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疑似精神图景的地域内并非完全的混沌不清,而是如现实外界一样有凹地有丘陵,地形复杂,只是无一例外都如同黏腻的沼泽,鞋底踩过会发出湿连的啪嗒声,在里面呆久了,就感觉全身都被蒸发的黏液包裹,皮肤都是粘嗒嗒的。
应帙发现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银发披散,手背上没有针孔,关键是后颈的标记也消失了。
漫无边际地走了一会,应帙甚至在这个未知又幽暗的领域看到了水源,但是是黑色的,浓稠的液体在一汪不规则且柔软的池塘中静止,无声无息地和水面上停留的男人对视。池水上方弥漫着黑色的雾气,应帙虽然好奇,但没有随意去触碰,只是长时间地驻足,观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悠长的龙吟声再次响彻天际,仿佛是应龙在催促他行动,每当应帙的速度慢下来,它都会发出类似的鸣叫声,还会像应帙刚醒来时那样,探下占据整片天空的巨大黑色眼球,关注应帙的一举一动。
但应帙已经走了许久,实在有些疲惫。特别是他发现高空中照亮游龙身影的光源从幽暗的深蓝色,转为一轮血红的圆盘,他感觉这或许是变异精神图景的时间进展,类似于日落月升,一想到他都已经从天亮走到天黑,就更不想动了,也不嫌弃地上诡异的粘稠感,随便找了处有壁的地方坐下,阖眼打算休息。
应龙发出极为嘹亮的鸣叫声,似乎在表达对应帙摆烂行径的极度不满。巨大的眼球再一次探下,正圆形瞳孔紧紧锁着底下打定主意要睡一觉的人。
应帙闭着眼都能感受到被窥视带来的压力,他无奈地睁开眼,正要皱眉张口说些什么,忽然,一道不属于龙吟的怪物咆哮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应帙猛地坐直身体,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如果这里是应龙的精神图景,怎么会有其他生物存在?……是他判断错误了?
听到咆哮声,应龙明显有些骚动。它重新飞回高空,长条身体在血月下不停地游动穿梭,倏然它又落下,这一次,置于应帙面前的不再是龙的眼球,而是一座小山大的前趾,鹰似的爪子指甲极为锋利,扣在地上,见应帙久久未动,还逗猫逗狗似的抖动好几下,好像在示意应帙爬上去。
有点难。应帙心想。他不知道应龙到底要做什么,但感觉像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的样子。而且从方才那声咆哮来判断,这片地域可能并不安全,他走到龙的前趾旁边,观察了一圈,找到一个相对可行的方位,一个纵跃抓住对方爪子上褶皱的皮肤,接着牢牢攀住,再将身体全都送了上去。
应龙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坐骑,不待应帙坐稳就猛地腾空而起,好在应帙早有预料俯下身子,把自己藏进了一处缝隙中,应龙也没有像独飞时那般疯狂炫技,稳稳当当地在空中飞行,只是没过一会,强烈的失重感和俯冲感就让应帙忍不住大声斥责:“你能不能慢一点??”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应龙也根本听不到还没它前趾缝隙大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所以它俯冲的速度丝毫未减,等到快到地面又骤然停下。
可怜的应帙差点吐在应龙的指甲缝里。
他晕晕乎乎地撑着身体爬出来,顺着前趾甲光滑的背面滑到地上,跪撑着什么也吐不出来。
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靠近,应帙若有所感地绷紧了心神,其实从应龙诡异的行为中他就心底早有预期,他一定会在这个未知又怪异的地方看到一些出乎他预料的东西,但他抬起头之后,竟然看到了一张远超他意料的脸——
山羊巴弗灭毛茸茸的白色羊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应帙震惊问。
回答他的,是巴弗灭对他肩头散落长发的热情咀嚼。
就在这时,另一道一模一样的话语在应帙头顶响起,并且错愕程度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怎么会在这里??”
应帙心脏猛地一震,飞快地扬起脑袋,看到了那个他坐在应龙指甲上就已经期待了无数次的人:“叔叔!”
“小帙……”耿岳诧异地和他对视,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向导吗?”
时隔十数年之久,耿岳的长相和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还穿着他生前最爱的那套黑色哨兵制服,如同沉睡在水晶棺内的哨兵重新睁开了眼。
但应帙的模样已经和当年有了极大的区别,少年人抽条拔高,脸型也有了棱角,目光坚毅,不变的是遗传自父母的银发和紫罗兰色的瞳孔。
耿岳见到应帙惊讶归惊讶,但也有惊喜,他双手握住应帙的肩膀,盯着他左看右看,又是焦急又是高兴,心情十分复杂。
“山羊来了好几次,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你的精神体,又不敢确信,没想到……”
“这到底是哪里?”应帙问。
其实他内心隐约有答案,但更想听耿岳亲口肯定他的猜测。
没有让他久等,耿岳板起脸,神情严肃地解释道:“这里是精神黑洞,是只有永眠哨兵才会抵达的幽冥地狱。你一个向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从哪里进来的?你有办法出去吗?”
耿岳的问题太多,回答起来也复杂,并且一定会提及易承澜和耿际舟,应帙不想现在就聊他们,于是换了另一个话题:“精神黑洞……所有陷入精神永眠的哨兵都在这里?”
“是的。”耿岳点了点头。
“那他们在哪里?”应帙迫切地问。即使处于大量失血将近昏迷的状态下,他也没有错过易承澜刺激周琼的那句话:他的大脑还活着——
遂徊的父亲龙让还‘活’着,他也同样处于永眠状态中,那么他极有可能就在这里。
注意到应帙的语气变化,耿岳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试探着问:“……你的哨兵陷入精神永眠了?所以你是追进来的?”
“……”事实情况大差不离,但主语错误。
见应帙没有否认,耿岳缓缓皱起眉头:“不应该啊,自我接替守护裂隙之后,就不应该再有陷入精神永眠的哨兵了。”
守护裂隙?应帙疑惑地听着,同时脑海中蹦出了一个词:‘永眠静默期’。自耿岳沉睡之后,确实再未出现任何一例精神永眠的哨兵。
“小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如果你是来寻找我之前沉睡的哨兵,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他们都被黑泥掩埋了。”
说着,耿岳指了指脚下,“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一团泥沼活物,如果失去意识,身体就会渐渐陷入地里,被它吞噬消化。”
“……”应帙默默地往左挪了半步,巴弗灭紧随其后,“不能失去意识,那岂不是无法入眠?”他困惑地问,“难道在这里不需要睡觉吗?”
“当然需要睡觉。”耿岳说,“所以……”
在他的背后,白色瞬膜由上至下展开,一只巨大的黑色瞳孔占据了整片天空,耿岳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我都是睡在龙王身上的。”
“龙王?”
“嗯,我给它取的名字。”耿岳说。
信息量太大,应帙沉吟着梳理头绪整合内容,而耿岳还在不停地给出线索:“最近龙王时常消失,而且巧合的是每次它失踪,这只山羊就会出现,我一直想着可能会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没想到竟然是你……”
应帙沉默地先行背下了这口大锅,又问:“应龙到现实世界去了,和我的精神体交换。”
“你是怎么做到的?”耿岳费解,“而且你给他取名应龙?应龙,创世、造物、灭世的巨神……倒也符合它的形象。”
不,此应龙非彼应龙,和什么创世灭世都没有关系,而是‘应帙的龙’……耿岳知道这条龙刚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天天啃人大腚吗?还吐口水非要人喝。
“叔叔你又是怎么做到驯服应龙的?”应帙再再次转移话题。
耿岳似乎许久没有和人交流了,更何况面对的是从小看到大的应帙,他知无不言:“不是我驯服了它,而是龙王选择了我,它嫌它的领地出现的人类太多,很吵闹,需要有人帮它守裂隙,于是主动找到了我。”
应帙:“……”
应帙辛辛苦苦在脑海里整理了一半的信息突然爆炸了,导致他思绪都卡了几秒的壳,停顿过后,他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意思???”
“跟我来。”耿岳说。
应帙立刻带着巴弗灭跟上,而天空中的巨大眼瞳也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身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
不过十分钟的脚程之后,应帙就看到了耿岳口中的那条裂隙,凭空竖在空气中,足有五六米高,散发着浑浊的黑气和腐臭的气味,现在是闭合的,但隐隐有向两侧敞开的趋势,黑雾不断翻腾,散发着溢于言表的恶意。
“我就是从这里进入黑洞的。”耿岳说,“或者说,所有哨兵都是从这里进来的,缝隙越大,进入的哨兵就越多,而缝隙闭合时,就不会再有哨兵陷入精神永眠。”
“不能通过这里出去吗?”应帙问。其实这是一个废问题,毕竟耿岳沉睡了十年,不可能没有尝试过这个方案。
不出所料,耿岳摇了摇头:“出不去,单行道。”
“这条裂隙是哪来的?”应帙又问。
他原本以为耿岳会说不知道,但耿岳竟然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龙王和其他怪物打架,不小心撕破的。”
应帙:“……”好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
“很搞笑吧,遥远区域的怪物打架,撕开了精神屏障,导致我们世界无数鲜活生命的生离死别。”耿岳叹了口气,“也不一定是龙王干的,这里的怪物很多,谁都有可能,不过这片是龙王的领地,它自己造成的可能性要大一些,特别是它还有个死敌魔龙,我猜测大概率是它们俩。”
“魔龙?”应帙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提到这头怪物,耿岳也倏然想起什么:“除了我以外,这里确实还有一个哨兵活着,但他很不好相处,是个怪人……你该不会恰好就是来找他的?但他进来得比我还要早,那时候你才出生不久,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
能让耿岳这种老好人都说出不好相处的人……应帙能够想象出对方的难搞程度,“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龙’。”
应帙秒答:“龙让?”
耿岳:“……”
“带我去见他,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