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很深了。

朋友们不走。

朋友们全在这儿, 都留下来陪着Cypress,把这一宿热热闹闹过完。

他们喝酒喝聊天,讲外面那个世界的趣闻, 讲哪里风景很好、哪里适合拍照。

窗外的景色也很好, 寒星点点, 在浩渺夜穹中闪烁。

朋友们枕着胳膊, 躺在满地漂亮帅气的彩带里, 随手扒拉出一大片笑脸,朝夜色敬酒。

“真不错。”有人说,“房子真不错。”

“是好房子。”

“一个人住, 多好,舒服自在。”

“还能看见海, 阳台朝东,还能看日出。”

“再养条狗……狗不行,太活泼了。还是养点沉稳的, 比如仙人掌。”

……这话让一群人笑出声。

笑过之后, 众人合计半天, 居然又觉得挺合适。

仙人掌的生命力很顽强,隔段时间浇一次水就足够, 他们排班的频率,正好可以轮流替Cypress养一盆小仙人掌。

那就这么定下, 等明天早上天一亮, 就去附近转转。

看附近哪有花鸟市场, 派代表去精挑细选, 挑个刺长得最帅的仙人掌回来。

虽然暂时还是一片漆黑, 看不清海,但他们在Cypress的家, 陪朋友等。

等明天太阳升起来,把天和海照亮。

等天亮就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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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忱在天亮前离开温絮白的公寓。

海滩正在退潮,他们的厉鬼特效在这段时间最明显,能在湿漉漉的沙滩留下脚印。

系统把记录下来的影像全转化成数据,导进温絮白的数据池,还趁审核不注意,导进去一点泡了姜汁冰球的可乐。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温絮白还有什么愿望?”

庄忱正在挽裤腿,举起塑料小桶和小铲子:“赶海。”

系统:“……”

庄忱忍不住笑了:“温絮白想做的事不少……没办法。”

没办法,因为温絮白这个人,就是活得很认真、认真得稍微过了头。

看谁说什么有趣就相信,就满心期待,就盼着病好能去做。

“奔向新生活计划群”不光是帮他装修了一间公寓,也让温絮白看见外面世界的有趣……在朋友们齐心协力的诱拐下,Cypress想冲浪、想浮潜,想去山顶滑雪,还想周游世界。

众人带来的礼物里,还有套相当帅气的潜水服,和一整套相当专业的潜泳设备。

……不过,这些愿望用不着他们帮忙实现。

因它们并没有被写进笔记本。

倒也没什么特别明确的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按分类来说,属于温絮白的现实。

笔记本是现实,是温絮白迁延不愈的重病,是连不靠人帮助、自主下楼都逐渐困难的别墅二楼。

Cypress是自由的,没有拘束,也不必有顾虑。

温絮白下楼时需要帮助,被护工慢慢扶着下去,坐上轮椅,把柔软的毛毯盖在腿上。

靠自己实在坐不直的时候,温絮白的轮椅需要扣约束带。

……

也曾经有很多次,温絮白坐在桌前,把笔记本翻开。

温絮白对着空白页斟酌,再三琢磨沉吟良久,然后相当尊重客观现实地写下愿望:想赶海。

海边有小螃蟹吗?

珊瑚碎片、小贝壳也行。

如果实在不那么好找,那就慢慢地走,吹一吹风,装一桶海水,上面盖一层太阳。

温絮白从没喝过奶茶。

过去做运动员的时候不能外食,后来身体就变得不怎么好,又不能摄入太多咖啡因。

但温絮白猜测,一桶足够清澈的海水、一层沙砾、一层阳光,组合起来就和奶茶差不多。

天气足够好的话,阳光就是金色,沙滩像焦糖。

他可以做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味。

————————

赶海这种事就很需要耐心。

系统悬浮在沙滩上,搜索了十分钟,也只找到几片贝壳、几颗好看的石头,还被一只卧沙的螃蟹盯上,一钳子夹没了一半。

庄忱及时出手解救,把系统捞起来,放进塑料桶里。

系统第一次见识到海滩的险恶,抱紧他们准备送温絮白的金箍棒:“宿主,我们天亮要做什么?”

“暂时没有特别急的事。”庄忱捡起螃蟹,在海水里洗干净,让它夹住小木棍,“支线二的进度怎么样?”

系统翻出任务进度:“已经完成了87%。”

他们的支线二已经快完成了,剩下的13%,如果不算笔记本,就只有些散落的零星遗物。

庄忱点了点头:“支线一呢?”

系统:“……”

7%。

事实上还在持续下跌,这么点完成度,主要还来自于正在拆酒吧、准备回去继续游泳的宁阳初。

“也有好消息,宿主。”

系统翻了翻备注,立刻补充:“因为两个主角拆伙了,所以支线一也会裂成两条。”

就算裴陌那条支线崩了,宁阳初的支线还在,剧情就不至于完全崩掉。

温絮白的小公寓可以一直威风地守在这,领着仙人掌带刺护卫,等风和海浪把该住进去的人送回家。

至于宁阳初,他会回去游泳,会拼命训练、拼命比赛,酒吧拆迁的赔偿款足够他初步供养团队。

等成绩重新提上来,他就会重新拥有不错的商业价值。

……当然,这条路不会太好走。

因为宁阳初不想要新的团队负责人,所以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只管游泳。

但宁阳初自己这么决定,他不接受商业类体育公司的招揽,因为他很可能会和各种人吵架。

——事实上,宁阳初现在就在和人吵架。

他沉寂了这么多天,缺席了不少重要的比赛,加之前几场成绩都相当不佳,网络上质疑声早就此起彼伏。

质疑他本人没问题——宁阳初自己都赞同那些人说的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就是个运气好的花架子。

但质疑团队就其心可诛,宁阳初大半夜气得满头汗,死死咬着牙,跟阴谋论者对着吵:你才洗地,你才包庇,你才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他一天都不能等,现在就要回去训练,再把过去的数据和团队会议记录砸在这些人脸上。

所以他火烧火燎拆酒吧,把能卖的酒柜和桌椅全都卖掉。

这里要盖旅游区,以前是暴发户的项目,这几天暴发户资金流蒸发破产,到处躲债,这一片就转手给了新的投资商。

新投资商有别的产业,酒保们不过换个地方工作,半点不影响拿工资,明天就能去新酒吧上班。

酒保们都挺乐意,因为新酒吧条件更好,工作轻松、奖金丰厚,还不用面对莫名其妙的神经病客人。

宁阳初找人拉走了一车桌椅,他把门关上,回到空荡荡的酒吧。

神经病还坐在角落不动。

好像这样就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好像这样就能让回不来的人回心转意。

痴人说梦。

“……有酒吗?”裴陌的声音很沙哑,“随便什么酒。”

宁阳初去拿外套:“没有。”

酒窖里的酒都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给配喝他们的人喝。

这个酒吧里的两个人,都不配去那个地方,不配喝酒,不配认识温絮白的朋友。

他的态度格外冰冷,裴陌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你现在需要钱。”

宁阳初的脚步停顿。

“你要钱,复健训练,给……温絮白正名。”裴陌盯着空气里的某处,嗓子嘶哑空洞,有些字眼甚至听不见声。

他现在能说出这个名字了,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简直像是已经被什么孤魂野鬼掏空了,只剩个腐朽稻草勉强搭起的空壳。

他说:“裴氏——”

“做梦。”宁阳初说,“你的钱,我死都不要。”

裴陌的面孔扭曲了下。

宁阳初用力扔下那个手机,砸进团成一团的外套,很沉闷的一声响。

宁阳初扯起他的衣领,死死盯着木然得像个死人的裴陌,胸口剧烈起伏。

宁阳初的声音转哑:“你是不是以为我振作了、走出来了……甚至还有脸带你的份赎罪?你觉得我有这个资格,是吗?你以为——”

“你是不是以为……杀人凶手,改过自新,痛改前非,然后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宁阳初咬着这些话,也像要把牙咬碎:“做、梦……”

“我们都是凶手,是共犯。”宁阳初剧烈地发着抖,“裴陌,你不能因为被我们杀死的是天下第一好人,就觉得,就觉得……”

就觉得……好像作过的恶,能有弥补的办法。

这不是朝大海扔石头,不是乱搅一通湖水,等水面平静了、涟漪消失了,一切就过去了。

温絮白是静水深湖——可这不代表温絮白不会冷,不会疼,不会难过。

恰恰因为那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所以温絮白把所有感受都安静吞下去,慢慢消化,慢慢靠自己熬过来,继续活新的一天。

一个人要吞多少难过,才会在临死前,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拜托别人清理洗手间?

假如是个被好好对待——哪怕只是被正常对待,被正常人用最基本的态度对待的人……在被病痛侵蚀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在最痛苦的时候!

在马上——马上要死的时候……想起的难道会是这个?!

温絮白在血流干前就已经死了。

那个温柔干净、用沉稳藏着秉性里一点点活泼的温絮白,那个向往自由新生活的温絮白……早就被他们折磨消耗得彻底。

耗去全部活生生的血肉,只余沉静温和的余习。

所以在临死前,那个人完全没力气撑下去的时候……唯一记得的事,才会是洗手间弄脏了,需要清理。

才会是因为给人添了麻烦……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歉。

“我不会走出来的。”宁阳初哑声说,“我很想去找死。”

他很想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喂海鸥,想把所有事搞砸,然后乱七八糟死掉。

可不能这样,因为这样赎不了罪,因为那个天下第一大好人……希望的不是这样。

而且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他要解决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留下的麻烦。

——所有人都得重新认识温絮白,重新知道这是个多厉害、多难遇到的好人。

至于裴陌……也别想死。

哪来这样轻松的好事,犯下这么重的罪,作了这么多的恶,只要眼一闭就能赎罪解脱了?

裴陌要活着彻底弄清楚,他搞砸了什么,毁掉了什么,他亲手把一个多好的人送进冰冷的、独自等待血液流干的死寂漆黑里。

犯下这种罪的人,活该用一辈子服刑。

“我有事做,我的时间很紧。”

宁阳初松开手,他把这摊腐朽的稻草扔在地上:“我当初偷手机……就不该只是聊天。”

他不该愣头青似的只知道游泳,不该因为被人很好地照顾着,就甩手掌柜一样什么都不管,好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

他早就该去网上刷一刷评论,那时候他还是光芒万丈的冠军新秀……如果看到那些阴谋论、又足够细心地发现负责人的端倪,他就能直接扇得那些人说不出话。

他原本有机会把这份荣耀送给温絮白。

“天亮前别出去。”宁阳初警告他,“你敢出去,我就锁门。”

那摊腐朽的稻草委顿在地上,像是死了,但细看下睁着眼睛,还有呼吸。

宁阳初就捡起手机和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等做完这件事,收拾完这个烂摊子,他还得去浮潜和冲浪,开摩托艇。

温絮白的朋友们在路上闲聊,他像个卑鄙的盗贼,借搬酒的机会偷听,在剧烈慌张的心跳里听见这些。

或许还有周游世界……他去学照照片,当然不会有温絮白照得好看,那就照一千千万张。

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会持续填满他的一生。

如果有下辈子,他做温絮白的粉丝。

————————

“宿主,裴陌的幻觉好像并没消失。”

系统带着进度掉到3%的半截支线一,扛着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奶茶回来:“他还是能看见那个‘冒牌货’。”

酒吧里,宁阳初质问裴陌的时候,冒牌货也在场。

冒牌货认为宁阳初说得有道理——温絮白之所以会撑不过那个晚上、撑不到三十岁,是因为被消磨尽了血肉。

所以冒牌货决定回去救出温絮白。

只要折返得足够远,足够及时,只要从一开始就解决掉所有的隐患,就不会再有问题。

——这个变化,让半截支线一的进度断崖式的下跌,裴陌已经无权拒绝这些幻象。

冒牌货回去找二十三岁、刚准备搬进别墅的温絮白,告诉温絮白,不要住进去。

不要进去,这里面有个噬人的恶鬼,有最叫人不屑和鄙夷的懦夫软蛋,有会锁住温絮白的枷锁。

温絮白会被困在里面,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只剩温润余习的空壳。

“你希望自己在临死前,最后拜托别人的一件事,是清理洗手间吗?”

冒牌货很冷静,极为坦白地去找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你难道希望,自己变成凡事都怕给人添麻烦的人——每天都要道歉、什么事都要道歉,活得如履薄冰?”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因为这话有些惊讶,站在别墅门口,微蹙起眉认真思索,又在片刻后轻轻摇头。

这一年,温絮白的身体还没那么差,没到非要轮椅代步的地步,外套下的身体虽然清癯瘦削,却仍挺得很直。

冒牌货戴着口罩和墨镜,故意改变了身形和声音,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没有认出他。

于是温絮白诚实地回答:“不想……我其实有些担心,自己有天会变成这样。”

因为这场病不会痊愈,能看到或许很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

温絮白完全不愿活成这样的人。

“你不是有第二计划。”冒牌货问,“为什么不直接买公寓,搬出去?”

“你会有一间非常漂亮的公寓,就在海边,风景非常好。”

冒牌货说:“会有很多朋友,他们帮你做适病化改造,会让它变得很适合居住。”

“你们经常聚会,经常一起聊天和见面,他们年年聚齐,全来给你过生日。”

“就算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们也很愿意推着轮椅带你兜风。”

冒牌货说:“他们会深夜袭击你的小公寓,把你和轮椅绑架走,去看冬天的第一场雪,堆一个雪人放在你手上……”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听着这些话,柔和清润的黑眼睛不自觉地微亮起来。

他站在原地,修长清瘦的手指敛在外套口袋里,下意识缓缓屈起。

他……想去过这样的生活。

非常想。

可他好像还有什么要做,有什么约定必须履行,有什么人要照顾。似乎有人必须要他搬进这幢别墅,来换取挣脱枷锁的股份……

……这些“必须”,让一切听起来像场遥不可及的梦。

“去他妈的必须。”冒牌货下意识爆粗口,又立刻说了“对不起”,重新改口,“我是说,没有必须。”

“……你没有任何必须非得做的事。”

“你不要跳进这个陷阱,这是吃人的陷阱,你要为你自己活。”

冒牌货说:“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半夜被偷袭,被人和轮椅一起扛出去,顶着雪到处乱跑,堆冬天的第一个雪人?”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不会说谎。

温絮白一生都从未学会过说谎。

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眼里的期待连自己也察觉不到,在呼吸了几次后,才极轻地无声点头。

于是冒牌货就扯住他:“走。”

冒牌货说:“我带你去那幢公寓,我知道你的钱够用,你现在就买——该让那王八蛋分你股份。”

冒牌货迅速地咕哝了这一句,不等温絮白听清,就扯着温絮白上了那辆SUV。

车速控制得不快不慢,冒牌货带着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那幢吃人的别墅,把温絮白送到海边,指给温絮白看公寓的方向。

“谢谢你……”幻觉里,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把围巾摘下来,给冒牌货戴上,慢慢打成一个很漂亮的领带结。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片刻,才又轻声问:“小陌,你要去什么地方?”

冒牌货的身体剧烈颤了下,他的存在因为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成功而流逝,变得更加不稳定。

但他的脸上露出极明显的笑意。

“你别管。”冒牌货抬手,用力拥抱了下温絮白,“我去救二十二岁的你……你不要结婚。”

“我带你出国,去瑞士,去马特洪峰,那儿没人找得到你,谁也别想抓你回来。”

冒牌货问:“你是不是一直想去马特洪峰?”

温絮白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发。

马特洪峰在瑞士的瓦莱州——那个曾经邀请温絮白参加攀岩世锦赛,挑战少年组冠军的地方。

临行前夕,温絮白的病确诊,于是这场比赛没能成行。

但温絮白的确一直都很想去。

那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岩壁陡峭,有经年不化的洁白雪顶,雪峰与冰川交相辉映,会在日出时铺满极耀眼的金光。

那是无数攀岩者梦寐以求的圣地,即使冒着坠进峡谷深沟的风险,也想亲临其境。

脱离危险、从连绵不断的昏厥和高烧里醒过来的温絮白,独自接受后续治疗,独自去医生那里,问清自己病情的全部内详。

从那以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不再去问攀岩的事,不再考虑异国的神秘小镇、不再考虑据说水面明净的湖泊,不再想那座山。

“我带你去,你该在那儿度假养病,累了就什么也不干,光晒太阳。”

“要是太闲了,非得要找点事做,就种土豆。”

“要是实在太想爬山,就找个小坡,我背你上去,看看风景。”

“我们在湖边弄个小木屋,没事就钓一钓鱼,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过很好的一辈子。”

冒牌货一字一顿、逐字逐句地说:“如果有人好好对你……你能活很久。”

“你本来能活很久的。”

……支线一的完成度在这句话里暴跌。

但没人在乎这个,庄忱和系统去视察支线一的崩坏情况,飘着旁观了一阵后,就花了些经验点,来继续维持这个幻象。

系统导入更复杂的数据,让这个幻象更为逼真——逼真到几乎可以剥离出来,成为快要独立成型的平行世界。

于是冒牌货继续向前折返,去找二十二岁的温絮白。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不该结婚。

不该因为身体的限制,被裴家和温家轮流盯梢控制,又被一棵只会汲取养料的嗜血藤扒在身上吸干。

……

因为温絮白一直都非常勇敢,只是身体不太好。

有人帮他推轮椅,他就会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