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凌恩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弥漫开清晰的血气。

他留不住一道影子,这只是星板在收集了一定的意识碎片后,拼出的“记忆”。

记忆属于过去, 永远无法来到现在。

在庄忱十六岁的那天晚上, 在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戴上皇冠……在小殿下独自死去的那天, 他什么都没做。

没有给庄忱热牛奶, 没有给庄忱包扎伤口……也没有修好那枚荆棘戒指。

他甚至不知道这枚荆棘戒指碎过, 庄忱成为皇帝后,自己找人修复了它,自己去找医生治好了伤。

这才是真正的事实, 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他什么都没做,又或者做了, 他急不可耐地逼迫着十六岁以前的庄忱死去、然后居然一刻也不停,又亲手将十六岁以后的庄忱推上死路。

那些表彰和赞颂,在这一刻变得全部讽刺至极, 凌恩盯着胸前的勋章, 一枚枚将他们全扯下来。

他还真是对伊利亚“坚定不移”、“亲爱精诚”……到了要抢在这一晚, 逼一条最无辜的命去殉的地步。

可就算他不这么做……难道庄忱不会去做伊利亚的皇帝?

庄忱远比他知道怎么保护伊利亚,怎么照顾好这片星系, 难道还要靠他来催促、来逼迫?

庄忱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对自己好,小殿下死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羊毛袜, 还光着脚。

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这间卧室的角落, 没人去抱他, 没人去摸摸他的头, 问他疼不疼。

没有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 没有饼干,没人聊天和说话——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门口, 一直看着房间里。

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颤抖、不再动弹,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概三个小时零九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

站起来的是伊利亚的新皇帝,而他站在门外,做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件最无可理喻、最冷漠、最残忍的事。

……他没有再叫“阿忱”,他单膝跪下来,向伊利亚的新皇帝问好。

听到他这么叫的少年皇帝,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

他抬头时,看见的是张极为漠然和平静,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绪的苍白面孔。那双眼睛盯着窗外茫茫夜色,漆黑瞳底只映出寒星。

“你回去吧。”十六岁的庄忱说,“我要走了。”

年轻的皇帝撑着那只拐杖,不再等他,一步一步走远。

庄忱这么走去“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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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阁下?”

他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有人穿过阴影,提着盏灯走过来:“您怎么会来这里?”

凌恩勉强找回一些知觉,收回空无一物的手。

他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能留住,他将那块星板收好,垂下视线,低声说:“卡拉迪娅夫人。”

这是一直侍奉皇室的女仆,年纪已经非常大,身体却还算硬朗,庄忱一直叫他“卡拉奶奶”。

做小殿下的时候这么叫,做了皇帝以后也还是这么叫。有次叫他听见了,不等他开口,庄忱已经扬起下颌,提前冷冰冰地刻薄出声:“我要这么叫。”

“我要这么叫。”年轻的皇帝慢慢握紧拐杖,“你要想说别的,就出去。”

凌恩当时并没想纠正他,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刻薄傲慢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从何而来。

可笑的是,他从不认为自己逼迫过庄忱……他居然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两个都能理解。

他用最冷血、最漠然、最无动于衷的念头,去揣测伊利亚最柔软赤忱的一颗心脏。

“您热了牛奶吗?”卡拉迪娅夫人留意到凌恩手中的瓷杯,发现牛奶洒了不少,就去清理,“陛下不喝这个啦,早就不喝了。”

凌恩慢慢回过神,向她道歉,用精神力将洒落的牛奶从地毯上剥离:“他……过去喜欢。”

“是啊。”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所以才不能喝,喝了会更头疼。”

在得知庄忱失踪的消息那天,这位慈祥的夫人当场昏死过去,醒过来以后,依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如今伊利亚改成了联邦制,皇宫实际上的作用已经废除,许多仆从都离开了这里,但她依然每天都来打扫。

“为什么……会头疼?”凌恩盯着手里的瓷杯,低声问,“他总是会头疼么?”

卡拉迪娅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很轻柔,却像是一枚异常坚硬的钢钉,扎进凌恩胸缝间的骨头里。

“陛下没有不头疼的时候。”卡拉迪娅夫人温声回答,“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凌恩将后背抵在门上。

他攥紧那只仿佛是粘在了手上的瓷杯,听见自己的呼吸刮过骨头的声音。

“登基以后……有那么多半年的时间,陛下不再见我们,也不要人照料,只是每天埋头做皇帝的工作。”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有很多事要他做,他太忙啦……九个月零六天,他不休息地工作了这么久,累了就睡在起居室。”

要照顾好一个星系,不是那么简单的。

更何况在十六岁之前,庄忱都因为身体太弱、没有精神力,不被强行要求接触这些。

他的父皇身体很好,精神力也很强悍,被预测至少能活二百七十岁到三百岁——这样漫长的时间,完全可以覆盖伊利亚小皇子不会太久的一生。

这件事让他的父皇和母后痛苦,多少次暗地里掉泪和伤心。痛苦之余却又庆幸,因为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保护他们的孩子。

庄忱从没有被要求接过那顶皇冠、从没有被要求过做皇帝。

他的爸爸妈妈,只想要他们最疼爱的孩子,高高兴兴做最威风的小皇子。

只要不伤害其他人,稍微任性一点、稍微飞扬跋扈一点也没关系,稍微不那么努力,不做最优秀的孩子也没关系。

这样被骄纵着哄大的小殿下,因为一场意外,仓猝接过那顶沉重过头的皇冠,就这么成为皇宫唯一的主人。

……凌恩忍不住开始逼着自己想,这九个月零六天里,他又干了些什么。

他的脑子像是被撬开,有人往里灌了岩浆,这些岩浆冷凝成坚硬的固体,涨得他太阳穴刺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您不在这儿。”卡拉迪娅夫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念头,轻声说,“您被军部征召了。”

她温柔地解释:“失去庇护的伊利亚很不太平,那段时间战事很多,这是非常荣耀的使命。”

那段时间的战事很多,所以凌恩也很忙碌,几乎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过。

战斗,修整,去新的地方战斗,修整,锻炼精神力……凌恩很快就成为战斗核心,不停积累的军功让他的升迁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军人的天职和使命,当然不该被置喙……他只是忍不住想,这九个月零六天的时间里,是不是真的军务繁忙到了这个地步。

有几次修整的地点甚至就在帝星边缘,只要半天时间,甚至几个小时——就能回来看看庄忱。

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庄忱?

假如他能回来,哪怕一、两次,是不是能打断庄忱的工作,把仿佛是要献祭的年轻皇帝拽出去透透气?

忠诚哀伤的仆从,无权推开那扇紧闭的门,那么他当时已经做到一支独立舰队的负责人——这样还不行么?

从未发生的事,凌恩无法设想,无法给出回答。

“这是最令人难过的事。”卡拉迪娅夫人说。

年迈的女仆有双极为柔和慈祥的眼睛,那双眼睛垂下来,终于再控制不住地蓄起泪水:“我们宁可……您是完全冷血,漠然、没有感情到底的人。”

倘若凌恩就一直是这样,一直是个冷冰冰的、无法软化的钢板,那么他们这些仆从,反而不至于有任何多余的期待。

不过就是……陛下为伊利亚捡回来了一位骁勇的战神,从此守护伊利亚这么简单。

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不会有人因为一棵树没有救下庄忱、一块石头没有救下庄忱……一把利剑没有拦住伊利亚的皇帝走向死亡而难过。

最叫人难过的事,永远都不是“不可以”。

而是“本可以”。

凌恩不是“无法将庄忱拉出来”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凌恩阁下能抽空回来,哪怕一趟,一趟就行。

看到他们的陛下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熬到那个地步,做不完工作就昏厥在椅子上,被头痛折磨醒后就继续拿起鹅毛笔。

如果真的亲眼看到这些,凌恩阁下是一定会火冒三丈,强行没收陛下的所有文件和工作,把人拖去看医生的。

除了凌恩自己意识不到,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

那不是流言蜚语,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相信这件事的绝大部分人,其实并没看出陛下对凌恩阁下有什么超出倚重的青睐——恰恰是反过来。

会有这种传言,是因为凌恩阁下对他们的陛下,有种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超出寻常的关注。

因为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之所以结束,不是因为庄忱终于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是因为仗打完了。

盛大的宴会上,年轻的皇帝亲自出席,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在宴会上一直待了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后,皇帝暂时离开宴会,说要去透透气。

又过了十分钟,凌恩在砸一扇紧闭的房间。

那大概是在战场上沉着冷静、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凌恩中校,第一次疯狂地砸门。

在引来更多人之前,凌恩一枪崩了门锁,用力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冰冷寂静的漆黑。

庄忱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对任何碰触和光线都没有反应。

几秒钟的时间里,凌恩直接用精神力传讯私人医生,抱起庄忱赶过去。年轻的皇帝头颈后仰,软在他怀里,呼吸心跳微弱得慑人。

凌恩抱着他冲进医疗室,用力扯下他手里攥着的纸张,一页一页查看。

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沓申领军用物资、报请批准的待回复文件。

“您从未意识到……是不是?”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您对陛下越界的要求、苛责、逼迫……是因为您想将他纳入您的‘规则’里。”

所以凌恩会拒绝背着庄忱,会要求庄忱自己走路,会制止庄忱“乱发脾气”。

所以凌恩会来送这顶皇冠,而不是让哪个仆从把它放在华贵精美的盒子里,盖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捧给伊利亚的新皇帝。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庄忱是和他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着脸,假装冷酷到不行……那颗心依然是冷不下来的。

这样的分歧,让他们最终渐行渐远——但这绝非庄忱的责任。

在这件事之中,一颗柔软的、干净赤忱的心,不该背负任何责任。

“您……没有资格。”善良温柔的年迈女仆大概从未说过这样严厉的话,但长久以来的哀戚痛苦,终于在葬礼这天的深夜冲破了个口子,“您没有这种资格。”

“您在过去,或许从未体会过爱、从未理解过这是种什么情感……可您来了帝星,殿下一直都对您很好。”

“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就一直这样做您要做的事——不去招惹殿下。”

“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边。”

“殿下对您的好,叫您生出这种贪婪了。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规则里,您要逼着殿下也进去。”

“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

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

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

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

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

“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

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工作。

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

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

……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

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

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会伤心很久、大概有三五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

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

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

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

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

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

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

或许是卡拉迪娅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

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

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

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二十三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

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

“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

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

——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

“……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

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

大半年的时间,的确已经让少年皇帝迅速长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

他不说话,庄忱也不再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拿过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继续批复。

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过去按住那沓该死的文件:“非要这样?你——”

这次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要庄忱做皇帝、担负起整个伊利亚的人是他,要庄忱支撑危局,平定混乱的也是他。

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坦然地说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或许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断剥离的惶恐,让他做了个很反常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别做这些了。”

“我带你去骑马。”他握住那一沓文件,尝试着将它们抽走,“宫外有条路,银杏全是金黄色。”

这样反常过头的态度……可能是吓着了年轻的皇帝。

那张已经总是惯常板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诧异。

十七岁的皇帝问:“……你疯了?”

“没有。”他说,“仗暂时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再有战事。”

所以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着必须立刻被批复。

在那双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视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暂时收好。

他替庄忱拔掉药水所剩无几的吊针,用一块止血贴把药棉按在针孔上,想这么按一会儿,和庄忱说几句话:“你最近——”

庄忱自己按着止血贴,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下变空,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听他们这样说。”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靠在枕头里:“他们总这样说。”

“所以我想,至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说,“不能再发生这种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绞尽脑汁,又尽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战时,向帝星的紧急求援被你……错过,就会误大事。”

听见这句话,十七岁的皇帝也并没有更多反应。

靠在枕头里的少年其实很单薄、单薄得连骨头都硌得慌,医生拒绝给出更多细节,他不知道庄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过去那两年,庄忱的身体已经养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过去更差。

他想不通,又不知道怎么问,现在的庄忱看起来……并不想和他交流。

“我不想骑马。”隔了半晌,闭着眼睛的皇帝才轻声说,“不想出去,不想透气。”

他蹙起眉,在床边半跪下来:“为什么?”

问题得不到答案,自从他亲手逼着庄忱带上皇冠,年轻的皇帝不再像小殿下那样,什么问题都给他回答。

庄忱只是紧闭着眼,蹙起的眉心苍白,仿佛在沉默着忍受什么很令人不适的折磨。

他运转精神力,把手掌烘暖,覆在那片湿冷的额头上。

“不想……就不出去。”他问,“你想看战场吗?”

大概是因为这片暖意,少年皇帝苍白过头的脸色稍好了些,眼睫吃力翕动几下,慢慢睁开眼:“什么?”

“也不只是……”他不知该怎么描述,沉默了一会儿,索性直接遮住庄忱的眼睛,用精神力将那些画面在少年皇帝的脑海里铺开。

不只是战场,战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帝星之外的世界很广阔。

有银装素裹的无垠冰原,有看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有一整个星球都是红色砂砾岩,被风侵蚀分割成深浅不同,恒星的光芒照在上面,像是凝固定格的漫天红霞。

少年原本紧蹙的眉头,在这些景象里,一点一点松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还不错。”倨傲的年轻皇帝低声咕哝,“看来这几个月你没白走。”

他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想起庄忱看不见,就又开口补充:“如果你愿意,我每过几个月,就回来给你看这些。”

庄忱的眼睛被他遮着,陷在枕头里,始终剧烈的头痛因为精神力展开的画面变淡,困倦就涌上来。

“我很忙,过段时间要去巡视。”少年皇帝的声音很低,“不是随时有时间。”

他摸了摸庄忱的头发,这次少年皇帝没躲开,反而像是被伺候舒服了,慢慢扬了扬下颌。

“不用你有时间,我回来给你送这些,送到就走。”他说,“我把它们储存在你的椅子里。”

在伊利亚,精神力是必需品,像是锻造荆棘戒指的材料,也可以做很多不同的东西。

他可以把看到的画面积攒起来,放进庄忱常坐的那把椅子,这样庄忱工作到精疲力尽时,只要坐进去,就能身临其境地看到那些去不了的地方。

“……行吗?”他低声问。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他。

大概在他说完这个计划之前,被头痛折磨了太久、几个月都没好好休息过的少年陛下,就已失去意识,睡得很沉了。

……

星板上亮起红霞似的微光。

凌恩握着星板,他垂着视线,神情并没因为这样难得温馨的片段……有半分好转。

正相反,他的脸色比刚才还更苍白,甚至铁青,他僵硬地盯着画面消散的地方。

他……还做过这种承诺。

他做过这种承诺。

在庄忱十七岁,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在医疗室对庄忱说,会把见到的东西带回来给庄忱看。

他的确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因为军部的任务间隙实在不固定,多数时候他不能碰到庄忱,偶尔深夜回来,庄忱在睡觉。

他不确定庄忱听没听见那些话,所以也不能确定……庄忱在坐进那把椅子的时候,会不会暂时把护罩打开,允许他的精神力进入。

但他也就这么做了,每隔几个月就会去一次,给那些不知有没有被看过的景色换成新的。

……直到从某天起,流言蜚语开始变质,变成揣测和非议。

开始有人说,他升迁之所以很快,是因为皇帝陛下的照顾。

是因为皇帝将来要和他结成配偶,所以才一再提拔他的军衔,将源源不断的军功送给他。

——没见凌恩上校经常出入皇宫,熟得就像回家一样?估计再过段时间,那个最容易拿功劳的差事就又要有主了。

——以后就盯着凌恩上校,他做的活儿一定是最容易、最好做的,他去的地方肯定风景最好,看着吧……

……

凌恩险些将那块星板捏碎。

他察觉到自己的力道险些失控,慌忙松开手,星板材质的特性吃软不吃硬,蕴含的能量狠狠将他扎了一下。

凌恩的右手险些被精神尖锥穿透,他却什么也顾不上。

他在医疗室里不断搜索,终于在窗边找到极为不起眼的暗色碎片,看到站在那里的庄忱。

……少年皇帝难得有心情不错的时候。

虽然频繁要来医疗室,但庄忱最近的状态比过去好,总是蹙紧的眉头放松了些。

叫医生们相当高兴的……他们的好病人居然有心情看风景、有胃口吃零食了。

凌恩看见自己推门进来。

听见他的脚步声,年轻的皇帝回过身,把手里的坚果递给他:“吃吗?”

凌恩盯着那袋坚果。

当初的他根本没留意这些,他是来请庄忱换防的——他不想去那个据说美轮美奂、全是水晶和钟乳石的海伦娜星系。

军部的任务原本没有困难容易之分,之所以在凌恩手中会显得容易,是因为凌恩的精神力更强。

所以这让他更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自己被认定了“走后门”、“私下照顾”,他想去完全荒芜和恶劣的地方。

……这样的情绪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袋被庄忱递给他的坚果,是德雷克斯顿的特产。

德雷克斯顿……是他上一次,向椅子里灌注进去的景色属地。那里有见不到头的莽苍森林,松柏参天,活泼的松鼠在枝间蹦来蹦去。

庄忱刚剥好一颗坚果,想要递给他,凌恩就单膝跪下去。

“陛下。”他问,“是您安排军部,让我去海伦娜的吗?”

……碎片甚至在这个问题里停滞了片刻。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站在窗前。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凌恩沉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请允许我自己来安排。”

他死死压着怒火,语气格外冷厉生硬……那道站在窗前的影子却反常地没因为被冒犯而发怒。

影子并没发怒,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把那颗剥好的坚果收回来。

“我知道了。”伊利亚的皇帝说,“上校,抱歉。”

庄忱这样说,无异于承认了是他安排凌恩去海伦娜。

这让凌恩几乎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庄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只是对他说:“我会让军部更改命令。你听到的那些话,我已经叫人去处理了。”

凌恩摇了摇头:“请不要替我处理了……陛下,感谢您的好意。”

更过分的话叫他咽下去了,他不想对庄忱说太激烈的言辞,不想冲庄忱发火。

但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

沉默许久,凌恩才低声说:“或许我早就该去前线驻防。”

说完这句话,凌恩就向庄忱行了个礼,起身离开。

……

这块碎片不停被精神力干扰打乱。

往事本来就是更改不了的,星板的反噬越来越激烈,但碎片之外,持有他的人仍死死咬着牙关,脸色铁青地盯着画面。

画面外的凌恩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说出那些话——可阻止不了,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其实已经悄悄看了椅子里所有的景色、每晚闭着眼去造访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的少年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有人说那是最漂亮的地方,有一望无际的钟乳石,有闪闪发光的水晶。

这是个很小的、其实根本干扰不了任何事的私心。

谣言和非议真的可怕到这种地步?

军部的任务本来就没有难易,只是去个漂亮一些、景色好一些的地方而已,对凌恩来说并不是不能做的事。

难道这次去了海伦娜,他的军功就都会变成假的、精神力强度也变成假的了——他就没有把握再在更艰险的战斗里证明自己,叫那些人闭嘴?

凌恩无法阻拦自己,他甚至恨不得彻底碾碎这块碎片中自己的影像,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庄忱靠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把那颗剥好的坚果放在手掌里,等路过的飞鸟来吃。

这天偏偏没什么鸟雀靠近,庄忱就这么站了很久,久到一阵风过来,把坚果从他手里吹落,掉进草地。

庄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披上斗篷,离开那扇窗户。

庄忱没再去管那枚坚果。

它没被任何人收下,也没被小鸟叼走,也没有奇迹般地长成一颗小树——它只是躺在草丛里,慢慢就叫时间侵蚀干净。

当时的医疗室并没有其他人,庄忱没再提过这件事,那把特制的椅子后来就叫人搬走,放在仓库里落灰。

……

所以,也不再有人知道。

年轻的伊利亚皇帝,终其一生,也没再见到据说美轮美奂、亮闪闪的钟乳石和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