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星历8369年, 11月20日晚。

伊利亚星系找回它最年轻的皇帝。

即使过去的七年,始终有人在持续探测、持续搜索,“残星”也从未在同一时刻, 出现这么多人。

因为是片众所周知的, 最荒芜、最死寂、最空无一物的地方。

它只有残骸, 只有尘埃。

这片残骸区域内部无法照进阳光, 终年温度都在零下——而每当进入失温期, 气温还会再度骤跌。

倘若不加防护,只要几秒就能将人冻透。

……

更多的人赶过来,找到庄忱。

凌恩也在那, 他大概是最早发现庄忱的人,发出讯息后, 就一直跪在一片星舰废墟的角落。

那有把椅子——很普通、很平常的椅子,大概曾经属于星舰的用餐区域,又或者是休息室。

二十三岁的皇帝坐在那上面。

握成拳的手放在膝上, 腰身挺得笔直, 下颌微扬, 睁着漂亮的眼睛。

看起来,仍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从未变过的孤僻傲慢。

只是身上覆着抹不去的霜雪……这样的衣物放在残星这种地方,实在太单薄、太无济于事了。

太无济于事了。

凌恩尝试抹去那些覆在睫上的白霜, 可不论怎么尝试, 能被抚下来的只有薄薄的一层新雪。

这双眼睛在这里太久, 早就变成和冰雪一样的霜白色, 这个人……也一样。

其他人赶来前, 凌恩已经尽力想了很多办法,试着让冷淡傲慢的年轻皇帝软化下来。

他握住庄忱的手, 将精神力凝化,变成滚热沛然的暖意,烘着那些僵硬的关节……可努力了这么久,连最外一层冰壳都全然无动于衷。

那双眼睛看不见他、也并不看他。

永远留在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傲慢地坐着,坐在废墟里,抬头注视属于他一个人的、绝对寂静的王国。

七年的时间被冻结在这里,这仍是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阿忱。”凌恩触摸他的手。

他低声说:“会难受。”

……庄忱难道不嫌难受、不嫌不舒服?

被他触碰到的,是种完全冰冷,完全坚硬的触感。

这种寒冷粗砺的风和雪,是骄纵金贵、从没吃过什么苦的年轻皇帝……一向最无法忍受的。

他们小的时候,连衣服不够柔软,都会让小皇子发脾气。

凌恩尝试着伸出手,想去抱他。

手上的分量异常轻飘,无知无觉的身体受他惊扰,生硬地跌在他肩上,像片坠落的冰花。

仿佛在无人来接的多年以前,这具身体就已经是这么轻。

轻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

“你放开他。”有人低声开口,嗓音十分沙哑,“放开陛下……松手!你这个……”

说话的人十分缺乏耐心,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拳头已经砸上去。

这位伊利亚最负盛名的战神被拳头一砸,就摔在地上。

失了支撑的年轻皇帝,身体刚向下跌,就有数不清的手抢去扶他。

同样穿着军装的青年扑向凌恩,掐住凌恩的喉咙,狂暴的精神力凝成冰锥,被他抵在凌恩心口。

努卡,十年前被庄忱捡回去的孩子,当时只有九岁。

现在这个年轻人也只有十九岁,因为这些年里自虐般的疯狂训练,精神力凝练到了可怖的地步。

这是伊利亚出现的第二个精神力异常强悍的天才。

“你这个……”这个年轻人双目通红,发着抖,死死咬着牙关,“你这个自私的……混账!”

“我知道。”凌恩低声说,“请让我……先带他回去。”

努卡仍不管不顾地向他攻击,但这个年轻人毕竟还只有十九岁,太年轻了,锋利的冰锥轻易就被凌恩化去。

凌恩将他推开,撑着残骸坐起来。

残骸的边缘很锋利,他的手轻易就被割破了,血不停向外涌,顷刻融化了一小片雪。

凌恩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冒出新的想法,起身想朝庄忱走过去,却又被爬起来的努卡一拳砸在地上。

“没用,没用,没用。”

努卡死死按着他:“别做梦了,早就没有用了……别把你的血弄在他身上。”

“他干干净净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

努卡盯着他,剧烈的仇恨和愤怒在眼底灼烧:“他爱干净……你滚远点,别弄脏他……”

凌恩就真的不再动,被他掐着喉咙,仰面躺在冰冷的残骸上。

“他根本不想见你,你也少在这自作多情……他的病也早没那么难受了,用不着你治了,他说他不觉得吵了。”

“他最后那几年过得比你好、比你舒服,根本没因为你这个混账受苦。”

努卡的喉咙里都冒出血气,他盯着凌恩,绞尽脑汁想最残酷的话:“你自己愿意去前线驻防吃雪,我们在暖宫里给他过生日。”

努卡哑着嗓子说:“他很高兴,和我们喝了很多甜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根本想不起你来……”

“……说谎。”凌恩低声说。

他挪开努卡掐着他喉咙的手:“你在说谎,或者是他在说谎。”

他很希望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能这么舒服,庄忱就不会来“残星”,不会选择坐在这里迎接终局。

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已经彻底冰冷僵化。凌恩无法让他松开,也无法判断那来源于哪一种痛苦。

是致死也无法摆脱的嘈杂喧嚣,是这里的漆黑冰冷,是曾在这里永远离开的父母……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法判断。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被迫承认,他根本不了解庄忱。

十九岁的年轻人在他的话里,变得沉默冰冷,像是个苍白伶仃的游魂,一言不发地委顿在地上。

凌恩知道努卡为什么要在这和自己浪费时间。

凌恩坐起来,看着那些人扔下他,七手八脚把庄忱小心翼翼抱进棺木。

不停有人徒劳地尝试,想让年轻的皇帝躺得舒服些、轻松些,他们用最谨慎的力道搬运棺木,稍有震荡就连忙走得更缓慢。

棺木是用最隔音的材料做的,里面垫了最软和的内衬。

因为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十几岁的少年绝望地大哭起来,被身旁的人抱住,拍着背安抚。

有人把领口的丝巾解下来,覆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做,那些丝巾在伊利亚代表荣誉、代表身份和地位,但此刻它们只是丝巾。

是能暂时遮住外面的嘈杂,让年轻的皇帝得以安睡的东西。

凌恩看着不远处,那个哭到发抖、几乎昏厥过去的少年,不得不被身旁的照顾者抱起来,还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棺木旁。

他一直在前线,不清楚这些人都是谁,只是从帝星传来的消息里,大略知道他们是被庄忱捡回去的。

庄忱很喜欢到处捡人,他只不过是庄忱捡回去的人里,最早、最不知感恩、最没有心的一个。

凌恩一直以为……这些只不过是被年轻的皇帝捡回去,用来接替自己,继续伺候他的仆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爱他。

有这么多人爱他,这个最骄傲、最固执的人,偏偏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帮助。

一个人来这么冷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往生命的尽头里走。

“你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的。”努卡的精神力化成细丝,渗着寒气穿透他的领域,“是不是?”

“你还是觉得他傲慢、固执、孤僻……你觉得他把你当仆人。”

努卡低声说:“你觉得他生性古怪,觉得他会死,是因为赌什么毫无意义的气……”

凌恩屏住呼吸,瞳孔微微收缩,他沉声说:“我没这么想。”

努卡不在乎他的回答。

这世上会说“我没这么想”的人,一向多到数不清。

努卡从怀里取出一枚星板,用柔软的绒布仔细擦干净。

他捧着这块星板,几乎是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才朝凌恩递过去。

庄忱调拨经费,让人研究出了吸收疏导信息碎片的材料。如今的伊利亚已经建起一座又一座高塔,把新生的小孩子们护进安静的世界。

这块星板,是这种材料的副产品。

只要用精神力激活,它就能吸收特定某人的意识碎片,并重现碎片中的声音和画面。

……在如今的伊利亚,它被用来收集逝者遗留的最后痕迹。

“我们找不到多少,只有你知道他的过去。”

努卡低声说:“你去把它们找齐……能听见他最后想说的话。”

他的手腕忽然剧痛,凌恩牢牢攥着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瞳色却极深:“真的?”

“当然是真的……”努卡咬着牙,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从没试着了解过陛下?”

连庄忱叫人研究出来的东西,在当初受过多大的阻力、被多少人抨击过,如今又叫多少人感恩戴德……都不知道。

连这东西有什么用,怎么用,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他选的仆人、是受他驱使的马前卒……所以只要替他打仗,听他吩咐就够了。”

努卡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想,有人这么对待仆人吗?”

有人会不仅管吃管穿、还逼着仆人上学,逼着仆人去做最可能有出息的事,走上那条顺遂到分明畅通无阻的路吗?

一个傲慢的、孤僻的、性情古怪的皇帝……真的会被一群仆人热热闹闹围着过生日,喝热腾腾的甜酒,被小孩子往怀里爬,把花束捧到眼前?

有人生来柔软赤忱,可世界确实太嘈杂太吵了,吵得不得不竖起高墙、把那扇极为厚重的门重重反锁上。

但他们也都知道,哪有暗门、哪有窗户,实在不行就躺在地上装头疼,哎呦哎呦叫上几声。

连最小的阿克都知道……这么抱着脑袋在门口叫上几声,掉几滴眼泪,里面那个冷冰冰的陛下就一定会上当,皱着眉走出来。

阿克用这个办法,不知道骗陛下抱他多少次了。

……这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寻找庄忱。

阿克每天从军校训练回来,就立刻趴在窗户前等,每天都把桌子全擦干净、把地拖三遍,把花束换成新的。

在进入军部后,他们所有人都拒绝配合凌恩、拒绝接受凌恩的指挥,反倒是各自去了下面不同的舰队。

——这是他们唯一没有按照庄忱的遗愿做的事。

与其说有多恨凌恩……不如说是恨命运。

为什么不是他早生十年、阿克早生二十年?为什么他们长大得这么慢?

努卡摘下自己领口的丝巾,把那块星板仔细包好,他最后看了它几分钟,才终于把它用力推进凌恩怀里。

不论他们有多不情愿……他们生得太晚。

这是整个伊利亚,和庄忱的联系最紧密、最漫长的人了。

这是星板的特性,只有共通的过往记忆,才能唤醒残留的意识。只有凌恩曾经陪着庄忱长大,朝夕相处那么多年。

只有这个混账,能收集庄忱的意识碎片。

“你去做这件事吧。”努卡低声说,“你自己去看,那是多好的人。”

——————

庄忱收起那些邮件。

葬礼已接近尾声,凌恩没有扶棺的机会,一身黑衣立在角落,像是块冰冷沉默的陨铁。

阿克盯着那块铁的眼里满是仇恨,几次想冲过去,都被其他人按住肩膀。

少年挣扎几下,发着抖的肩膀就颓然着软下来。

没人想搞砸这场葬礼。

……

“是我当时不熟练。”

会出现这种状况,庄忱倒是能分析出原因:“送走凌恩以后,我就没再把重心放在人设上。”

——因为理论上,凌恩是这个世界里主角团的核心,也是他们炮灰部门的直接工作对象。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五年的时间里,凌恩面对着的那个庄忱,的确是个相当骄纵又难伺候的小皇子。

好不容易把这个主角送进剧情主线……刷支线任务,往回捡主角团剩下的人时,庄忱就放松了很多。

难免也有忘了要孤僻、忘了傲慢,忘了要满身尖刺的时候。

这些细小的端倪,被这些家伙抓住一次、两次——第三次就难免叫人识破,哪怕再装回原本的人设,也没人相信了。

二十三岁的那天,庄忱终于被这群家伙暗算。

一群人冲进起居室,完全不受他冷酷凌厉的气势震慑,相当熟视无睹地把蛋糕抬进来,给他过了个兵荒马乱的生日。

……

系统完全能理解庄忱:“宿主当时是新手,冷酷凌厉得还没那么熟练。”

庄忱被风吹得飘起来,就慢悠悠飘过去,摸了摸阿克的脑袋:“是这样。”

他捡回去的主角团里,这是最小的一个——现在也才十二岁。

小家伙这些天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就哭,半夜也哭醒,已经发了好些天的烧。

庄忱活动了下手腕,熟练地划了厉鬼体验卡:“有什么能兑的没有?”

“……”系统立刻掏出算盘账本,“宿主,见鬼权可能不好兑。”

这个世界有精神力,有信息碎片,不用见鬼也能见到影像——像是凌恩那种精神力强度,如果不是他们设定了隐身,甚至能直接看到庄忱。

但如果庄忱的需求,只不过是哄一哄十一号小主角、托梦让十一号小主角睡个好觉……那么只要等价等量地兑换梦境就可以了。

只是让凌恩梦不到庄忱,这听起来也不算多严重。

毕竟在这么多年里,凌恩留在冰天雪地的前线,拒绝回来、拒绝多接触帝星来的消息。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凌恩本来也从未梦见过庄忱。

庄忱点了点头,在兑换确认上签字,把哭昏过去的孩子揽住。

有人抱着阿克去边上休息,刚想安慰,少年就在梦里屏住呼吸。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只知道这孩子在梦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委屈到极点、难过到极点,拼命钻进了笃定着不会拒绝的怀抱。

只知道阿克又在昏睡里回了七年前,死死抓住一片衣角,说什么都不肯放手,要陛下哥哥跟他回家。

他再也不偷懒、再也不耍赖了,不要陛下哥哥抱,他每天都拖三遍地再擦十遍桌子,带最好看的花回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直到像是有什么人抱着他,慢慢地拍着背、慢慢地哄。

一点一点拍哄,直到这场绵延了七年的难过,被轻柔地按下暂停。

像是有人把他从过往里解脱出来。

那些伤心被暂时打包好,放在没那么容易翻出来的地方……等时间让它们褪色。

人死注定不可复生。

或许等他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就有能力处理这份伤心。

……

确认阿克完全睡熟后,庄忱离开他的梦境。

系统就在梦外面等。

入梦会消耗一定能量,系统变成小棉被,在寒风里裹住庄忱:“宿主。”

庄忱有点想要冷酷斗篷,扯了扯棉被:“怎么了?”

“凌恩走了。”系统汇报,“他去了暖宫……带着星盘。”

那就是去收集碎片。

庄忱也没有亲眼看过那场生日——他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听得也不清楚,因为感官严重消退,连蛋糕都没吃出味道。

所以多少有些遗憾。

他想知道那个蛋糕好不好吃。

既然凌恩去放电影,庄忱也就一起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很稳定。”

系统:“嗯嗯。”

“凌恩不容易被误导。”庄忱说,“他越收集碎片,越会意识到,我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主角团的其他人,都是庄忱在十八岁以后接触的。

长大成人的伊利亚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骄纵少年,已经被时间和病痛磨得很成熟和沉稳……能够给出最大程度的耐心包容。

主角则不一样,凌恩现在只是被庄忱的死讯困住,但迟早还是会想起……他们年少的时候,庄忱有多难伺候、多目中无人。

对凌恩来说,这只是少年时决裂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后来长大成人、变得成熟,变得比过去好很多。

因为少年时的矛盾,凌恩拒绝回来,也就错过了“变得比过去好很多”的庄忱——这的确遗憾,但也只需要遗憾就够了。

要不了多久,凌恩就能想明白这件事。

有这个作为基础,主角支线的稳定度就不该有太大的变化,这个世界应该就没理由崩掉。

至于主角团之间,看起来已经完全无法调和的矛盾……

庄忱揉揉脖颈:“实在解决不了,就不解决了。”

他亲手教出来的主角团,就算有天大的矛盾、天大的裂痕,真到了必须合作的时候,也一样会做。

这么点事……庄忱还是有信心的。

几年前,险些让凌恩死在战场上的那场仗,就是努卡把他从机甲废墟里拖回来。

不论努卡多想杀了凌恩,都不会真的动手。

因为保护伊利亚星系需要战神——这片星系里,凝聚着庄忱全部的心血。

“凌恩应当不至于崩掉。”庄忱说,“也死不了。”

系统:“嗯嗯。”

庄忱:“主角没成团,应该也不至于影响星际稳定。”

系统:“嗯嗯。”

庄忱举起系统晃了晃:“想什么呢?”

系统吓了一跳,啪地变成冷酷斗篷:“我在想……宿主这个时候的演技,是真的不好。”

演技不好,心又软。

小孩子对这个最敏感……所以阿克才会这么难过。

庄忱承认这个,点点头。

系统变成斗篷裹着他,犹豫半晌,才又问:“那——宿主跟凌恩在一起的五年。”

严格来说,那才是庄忱作为新手、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五年。

无论是后来多厉害的金牌宿主,第一次进入世界、第一次接手人设,也不可能完美到半点纰漏也不出。

“在那五年里。”系统小声问,“宿主……是真的特别傲慢、特别骄纵、特别的不好相处吗?”

——————

凌恩走进暖宫时,也在想这件事。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离开帝星已经有很多年,离开这座暖宫的时间就更久。

在庄忱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递上了申请,想要离开帝星,去前线驻守。

申请被批准得很快,是揉烂了从窗户里砸出来的。

十八岁的小皇帝,因为没有精神力、根本没什么力气,站在窗口朝外面的他发火:“你现在就给我走。”

他站在窗外,打开那张申请,发现少了一个签名:“这里还空着。”

签字的鹅毛笔、皇帝的印章,就也接二连三从窗户里砸出来。

凌恩很会模仿庄忱的笔迹,自己签上那个签名,把印章盖好:“你打算怎么过生日?”

窗口的小皇帝垂着眼,裹着件黑漆漆的斗篷,神色冰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走了?”

……凌恩现在回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总归不会是多合庄忱心意的话。

他并没给庄忱过十八岁的生日——连礼物也没送,当天晚上就离开帝星,去了前线。

连扔出来的鹅毛笔和皇帝印章,都是叫人代他送回去的。

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凌恩完全不喜欢庄忱,想要提前避嫌,免得再传出那些说他们“早晚就该在一起”的流言蜚语。

另一方面……是他那时觉得,庄忱有必要改一改这随便乱发脾气的毛病。

毕竟庄忱已经做了皇帝,身上肩负的是整个伊利亚,也该学会控制脾气,喜怒不形于色了。

……

凌恩攥着那块星板,在暖宫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种材料的确很奇异,他很快就能听见这里残留的声音、看到残留的影像。

他不在了,还是有人给庄忱过生日的。

生日非常热闹,涌进来的一群人根本无视皇帝陛下的“大发雷霆”、“冷若冰霜”,热热闹闹地把蛋糕推到庄忱面前。

这些人不由分说地把二十三岁的皇帝按进椅子里。

桌上堆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礼物,像是什么异兽的指甲、变异甲虫的铁镰、胳膊和腿装反了的机甲模型……最好的也只是条裹着陨铁碎片的琥珀项链。

五岁的阿克抱了一大捧花,一跑一摔跤,咧着嘴爬上庄忱的膝盖,把花往他怀里送。

……始终一言不发、显得冷冰冰的年轻皇帝,这才勉强露出点缓和神色,抱住怀里的小不点揉了揉。

“浪费时间。”他靠在椅子里,垂着眼,根本不接努卡递过来的蛋糕,“我养你们,是叫你们干这个的?”

这群人早皮得刀枪不入,也不反驳,干脆直接舀起一勺蛋糕喂过去。

喂过去,他们的小陛下也就吃了。

吃的很慢、看起来相当嫌弃,但还是把那一勺奶油全咽下去。

“香不香?”有人紧张地问,“我们做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吃的了……”

这话没立刻得到答案,面若冰霜的年轻皇帝抱着小不点,被那一捧能将人淹了的花挡着,依旧靠在椅子里,胸口慢慢起伏。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无法清晰分辨的强烈不安,在命运的接缝处悄然蔓延。

但紧接着就被庄忱的声音盖过去:“蛋糕。”

“还不错。”庄忱说,“还行。”

这些人立刻雀跃着蹦起来。

年轻的皇帝靠在椅子里,仍旧裹着那件半旧的黑斗篷,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点笑。

……

凌恩却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道影子旁边,在那双眼睛前慢慢挥了下手:“……阿忱。”

他将精神力毫不吝惜地灌进这块碎片。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情境,在精神力的维持下,甚至可以发生轻度交互——他甚至可以碰得到庄忱。

“阿忱。”凌恩扶住椅背,他不敢去碰斗篷下异常瘦削的肩膀,“听得见吗?”

庄忱的回答根本对不上……这些人问的是“香不香。”

他们一起长大,凌恩比任何人都清楚庄忱的习惯,如果问“香不香”,得到的答案只有是或否。

庄忱不喜欢模棱两可,不喜欢给出不确切的回复。

……而现在,庄忱是在猜他们的问题。

猜测这个问题是和吃进去的东西相关,于是给出个最可能对得上的、不会引起怀疑的答案。

庄忱……的确如他所愿,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

这是伊利亚最骄纵的小皇子,在十八岁的生日那天,被迫学会的东西。

年轻的皇帝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所有热闹都散尽。然后摸索着起身,跌跌撞撞去吐出吃进的蛋糕,倒了些水给自己漱口。

“阿忱。”凌恩实在无法忍受,他过去伸手,想要扶住这个碎片里的影子,“你坐下,坐下休息一会儿,叫人来——”

“……好吵。”影子低声说。

凌恩定在原地。

他于是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碎片里的庄忱继续摸索,磕绊了几次后,才终于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三岁的庄忱,一样一样摸着那些礼物,把异兽的指甲套在变异甲虫的铁镰上,又把这个搭配组装进已经很乱套的机甲模型。

他像是很久没得到过这些……相当认真地摆弄、认真地一个人坐着玩,就这么一直专心地玩了几个小时。

“留音石。”庄忱开口,让房间里能记录声音的石头亮起来。

“礼物,我很喜欢。”他说,“谢谢。”

“把它们和我的斗篷一起下葬,花放在碑前。”

“告诉阿克,我去‘残星’巡视了。”

年轻的皇帝慢慢说完这些话,留下那件斗篷,搭在椅背上。

他最后还是没舍得项链,摸索着拿起那条套在机甲脖子上的琥珀项链,拿在手里晃了晃。

“是什么颜色?”他问。

没人回答,留音石的光已经熄灭。

他也不在意,把琥珀项链就这么挂在脖子上,哼着歌,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暖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