着我这个野向导见家长?又把你外公气一遍?”

“向导素,”遂徊说,“就说我有精神域疾病,不能离开你的向导素。”

“说起这个,”应帙解开佩戴在颈后的向导徽章,放到一边,挽起袖口,以一种我忍你很久了,今天我要揍死你的口吻说,“趁着我妈和城主都在,我给你做一次精神疏导。”

“……”

“别紧张,哥。我保护你,回家之后你跟着我就行。”周如翊虽然不知道他和遂徊到底谁先出生,但她已经先行以妹自居,“三舅舅家的两个表哥脑子有点问题,你不要搭理他们;大舅舅的儿子跟超雄一样,你也别理;二舅舅的小女儿特别神经,你也管她;四舅舅生不出孩子,现任四舅妈是他的第六任老婆,人有点怪,你别搭理。其他的哥哥姐姐其实还好,就算互相看不惯也不会表现在台面上,要是说了什么你听起来奇怪的话,你就别搭理。”

听完这么一段豪门大家族内部混乱的关系,遂徊更紧张了,但周如翊的中心思想他也懂了——谁也别搭理。

就这样,遂徊在场院内被应帙触碰精神域,陡然失去理智爆发了精神狂乱。因为担心周琼看了遂徊痛苦的模样会更加内疚,她单独被周如翊劝走,而其他三名向导都站在不远处,看燕煦和聂景行一左一右地围住已经蛇化的遂徊,只会剥玉米棒子的灰熊头一回发出了凶悍的嘶吼,而虎鲸也在燕煦的精神图景内蠢蠢欲动。

就在一场恶战一触即发之际,遂徊赤红着眼猛地游向应帙,却不是发起袭击,而是已经被揍习惯了,上来直接就嘤嘤地示弱,避免遭受一顿恶劣的鞭刑。

应帙十分失望地看着缠着他双腿的蛇尾,又抬头看看正低着头用开叉的舌头试探他气息的遂徊本人,纠结了一下,觉得既然来都来了,阵势都摆出来了,还是用精神力鞭小抽了他一下,意思一下。

遂徊不明白他已经这么顺从了为什么还要被打,委屈地抖着尾巴尖,蛇尾更加用力地缠紧应帙,从喉咙里发出非常可怜的声音,并且生怕应帙听不到,还要揍他,嘤咛声越来越响,两条胳膊也搭上向导的肩膀,用脑袋使劲地磨蹭,一直到应帙踏足他的精神域才逐渐敛了动作。

燕煦:“……”

聂景行:“……”

见过好几次这番场景的虞旌笑得乐不可支,特别是看到聂景行不可置信的表情的时候,他笑得越发大声,但是倏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易承澜,看到对方目光专注而深沉地注视着双双神游进入精神域的应帙和遂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旌笑容逐渐变淡,他感到了一丝奇怪,但细思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奇怪,正好这时易承澜收回了视线,好似和寻常没什么两样,甚至留意到虞旌的目光时还还以一个疑惑的笑容。虞旌不再纠结,也还了个笑,回大堂找他喝一半的咖啡了。

随着遂徊精神域混乱程度的日渐改善,应帙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精神梳理一次能累掉半条命,这回他还算轻松地脱离神游状态,甚至还留有余力送遂徊上飞舰,目睹去往他人生中除了城邦和塔之外接触到的第三个地方。

遂徊一步三回头地登了舰,跟被绑架一样痛苦,看上去宁愿回来再被应帙抽两鞭子,都不愿意去豪门当小少爷。

应帙没什么表情地遥遥望着他,反倒是往常最没心没肺的聂景行突然吸了下鼻子,低头骂了句脏话:“依依不舍什么呢?就这个破地,啥也没有,有什么好留恋的?”

虞旌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就周家那个条件,保管遂徊待两天就乐不思蜀了,到时候哪还记得你叫什么?”

“……谢谢你,差点没把我安慰死。”聂景行咬牙切齿地说。

应帙倒不这么想,他不觉得遂徊会因为优越的生活条件而愿意待在周家,他毕竟是周琼的孩子,从小野到大,自由自在刻在了基因里,不会喜欢规矩多且勾心斗角的环境。

果不其然,回家的第五天,遂徊就狂给应帙发信息,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他想走,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他的精神域病症迟早会加重,让应帙立刻马上现在就来接他。

分别第一天,遂徊一点信儿也没有,直到晚上才给应帙发信息说他躺床上了,絮絮叨叨说今天白天见了一堆陌生人,然后就说才分开一天就已经想应帙了,他只能借唯一的向导徽章睹物思人;

第二天遂徊又是白天消失,晚上给应帙发想他了;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是如此,特别像白天花天酒地,晚上敷衍糟糠之妻的渣男。

[去不了。]应帙冷漠地回复道。

遂徊秒回:[为什么???]

[你在周家过得不开心?]

[不开心!]在周如翊和周琼面前他说不了真话,但面对应帙,遂徊终于能畅快地一抒抑郁,[家里来了一群又一群的亲戚,把我当动物园里的猴一样观赏,让我展示精神体,然后一听我说小时候的事情就在那里哭,好像我过得很凄惨一样,明明都是些好玩的事情。而且只要妈妈一走,外公就叫我去找他,然后和我灌输爸爸的不好,可我觉得我爸不是那种人……关键外公还不让我出门,派了好几个保镖把守在我门外,我去哪都跟着。]

应帙看遂徊已经改了称呼,想必周家对他的态度不算恶劣,或许只是遂徊还不习惯,外加他失踪这么多年突然被找回,周老对他过度紧张。

[派保镖看守你确实有点夸张,]应帙打字问,[都是哨兵?]

[是普通人。]

[派普通人看守你这个哨兵,你外公怎么想的?]应帙笑着打字问。

终端那头突然沉默了一会,然后便没头没尾地问:[小咩,你现在在干什么?]

应帙已经懒得再纠正遂徊对他的昵称,坐在落地窗前,转头看向屋外的树木,又越过高大的树枝看他隔壁邻居的楼房,手指轻动:[我在家,我也遇到了难题。]

[嗯?]

[际舟好像在逃避我,拒绝和我见面,好奇怪,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

[他前段时间一直不回我信息,然后你走之后隔天我们也回了首都,到家之后我想去看望他,但他却闭门不出,说感冒很严重,不想传染给我……我之后给他发的信息也全都石沉大海了,你说奇不奇怪?]

[确实奇怪,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把门踹开?]

[……]

[你不会就这么窝囊地吃了个闭门羹就回去了吧?然后一个人默默钻在被子里委屈到今天?]

“……”应帙不能说他真的就是这么窝囊,只好强行为自己挽回尊严:[……主要是易叔叔在场,不然我肯定和际舟大吵一架,再把门踹开问个清楚。后面他一直不回我,难道我一直热脸贴他冷屁股吗?就算是发小也不能这样一句话不说地生我的气吧?]

[哈哈,别想太多了,我先睡个午觉,晚上再聊。]

这该死的哨兵,上一秒还说周家太糟心待不下去了,下一秒就开开心心睡午觉去了,应帙的困惑仍旧得不到回答,想想又有些生气,耿际舟和他的关系一直很好,即便是吵架也从没有隔夜仇,怎么自从期末考试之后这人就变了?

通讯不接,短信不回,上门不见……应帙感觉就算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耿际舟都不至于这么对待他,更何况他回忆了半天,连小时候捉弄耿际舟让他吃柠檬的事情都想到了,也不清楚耿际舟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大不了等开学之后直接在班上等他,难道他还能退学不成?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应帙躺在窗边,柔和的白色薄窗帘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去部分过于炙热的光线,房间内保持着凉爽舒适的温度,他缓缓地合上眼,也睡了一个午觉。

梦里不算平静,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了遂徊,梦到了耿际舟,还梦到了耿岳叔叔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有一双绿色的眼睛,长得和遂徊很像,应帙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对方的身份,是遂徊的爸爸龙让。

他们五个人在梦里面面相觑,一直到一声空旷嘹亮的龙吟划破天际,随即便是汹涌的烈火淹没了他的视野。

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应帙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糟糕,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和遂徊灵魂互换了吧?轮到他待在周家当动物园的猴子被人欣赏苦难了?

幸好他再次睁开眼,映入眼中的还是熟悉的陈设,还是他的家,山羊巴弗灭也很乖巧地站在院外吃草,应帙长舒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睡了一下午却感觉非常疲惫,好似做一个梦耗费了他全部体力一样,而且梦境的记忆随着他的清醒快速消逝,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方才梦见了什么。

应识笺照惯例加班,燕煦同样,应帙慢吞吞地挪去厨房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外面叫他的名字。

叫声越来越大,窗玻璃也被敲响,应帙愣了一下,快步转身,一把拉开了遮光的薄窗帘,橘黄色的夕阳下,遂徊倏然绽出个笑,双眸璨若翡翠,他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又敲敲窗户,“开门,应帙,我来找你偷情了。”

应帙应该转身去开大门,但或许是遂徊的突然出现惊坏了他的脑子,他竟然抬手打开了高处的窗户,然后一跃用腰抵在窗沿上,伸出手去拉遂徊。

遂徊也是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拽过应帙的手,但丝毫没有借他的力,而是轻松一跳就跃进窗户,随后便带着应帙一起摔倒了地毯上。

“你怎么来了?”

应帙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得到了一个滚烫而热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