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这是秦照尘最后悔的事。

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

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

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

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

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

是他害了时鹤春。

……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

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

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

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

“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

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

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

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

秦照尘抬头。

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

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

“……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

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

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

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

“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

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

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

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

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

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

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

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

他不知道……

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

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

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

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别想这么多了,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时鹤春扯扯他,“不如睡觉。”

“你睡。”秦照尘说,“你怕冷,我抱着你,暖和些。”

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

他们这一路,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

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睡了一夜,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

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抱着儿子嚎哭,哀求神仙下凡显灵。

时鹤春看了一会儿,叫停了马车下去,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就叫人将酒烫了,一半灌下去,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

到底也是半大小子,身体没病没灾,筋骨强壮,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老妇人感激不尽,拼命给恩公磕头,额头碰出了血。

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继续养神。

秦照尘试着抱他。

时鹤春没拒绝,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不知是睡是醒。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时鹤春才问秦照尘:“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

时鹤春很少会喊“娘”,大多都是说“母亲”,因为礼不可废。

时鹤春也背着母亲逃过命,也曾一头栽倒下去,以为再爬不起来过……时鹤春一开始也没想做奸佞。

时鹤春把手给秦照尘,让大理寺卿帮忙断案:“我也能提笔,也没废到不能动。”

“何止能提笔。”秦照尘咽下血气,握住那只手,低声问,“时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数,生死簿被你这双手偷回来多少人,薄了多少页?”

榆木疙瘩终于被逼得会说好听话哄人了。

时大人被哄得挺舒服,高高兴兴闭了眼睛,不再纠结这件事:“我的酒用完了,给我买新的。”

“好。”大理寺卿掏钱,“前面就有酒家,多买些带着。”

……时鹤春就这么轻易被哄好。

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从不松口的大奸大佞,自己其实都没意识到……只要大理寺卿用生死簿哄他,百试百灵。

秦照尘看得清楚,他知道时鹤春是为这个高兴,时鹤春是不喜欢死人的。

时鹤春不喜欢看人死,喜欢看人活,喜欢从生死簿上往外偷人。

也不只是生死簿。

大理寺恪守律法、不可通融转圜,但总有法不尽事处。但凡有叫秦照尘辗转难眠的判决,有无辜受戮、不该死的犯人,一定在第二天丢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卿从不问时鹤春,时府那些下人都是哪里来的,怎么个个覆面,像是遮着刑烙。

青云之上的小仙鹤,腔子里装着一颗滚热红尘心。

……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秦照尘这一路上,其实都在不停地想,能不能让大理寺所辖的刑狱多丢一个人。

丢了,病死了,裹着席子扔了。

这都是时鹤春的办法……大理寺卿穷思竭虑,尽力回想这些年的刑犯死囚都是怎么丢的。

这也是秦照尘最后能想出的办法。

到了这一步,大理寺卿终于再扛不住,想要破法乱法、亲手把自己维护的律条撕开一个口子。

他知道他站在这条堤坝前,一道破溃,前功尽弃,眼前是虎视眈眈的滔天恶浪。

……可他身后是时鹤春。

他为世道为公理,活了一辈子,假如这是条回不了头的黄泉路,最后他至少要保下时鹤春。

秦照尘慢慢攥紧了袖子。

他知道时府被抄家以后,那些犯人都隐匿起来,暗地里成了“鹤归堂”——他亲手处理的卷宗,知道这些人里有不少身手不凡,而且……都对时鹤春足够忠心。

这些人本不是恶人,或是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带头反抗重徭恶役苛捐杂税,或是被世道逼得铤而走险,冒死行刺贪官污吏,只为一家老小活命。

是时鹤春救了他们的命,叫他们活下来,也救了他们的乡里家眷,一手遮天的权臣自然有这个本事。

这些都是不该死的人,偏偏他们又的确犯了律条,大理寺保不了他们。

……放肆妄为、随心恣意的奸佞能。

这个整日胡作非为的奸佞,有事没事,就拎着个酒壶背着手溜达去大理寺,乱翻他桌上的卷宗。

相当嚣张,看见什么不顺眼的就拎走,只给他留一桌花瓣。

如果没有时鹤春,秦照尘或许早就被自己亲手判处的这些案子压垮……可笑直到今天,他竟然才终于悟透、想透。

在这混乱世道里,时鹤春救下的人,远比他多。

十年来,是时鹤春在替秦照尘,守着他的良心。

/

这粮一路放到蜀州。

放粮要按灾情走,最重的地方最缺粮,也最容易生动乱,必须要先设法稳定。

他们走水路,先南下再北上,最后一程会到江南。

古人说蜀道难,蜀道的确不好走。但险山恶水里飞出来的小仙鹤,回了家就高兴,甚至难得有了罕见的好气色。

“这山没到最好的时候。”时鹤春拉着秦照尘去喝酒,随便找了个屋顶,兴致勃勃,“春夏好看……初秋也不错,雨雾白云缭绕,比仙境不差。”

这一路走上来,已入了冬,这地方又不下雪,崇山峻岭也变得光秃秃干巴巴,一点没有蜀中美景的气势。

时鹤春有点惋惜,他幼时跟着长辈回蜀州,见过那仙境似的好光景……可惜也只是一面之缘。

他们认识二十年,秦照尘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中长辈。

但时鹤春这么多年长下来,除了母亲就只孤零零一个,从无长辈照拂……稍微长些脑子,也知道不该乱问。

所以他只是替时鹤春斟酒,扶着这只摇摇晃晃的小仙鹤,别一不小心掉下房顶:“喜欢这儿?”

“喜欢。”时鹤春抻懒腰,“想埋在这。”

秦照尘的手臂紧了紧,不等说话,时鹤春已经叫冰冷夜风一呛,蜷着肩膀咳嗽起来。

这咳止不住,咳到最后,就变成不停呛出来的血。

时鹤春倒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呛血,心脉弱得时断时续,还在摸索着握住他的胳膊,安慰拍抚。

时鹤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一开始还瞒着秦照尘,后来实在瞒不住,索性随它去。

第一次见他这样,秦照尘神魂俱丧肝胆皆裂,抱着这个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松手,跌跌撞撞冲进医馆,手都仍是抖的。

……到了现在,秦照尘已能揽紧他不松手,叫时鹤春靠在自己身上,把翻涌的血气痛痛快快咳干净了。

时鹤春咳得脱力,昏沉间被人抱着,一点一点拭净唇畔血色,只觉心神轻飘身体沉重,一时疼得眼冒金星,一时又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仰在秦照尘的膝上,肩膀被紧紧抱着,双手静静软垂,黑润的眼睛都是涣散朦胧的,映不进人影。

“时鹤春。”秦照尘抵着他的额头发抖,低声问,“我放你走……好不好?”

大理寺卿撑不住了。

去他的执法如山,去他的世道,去他的朝堂,他的时鹤春快死了。

一生从未逾礼,从未口出恶言的秦王殿下,在心里厉声骂了不知多少句,骂得面目狰狞,喉咙口腔尽是血气。

他知道这一破法前途难料,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只等找出大理寺卿半点破绽,将他从青云端拉下狠狠撕碎。

撕碎就撕碎,这些人干脆活剐了他,极刑凌迟、曝尸荒野才好。

“你喜欢这,那就住这儿。”秦照尘说,“这里的山多,路难走难找,你找个风景好的小山坳藏进去,藏几年再出来。”

然后再去江南,这样更稳妥,时鹤春也能养一养病。

鹤归堂的人就在附近,秦照尘知道他们会跟上来……这一路跟上来的人和事太多了,有要救时鹤春的,也有要杀时鹤春的,一路已有十七道金牌令箭。

十七道金牌令,道道要他除首恶、诛奸佞、杀时鹤春。

他们还没到杭州,就已到了无路可退的风波亭。

这世道太糟,大理寺卿要改这世道,可以改,要肃清朝堂,可以清。

但污浊泥淖抵死挣扎。

这些恶人不甘心,要再拖一条命走,一条大理寺卿没资格拒绝的命——除恶务尽,还有个首恶尚且没死。

要是能拿钱买命,别人为什么不行?要是银子赎不了累累罪行、买不了项上人头,时鹤春又为什么不死?

首恶凭什么不死?朝中森森视线盯着秦照尘。

凭什么杀了这么多人,却不杀时鹤春?

“……我会将他下狱。”

大理寺卿沉声说:“不准动他。”

他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下方夜色里人影晃动,个个黑衣短打、身手精悍,不是路人。

如果不是这些人,他找个地方就将时鹤春放了……偏偏这些暗箭冷枪,阴涔涔仿佛附骨之疽,一路从未消失。

他敢放时鹤春,三步之内就有冷箭将时鹤春射穿。

可笑他竟还敢对人心有期许,下来放粮之前,还心存妄想……这些年有时鹤春暗中护着,他竟也就心安理得,从没想过去真正看看人心险恶。

“他是蜀人,在此处或有藏银,或有秘库。”

秦照尘将掌心攥出血,混着冷汗,沉声讲出早编好的借口:“我要再同他周旋几日,将他家底摸干净。”

“如今朝中亏空,南面吃紧,这一路匪祸不断。”秦照尘说,“我惮他身世可疑、出身不正,要套他话——”

这话还未说完,秦照尘迎上时鹤春的眼睛,一瞬背后骤寒,只觉坠进无边冰窖。

时鹤春醒了,撑着胳膊,从他怀里挪出来。

“秦大人……”时鹤春看着他,“好谋划。”

秦照尘垂在袖子里的手悸颤,掌心不知是汗是血,黏腻冰冷一片。

时鹤春从未这样看着他。

那双眼睛清明冰冷,不带丝毫温度,让他想起时鹤春曾说的……若是不喝酒,会怎样对他。

才是这一眼,秦照尘就已后悔了。

他受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也受不了不死不休,时鹤春若是真这么对他,他撑不到今日。

“我的确藏了银子,不少。”时鹤春说,“本地匪患,劫皇纲掠国库,也与我有关。”

时鹤春轻轻笑了一声,淡声问:“可我何必给你……何必告诉你?”

时鹤春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这话如同泛着寒气的钢钉,钉进大理寺卿四肢百骸。

时鹤春微笑,抛了怀中酒壶,身体毫无预兆后坠,袍袖翻飞在黒寂夜色里。

下方身影骤然汇聚,明争暗夺,却都抢了个空——时鹤春并没坠下来,落进他们手中。

在反应过来前,秦照尘就已扑过去,将他死死抱住。

秦照尘胸口剧烈起伏,周身冰冷,只觉头痛欲裂:“时鹤春,时鹤春……”

“活着呢。”这奸佞贴着他耳朵,悄声说,“愣着干什么?快打我。”

秦照尘怔住。

他一半的魂魄像是已死在刚在那些话里,一半的魂魄缓缓活过来,迟而又迟地意识到,这是在做戏。

他在设法骗这些人。

时鹤春恰好醒了,就帮他一块儿骗。

得意洋洋的小仙鹤仰着颈子,落在他怀里,眼睛漆黑明亮,没不要他,没要飞走。

小仙鹤还在往下瞄,边瞄边扒拉他:“快,要露馅了。”

秦照尘回过神,将时鹤春按在房顶上,他根本不会使力道,落下来的手全无力气,幸而房顶之上也看不清。

时鹤春跟着又呛出血来,他如今气血失衡、心脉衰微,只要不强行压制,随时有血可吐:“我宁死……也不叫你知道……”

“由不得你。”秦照尘匆匆沉声打断,他不敢看时鹤春吐的血,只将人囫囵扯起来。

大理寺卿仓促站了,一手揽着时鹤春,沉声对下方人影说:“你们退去,我自审他。”

淋漓鲜血从时鹤春嘴里涌出来,滴滴坠进尘埃。

下方那些人生出犹豫。

他们本来其实不信——大理寺卿编谎话的本领拙劣,使劲浑身解数,能唬过去三分之一就算超常发挥,没人信他给出的理由。

什么“藏银秘库”,什么“匪祸可疑”,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大理寺卿东拉西扯,根本就是不想杀奸佞祸首。

十七道金牌已是极限,秦照尘视若无睹,摆明了要包庇时鹤春。

这些人本该在今晚将秦照尘也一并杀了。

可偏偏时鹤春这一掺和,居然真叫事情变得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莫非真有大笔银子、真有曲折秘辛?

还真难说得准——的确有太多人都想知道,时鹤春的银子都去了哪。

朝中最大的奸佞,这些年来敛财无数,抄家却并没抄出多少,银子都去了什么地方?

没多少人相信,时鹤春会真拿它们去赈灾救人。

一个奸佞,怎么会拿银子去赈灾救人。

如今听时鹤春亲口说藏了银子,谁知有多少,说不定是几百万两、几千万两,说不定全藏在这奸佞的老巢。

时鹤春身上若是有什么秘密,还真只有这个大理寺卿能问出来……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人被诱得意动,自然就有所犹豫,杀气再续不上。僵持片刻后,居然当真徐徐退去。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从房顶上抱下来。

……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下了狱。

“不舒服。”他的小仙鹤不高兴,蹬蹬腿、抻抻胳膊,“什么破地方。”

秦照尘已经叫人换了干净稻草,但雨患刚停、冬霜又至,再干净的稻草也是冷的,躺上去寒气逼人。

秦照尘想脱外衫给他,被时鹤春按住:“不像话,算了。”

……哪有大理寺卿下狱审犯人,把官袍脱下来,披在犯人身上的。

时鹤春自己抱着腿挪了挪,看着秦照尘给自己的小酒壶里灌热酒。

大理寺卿今日的獬豸冠歪了,朝服穿得也不齐整,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被酒烫在手上。

“照尘。”时鹤春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别这样。”

秦照尘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冷硬眉宇隐没在阴影里,用袖子擦拭洒出来的酒。

他做得僵硬,反复擦拭个不停,仿佛要用力擦去什么东西。

时鹤春问:“你的世道怎么办?”

秦照尘这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

想要个干净的世道,要朗朗乾坤清澈寰宇,想要个不乌烟瘴气的朝堂……要有这些,就得先有个岿然扳不倒的大理寺卿。

如今还有退路——秦照尘扔的那十七块金牌令箭,都可以说是路途辗转曲折、灾民载途阻路,匪患猖獗,没能收到。

他在人前演了那一出戏,秦照尘对他的所有照顾回护,都能硬解释成虚与委蛇、探听套话——本朝律法,执法官员若是为了办案,可以有非常手段。

律法就是这样,只要秦照尘能解释清楚自己做的事,就没人动得了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

……但真要放了他,大理寺卿就洗不干净了。

时鹤春自己都洗不干净,偷换死囚、插手刑狱,是这个奸佞最大的罪状之一,也是最能置时鹤春于死地的罪状。

“我不该弹劾你。”秦照尘说,“这世道不该变,我做错了。”

时鹤春怔了下,他没接秦照尘递过来那壶酒,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赌什么气,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话?”

好好一个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到了这时候,说这种丧气话?

秦照尘看着他,想说些什么,终归没说,只是把酒壶放在时鹤春身旁。

“恨吗?”时鹤春摸摸那壶酒,“我拖累你,你的世道叫我毁了。”

秦照尘低声说:“恨。”

他恨的不是这个,他恨的就是这个世道,恨所有把时鹤春逼到这一步的人,最恨他自己——他弹劾时鹤春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时鹤春为了什么插手刑狱?

难道他不知道,时鹤春搜刮来的银子,有多少用来赈灾、多少用来救人?

他把时鹤春架在火上烤,他要做正道、要做清流,所以就不管在泥淖里护着他的时鹤春。

可笑可恨这么多年,他甚至从未意识到过,他的确走在悬崖刀剑之上……没掉下去的原因,却是时鹤春在护着他。

时鹤春漫不经心地抱着那个小酒壶,一直都在那片乌烟瘴气里看着他,随时准备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出来……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树。

这些都要等到现在,等到一切快来不及的时候,他才醒悟。

那么他活该的。

他令时鹤春陷到这一步,这债该他偿。

世道,公理,朝堂,民生……这些事下辈子再说,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他至少要换回一个时鹤春。

大理寺卿在这一刻冷下心肠。

他不向时鹤春解释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宁可时鹤春觉得他忘恩负义、觉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

于是时鹤春怔了一会儿,神色也慢慢转淡。

时鹤春靠在湿冷的砖墙上,戳了戳那个小酒壶,把它推回去。

“那我不要你的酒。”他的小仙鹤说,“你恨我,我就不要你的酒了。”

他的掌心一片湿冷黏腻,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里,抵不过胸肋之下痛楚的万分之一。

“生我的气。”秦照尘吃力地低声说,“不该生酒的气。”

时鹤春要酒止痛,没有酒,挨不过今晚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等。

那些人不会再给他拖延的时间,他已扔了十七块金牌令箭,再抗一道旨,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按律诛杀”。

知法违法,执法官员这么做,罪加一等,庇护死囚,再加一等,早已能凑够一条死罪。

此前若不是时鹤春,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

他还能庇护时鹤春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着手,而时鹤春的身体……也同样等不起,不容再这么耗下去。

他只从那些人手中要了一个晚上。

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来盯着他,逼他将这罪大恶极的奸佞定罪处死。

所以,今天晚上,时鹤春会“死”在牢里。

从京中刑狱换到下方寻常牢狱,叫这种偷换变得容易,更有可能成功。

他会来开牢门,会有一具草席卷着的尸首被送进来,如今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并不难找。

“死”了的时鹤春会被送出去,鹤归堂的人会等在该等的地方——秦照尘已将何时何地都在纸上写清,自然会有人接时鹤春走。

这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是时鹤春教他的办法。

时鹤春用这个办法,从他恪守的律法里,偷换他不想杀的死囚,救下他的良心。

现在时鹤春因为这个办法,被他的律法陷在狱里,等着问斩。

……

“谁和酒生气?”

时鹤春又从怀里拿出一壶酒,朝他晃了晃,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我还有,我喝我自己的。”

秦照尘就又恢复无话可说的沉默。

他看出时鹤春很冷、很难受,任何人刚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定会很冷很难受。

但此刻心软,功亏一篑,今夜这条路半步生半步死,容不得再多说了。

他的小仙鹤拿出了个小杯子,自己慢慢斟酒,隔了一会儿又问:“我的梅树活了没有?”

即使是下来放粮,秦照尘和京中也仍有联系,飞鸽穿书不断,驿马不停……这些时鹤春都知道。

大理寺卿永远都放不下他的朝堂,永远都放不下他的乾坤,秦照尘是生来的正道魁首,是要改这世道的人。

……这些时鹤春也知道。

时鹤春只是不知道他的梅树:“怎么样,今冬开花了吗?”

秦照尘沉默着摇头。

如果不是今晚,他一定骗时鹤春,开了一树耀眼的凌冬红梅。

但那棵梅树死了,根系断裂,枝干枯干。可能是死在移栽之后,也可能是移栽之前就死了,死在那场暴雨里。

时鹤春沉默了一会儿,捧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小声说:“哦。”

“秦照尘。”时鹤春轻声说,“那么就别这样。”

“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时鹤春说:“抱我一会儿,小师父,我很冷,你抱抱我再走。”

秦照尘的手掌几乎要被攥烂。

他没去抱时鹤春,他到最后也没去抱他的小仙鹤,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说:“我该走了。”

“……好吧。”时鹤春叹了口气,“那你就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把日子熬得太苦。”

时鹤春想了想:“日子太闷了,你就去听听戏,听听戏就不难受了。”

“别和我学。”时鹤春说,“酒浇不了愁,少喝酒。”

秦照尘闭了闭眼睛。

他无法去回答时鹤春的任何一句话,也无法看时鹤春的眼睛,转身匆匆离开。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耽搁,得尽快去准备。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时鹤春今晚就能回他的山林里去。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他就能用这一枚官印、一份前程、一条命……来换时鹤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