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之前耿际舟说过除了应帙和遂徊之外,这片白色精神空间内还有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原本应帙以为是易承澜,没想到却是龙让。

他的心脏还在噗通噗通狂跳,毅然决然地跳下高崖的举措看上去英勇而无畏,大义凛然,但其实应帙心里也没底,纯粹就是一瞬间的冲动行为,跳下去他就后悔了。应帙低头看一眼将他们送上高台就啼鸣着向下盘旋而去的朱雀,复又抬眸:“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龙让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仰着头望裂隙间遂徊留在外面的半具身体。一直到裂隙彻底将哨兵全身吞噬,他才怅然若失地垂眸,转过身看向应帙:“你们两个消失的时候,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一起离开,但我没有向你们那样被吸引,而是被剧烈地排斥,我本来想放弃了,但当时易承澜差点被卷走,我踹了他一脚,结果好巧不巧反作用力搞得一起过来了……”

说着,他忽然勾唇笑了下,反手指向高处:“我是不是碰一下那条裂隙就能出去了?”

应帙停顿了一会,才点点头,“应该是,我的直觉是这么说的。我可以用精神触梢送您上去,不过您在外面只有一颗大脑,我不确定届时会发生什么。”

龙让不置可否地仰起头,再次专注地看向那条裂隙,好一会之后倏然问:“刚才你那个朋友说遂徊遗落在外,恨他的妈妈和妹妹……是什么意思?”

他都听到了?

应帙斟酌着语句,犹豫地如何回答,但龙让从他的迟疑中已然得到了一半的答案:“所以确实是真的,他没有在阿琼身边长大?”

“……嗯。”最终应帙还是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被遗落在一个偏远的城邦里,周琼失忆,没有知道他的存在。”

龙让几乎是脱口而出:“纳斯塔托城邦?”

“对。”应帙点点头。

“他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人保护他?”

“……好像有,”应帙简单形容了一下那个死在山上那具消失尸体的模样,龙让立刻喊出一个姓名,难以置信地抓着头发:“他死了?尸体消失只能是被奥卡姆带走了,他怎么会被发现……”

一切线索在龙让脑子里串连成线,“遂徊自出生起觉醒倾向就非常明显,遗传我的绿眼睛,早慧,比寻常孩子要早很多地开始记事和讲话,最关键的是,他能准确分辨出交换身体后的我和阿琼,如果被奥卡姆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阿琼不得不用精神力干扰了他的记忆,对外隐瞒他的存在,单独将他送走……”

说着,他懊恼地咬着牙关,攥紧了双拳:“所以这些自以为是保护他的行为反而差点害死他?”

“没有……”得知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应帙连忙说点什么想要安抚龙让,“城邦的新任城主聂景行收养了遂徊,聂景行是中央聂家的大儿子,弟弟是塔校长聂仰止,他把遂徊送到了中央塔就读。”

“聂景行?”龙让似乎是听过这个名字,怔然地抬起头,“聂景行……是不是一个褐色头发,有点卷,脸肥嘟嘟的,还长了很多青春痘的小男生?”

“……”这到底说的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应帙想了想,“聂城主确实是褐色卷发没错,但他不肥,也没有青春痘,更不是小男生。”他意识到什么,问:“叔叔,你是很久以前在城主还年幼的时候见过他?”

龙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自顾自地问:“他觉醒了吗?”

“觉醒了。”应帙回答,“S级黑暗哨兵,精神体是一头棕熊。”

“S级黑暗哨兵,”龙让重复了一遍,倏然呵地笑了声,这声笑里的情感色彩太过复杂,让应帙觉察到过去肯定发生过什么,可是以龙让和聂景行当初的身份背景,二人之间又能发生什么事……?

龙让注意到应帙眼神里的困惑,不过他并不打算解释,只朝着他昂了昂下巴,以非常随意的口吻说:“去吧。”

应帙一愣:“什么?”

“去啊,”龙让又重复了一遍,“出去陪着我儿子。没看他都哭了吗?”

“我……”

“真没出息,多大点事就哭哭啼啼的,”龙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养成了这么一副古怪的性格?要是我……算了,没能陪着他,是我的错。”

应帙已经知道龙让打算做什么了。不可否认,在对方隐晦表达出这一层含义的时刻,他无法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庆幸感,他没那么舍己为人,事实上,他虽然看起来做出了极为光辉伟大的举措,但也明白日后大概率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他会在这片空无一人的无聊空间里发疯,会产生一些极端的情绪,会——不顾一切地穿过裂隙离开这里。

应帙从不高估自己的人性,理智和责任让他在此时此刻为恋人和朋友以及世界做出牺牲,做出类似于方才那样正确的行为,但他不可能永远保持清醒和冷静,他终究会拜倒在欲望和私利之下。相信即使正直如耿岳,如果不是沉睡的哨兵无法穿过精神黑洞的裂隙,他也必定早就违背内心的责任感回到现实世界。

所以应帙只能保证会在空间里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彻底败给本能。

……其实他再明白不过了,当他放弃坚守决定离开的时候,没有人会责怪他,大家只会觉得他出来得太晚了,他们会喜极而泣,会用无数冠冕堂皇的话语消除他的罪恶感。

最重要的是,应帙也知道他真的尽力了。

世界离了谁都能转,没必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他太懂这些了,他会权衡利弊,会理智地考量,会精明地计算,会平衡外界与自我,所以才最适合留下。

应帙反而担心耿际舟这个看似精明实则一根筋的傻子和遂徊这个总能给他新体验的神奇海螺真就一门心思待在这里守裂隙,硬生生地将自己逼疯。

就单凭这两人被送出去的时候那副生离死别,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样子,应帙就觉得他们肯定是没想过守不动了还可以主动出去这一个选项。

但现在龙让给了他第三种可能,这名缺位二十年的父亲迟来的想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您不想出去看看吗?”应帙问,“周琼,周如翊,您不想见他们吗?”

“你不是说了我在外面就剩一个脑子了吗?”龙让摆摆手,“指不定出去直接死了,那还不如在这里活着。”

“叔叔……”

“快滚,趁我还没改主意之前。”龙让烦躁地揪住应帙衣领,看动作甚至是想把他直接扔上去。

应帙安静地看他一眼,“您确定了吗?”

“还在废话什么。”龙让无奈地原地坐下,见应帙坚持,只好讲出真正的实话,“……我大概率出不去。”

这里分明没有风,但应帙的长发和衣摆一直受裂隙的吸引在飘扬,而龙让身上却静得仿若一潭死水,是具有蓬勃生命力的灵魂和早已故去的死物在对峙。

如何可以谁不想出去?难道耿岳不想吗?他只是不愿意以牺牲耿际舟为代价出去。龙让道德底线比耿岳低得多……他很想出去,他太想出去了,只是出不去而已。

“那……谢谢。”无论如何,应帙还是感谢龙让机缘巧合顶替了他的位置。

他操控精神触梢结成绳梯,一步一步地接近裂隙。

在高处,应帙又一次听见了来自鸟类的鸣叫声,俯下脑袋,一只巨大的朱雀围着长柱盘旋,红色的尾羽极长,划过天际,它似乎非常满意这个新居所,不停发出亢奋的啼鸣。

应帙停下脚步,低头想要对龙让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他伸出手,指腹接触到缝隙的刹那,手指便被吞没,紧接着是手掌、小臂,半边身体。龙让始终低着头背对他坐着,但应帙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应帙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句他思考再三还是觉得不合时宜的承诺:“我们会在外面想办法带你出去的。”

闻言,龙让倏然笑了,抬眸促狭地望着只剩半张脸的应帙,“……好啊。”

在龙让的笑容中,应帙彻底失去了视线。

他的意识随之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仿佛沉睡了一百年那么久的时间,四肢都酸软了,身体也不受控制,迷离之间,应帙隐约似乎听到了什么,他的意识在温水里浮沉,很舒适,舒适得不愿意醒来。

如果不是大脑里那熟悉的金属撞击声太过恼人,应帙一定会好好睡上一觉再精神百倍地苏醒过来,但实在是太吵闹了,他不得不满身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向声音来源处。

这是一间病房,或者说这里之前应该是病房,而现在是灾难片现场。

隔壁应该还有一张病床,之所以用‘应该’这个词语,是因为它现在呈现出扭曲的废金属状态,金属堆旁燕煦喘息着从跪坐的姿势站直身体,喘息着擦去额头上的汗。虞旌就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麻醉剂注射器,低头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站在他们身侧,是耿际舟,还在哭,站着哭还不够,还要坐到地上哭,靠着墙哭,跪着哭,哭得五花八门。

在他们不远处,应识笺还是人身鲸尾的状态,脸上有两道新鲜浅淡的血痕,他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拧毛巾擦尾巴,眉头紧皱,显然在走神,动作间他不经意抬头,恰好对上了应帙好奇的目光。

“……”

应识笺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茫然地和应帙面面相觑,手臂机械性地继续擦拭尾巴。

燕煦从地上捞起呈现昏迷沉睡状态的遂徊,让虞旌抱住他的双脚,又问床被这家伙捏碎了,还有别的空病房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抬起头,就见应识笺呆愣着,虞旌也呆楞着,她顺着两人的视线望过去,也呆愣住了。

应帙缓缓从床上坐起来,不等开口,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

燕煦难以置信地搂住他,搂住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傻子!”她大声骂道,“要你逞强,要你留在里面!你是不是脑残啊!”

“妈……”

应识笺也缓缓用鱼尾挪了过来,侧靠在床边,手掌盖住应帙的后脑,细细感知,甚至有一些颤抖。

当年燕煦、周琼与龙让之间的的事情,他一心扑在事业上,从始至终鲜少参与,让燕煦独自承担了很多压力和痛苦,时至今日应识笺一直在后悔,所以在周琼再次出现之后他才会一反常态积极地去弥补和提供帮助,没想到恰好被易承澜利用了这一点,掉以轻心,差点害得他失去自己唯一的儿子。

燕煦勒得人差点窒息的力气给了应帙不少真正活了过来的实感,他安安静静地和父母拥抱了一会,又被哭哭唧唧的耿际舟狠狠地抱住了。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应帙拍拍他的后背,“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你哭过,原来都等到今天了?”

“你要真留在里面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耿际舟嗓子都哑的快没声了,应帙都担心他哭瞎掉。

等到所有人都安慰了一遍,应帙低下头,看到了还躺在地上被麻醉弄翻的遂徊。

“没办法。”虞旌耸了耸肩膀,“他的床被他弄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只能先委屈一下。”

“他要回来找我?”应帙忍不住勾起唇角。

“是啊,疯了一样。”虞旌走上前,准备给应帙做一个简单的身体检查,“……所以,恭喜?”

一时间,耿岳、易承澜和龙让的脸都划过脑海,应龙、燧石,朱雀……应帙笑意直达眼底,“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