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秦照尘在这里停笔。

他没办法写下去……没办法只是这么写下去, 而不做些什么。

就像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只是站着,不去抱时鹤春。

他们被世事磋磨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 他抱过时鹤春很多次。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时鹤春的脾气秉性, 时鹤春的腔子里装着什么样的一颗心。

为什么那个时候, 他竟能一直只是站着,不走过去,不回答时鹤春的话, 不去抱时鹤春……就让一辈子这么过完。

秦王殿下饮尽冷酒,坐在火盆旁, 将写满字的纸送进那团火。

这不是传记,是他想带去问时鹤春的一些事。

他有太多事想问,太多事还没弄清, 他是世上最愚不可及、最不可理喻的人。

时鹤春死了一年, 他还在用这些打扰时鹤春。

可他没法不这么做, 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时鹤春,入冬冷不冷, 那些寒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要不要点别的什么……比如小暖炉。

他忍不住问这些, 就像他忍不住想问他的小仙鹤,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一个奸佞在那天夜里死了。

活下来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大理寺卿, 是“天地可昭, 日月可鉴”的秦王。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臂,他知道自己抱不住什么, 他借酒装醉,仿佛醉了就能见时鹤春。

时鹤春该去江南,时鹤春不该在这,更不该在蜀地。

蜀地不该埋着一个醒不来的时鹤春。

秦照尘这样醉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回到桌前,重新提笔。

他正要落笔,忽然怔了怔,拿起放在桌旁的另一只酒杯。

他记得……在这里面,给时鹤春倒了酒。

秦照尘想了一阵,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这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忘,但也说不准,他这一年总出神恍惚,也难免在身边事上有什么疏漏。

秦照尘拿起那个精致的小酒壶,把酒慢慢续进去,又用一旁的干净棉布,仔细擦拭干净溅出的些许酒水。

他搁在一旁的笔滑落下来,在纸上留下一连串墨痕。

秦照尘捡起笔,放回笔架上,发现袍袖也染了几团墨汁。

秦照尘就暂时停笔。

他看着衣袖上的墨痕,摸了摸,视线变得柔和。

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时鹤春……想起他当小和尚抄经时,给他捣乱的时鹤春,也这么玩他的笔,不小心把墨弄到他的僧袍上。

时小施主自己闯祸自己当,挽着袖子,一脸的不情愿不高兴,抓着皂角吭哧吭哧给他洗僧袍。

“时鹤春?”秦照尘轻声开口,无人回应,他就又摸了摸那片墨。

他笑自己多想,又觉得这念头自私,他的小仙鹤总算熬完这趟红尘,一定要回天上去。

时鹤春应当回天上去,现在应当在逍遥,在到处祸害仙桃仙草,得意洋洋地抢好酒回去喝。

秦照尘这么想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有了笑。

这就很好……如果是这样就很好。

最好时鹤春不要记得人间煎熬,不要记得这趟俗世里受的苦——历劫历完了,是不是就能成仙成圣,再不坠红尘?

靠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叫自己觉得稳当安宁。他做的还不错,自问这一年并没失态过……他还在做该做的事,改这个世道,修正这个朝堂。

时鹤春在民间其实有不少塑碑立象、香火牌位,百姓不清楚恩人的名字身份,只能口口相传,说供奉的是位“神仙一样的小公子”。

秦照尘每到一处就会去进香,给他的小仙鹤讲一会儿,世道又有什么变化,他又要做些什么事。

……

秦王殿下在这一年里,活得其实并不像昔日的大理寺卿。

倒是有人偷着议论,前脚送走一个跋扈权臣,后脚又来一个冷面王爷。

只不过……这话也只敢偷着议论,有的是人叫苦不迭,可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

毕竟学会了权术手腕、开始不按规矩行事的清官诤臣,才是最难对付的——你拿他当忠臣对付,他又不忠君又不报国,你拿他当佞臣对付,他偏偏雷厉风行执法如山。

没人知道秦照尘想要什么了,又不要贿赂好处,又不要清正名声。

难道这么搅和进来,真就只是为了什么所谓“世道”?

值吗?

值得吗?

秦照尘不知道。

他在十年前会认为值得,虽九死犹未悔,但走到今日,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照尘放下染了墨痕的袍袖,拾起笔,想要继续写。

接着,他又一回对着酒杯怔住。

他记得……自己往这里面续了酒。

再恍惚失魂的人,也不会连这么近的事都忘,何况是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盯着那个空酒杯,他的手又有些发抖。

这毛病一年没犯过了,从他亲手埋了时鹤春那天起,就再没犯过。

秦照尘伸出手,很小心地、轻轻地摸那个小酒壶,身畔一切都如坠梦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时鹤春?”

——————

那天夜里,去放时鹤春的秦照尘,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不是他的缘故,是因为那是个圈套。

那是个早张好的圈套,只等着大理寺卿一头扎进去——只等着废秦照尘的前程、夺秦照尘的官、要秦照尘的命。

不止如此,他们要大理寺卿身败名裂,在史册上亦无可翻身。

精心设下的圈套,只等秦照尘来放人。

明火执仗、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贼人恶徒哄挤在府衙前,看私纵奸佞的大理寺卿。

……哪怕是面对最难处置、最冥顽不化的匪患暴|乱,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也很少会用“恶徒”这个词。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看着绰绰人影,心胸寒透,这寒气一直坠进骨头里。

被一个奸佞步步护着、护得太好的大理寺卿,竟然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学会这世上有善恶。

有善人也有恶人,并非佛法说的人人能救人人能渡。

这不是佛法。这是世道。

这才是世道。

护着他的时鹤春,原来一直站在这种世道里么?

在这些面目丑陋的恶徒之中,做个奸佞又有什么不行?

倘若人心堕落到这个地步,朝堂腐朽到这个地步,多一个奸佞、少一个奸佞,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看啊!”为首的“灾民”神完气足、面色红润,扯着嗓子高喊,“这就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好一个‘克己奉公’,奸佞逼死我们,你倒来放奸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喉咙上雪亮的刀刃,原本嚣张得意的脸瞬间煞白,冷汗滚落。

“逼死你们?”大理寺卿视线森冷,慢慢地说,“蜀州第一批粮,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斤,并药材、布匹,折白银九万三千两,是时府捐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臣,会在这时候拔出侍卫的佩刀,架在煽动人心的祸首脖子上。

谁也没想到,循规蹈矩了二十七年的秦王殿下,会在这时候拔刀,谁敢上来血溅五步。

秦照尘逼着这些人,听那一份被时鹤春改过的生死簿。

他早把这些刻在心里,完全不用特地思考,张口就能背诵,熟悉得胜过佛经。

远胜过佛经,佛陀救不了人命。

他早该拜时鹤春。

所有人都怔住的当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刻不停地背出五省救灾钱粮明细——有零有整是因为拮据,要他亲手放粮,是因为不能被盘剥、不能被榨油水。

一分一毫都不能,盘剥一层就是几万条人命。

这是连时鹤春都救不动的灾。

时鹤春清楚,所以陪他下来放粮,陪他煎熬,陪他任由寒气入骨。

牢中寒凉,时鹤春怎么受得住。

秦照尘只在心里祈求,倘若举头有神明,倘若善恶有报,就该救时鹤春。

他在这里拖延耽搁的时间,就该让鹤归堂的人换走时鹤春……他给那些人送的信中,标明了牢房位置、标明了暗道路径。

“秦王殿下。”年迈的内阁首辅走出来,目光矍铄,看向他时又有惋惜,“何必如此?奸佞终归是奸佞。”

内阁首辅说:“就算他做了这些……那又如何?祸乱朝纲、藐视律法是事实,他受贿无数,捧高踩低——”

秦照尘打断他:“大人是高还是低?”

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卿从未这么说过话,内阁首辅话头一滞,神色竟然显出些窘迫恼火。

时鹤春年纪太轻,主宰一阁已是空前绝后,不可能做得到首辅。但这奸佞在朝中游刃有余,层层牵扯辖制,哪怕官位在他之上的,也根本动他不得。

如果不是时鹤春自愿被大理寺扳倒,自愿认罪自愿就缚,拱手被抄家,谁也拿这个奸佞没办法。

“他自愿就缚,你莫非不解用意?”首辅沉声说,“他送你这一份锦绣前程。”

“秦王殿下,杀了时鹤春,你就是清流砥柱。”

大理寺卿扎在这朝堂暗涌中,浊流要杀他,清流要保他,两拨势力如今全汇在这小小的县衙门。

“这些人是民心,我亦无力。”首辅看向汹汹人影,“你若冥顽——”

秦照尘低声说:“这些人是民心?”

首辅蹙紧眉,盯着越发荒唐的大理寺卿——秦照尘在失控,在自毁前程,这不是清流们想看到的。

首辅不明白秦照尘在犹豫什么,如今还有机会,时鹤春就在牢中,秉公执法判一个闹市当街、凌迟处死,这就是送到手里的千古清名。

再这样执迷不悟,前程尽毁,今夜还要多死一个徇私枉法、破法纵囚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出首辅的怒喝。

“秦照尘!”首辅暴怒,“你身为大理寺卿,执法徇私、乱法破法,已经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

湮灭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尘似乎听见……时鹤春冷笑了一声。

很轻很冷的笑,时大人看不起谁、看不起什么事时就会这么笑……他在大理寺断案,被本不该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时大人来转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随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时鹤春能救。

可眼下这片天地分明没有时鹤春。

秦照尘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鹤归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紧接着,这个小县衙中的县令踉跄着跑出来。

“大人,大人息怒。”县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上官,不知该拜哪一个,哆哆嗦嗦劝首辅,“大理寺卿……没徇私,没枉法啊,您这是说什么呢?”

首辅错愕僵住,怒意凝在苍老锋利的眼睛里,再看向秦照尘的视线一颤,忽然隐隐渗出恐惧。

……没徇私,没枉法?

什么意思,时鹤春没跑……时鹤春已经死了?

秦照尘没罪——这怎么行?他们明明已经答应那些人,要在这里杀了秦照尘了。

首辅幼子犯法,还拿捏在人家手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叫秦照尘活着回京。演这一出正气凛然的堂皇戏,无非是算准了秦照尘不杀时鹤春。

可那个不长眼的县令还在哆哆嗦嗦地说:“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几位上差去提审犯人,说是要审什么、什么机密,下官闲来无事,也就陪着去了……”

半夜提审机密,半夜一个县令闲来无事,这话简直荒谬。

但知道内详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问什么——那些人是去逼问,时鹤春亲口承认了的银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县令不敢让外人听见,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些上差先是隔着牢门问话,然后威胁、最后恩威并施。

发现里面那死囚依旧不为所动,上差们也恼了,逼着县令打开牢门,闯进去就要动大刑伺候。

这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一点都没差,喝了断肠毒酒,受了凌迟之刑。

囚衣片片红痕,血流干了,隐在阴影里才没看见。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里。

这分明就是按罪判处的……至于没当街凌迟,律法里其实也有规矩。

本朝律法里说:逢大灾大疫、民间混乱,为免人心浮动,狱中暗刑也可……

首辅根本就无心管什么当不当街,背后泛着冷,盯住一动不动的秦照尘。

时鹤春居然就这么死了。

时鹤春这一死,谁还杀得了秦照尘?

更别说死得这么干净明白……哪怕想要栽赃给那些鬣狗,都无从下手!

“……秦王殿下。”

首辅勉强缓过神,缓下态度走向秦照尘,尽力换了个和蔼神色:“老夫不知……”

首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开。

秦照尘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又像是根本不知身边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只是往那一处监牢里走进去。

这下没人敢动他了。

刚才对他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都慑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着“大理寺卿私纵死囚”、故意惑乱人心的恶徒,也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不知该再喊些什么。

秦照尘身上本就功勋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执法如山、刚正不阿的雷霆震慑,秦王殿下这一趟放粮攒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义灭亲、亲手屠戮奸佞首恶。

就像首辅此前说的,这是时鹤春亲手送他的,拿命铺的一条锦绣青云路。

今日没人能杀秦照尘,以后就再没人能杀了。

县令从愣神里醒悟,慌张拱手问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战战兢兢拜倒。

秦照尘穿过那个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许是心虚,或许是畏惧。

杀伐狠厉果决的大理寺卿,来日逢云化龙,倘若追究起今夜,数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尘看不见这些,他走下那些台阶,像是踩着时鹤春的血。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活着的变成了他,怎么……那些人说,时鹤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极刑。

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

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

秦照尘被横在面前的手臂拦住。

两相挣扎碰撞,那个被他揣进怀里的银酒壶硌住肋骨,从心肺里炸开刺痛。

……时鹤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鹤,很好养,从来什么都肯喝,甜酒酿喝,浊酒也喝。

大理寺卿穷疯了,攒着俸禄买回去的三勒浆,装进小酒壶里只有半壶,时大人就美滋滋兑水晃着喝。

时鹤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么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个神……

“别去看了。”鹤归堂的人追上他,拦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对他说:“没人……大人走了,我们把大人劫走了,躲起来了。”

那人说:“牢里是没名字的尸首,我们在乱葬岗里找的。”

那人说:“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里,要养个三五年的病,让我们跟您说,他先不出来了……”

极为苍白的遮掩借口,终归消失在无光无影的漆黑眼底,鹤归堂的人看着秦照尘,无法判断大理寺卿是否还活着。

秦照尘还活着,活着站在打开的监牢门口。

里面的尸首已叫草席敛了,旁边放着一口薄棺,只等放进去钉死,就仓促下葬了事。

鹤归堂的人本该奉命拦他,可到了这一步,怎么拦得住,秦照尘像是随时也会死,死得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我不会。”秦照尘说,他跪下来,“我会活着,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完,死难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着死不瞑目的心思,来放时鹤春。

这一路触目惊心,饿殍千里饥民遍地,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亲眼看清,原来是地狱修罗景象。

秦照尘今晚来放时鹤春,是要把命和这颗心一起殉了……可时鹤春比他快,他的抉择挣扎、斟酌衡量,在时鹤春那里无需考虑。

秦照尘打开草席,脱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来的官袍,仔细裹住那具尸首。

他攥着袖口,擦拭被血污染过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细,沾了一点酒去擦,边擦边低声哄:“闭眼睛,睡觉。”

他的小仙鹤仰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官袍,很安静地看着他。

秦照尘想不通,像时鹤春这么怕疼的人,是怎么对着自己下刀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还微弯,已经变得冷僵了,是个持刀的姿势。

怎么该是持刀呢。

这双手里该握的是银子,怀里抱的也该是。

秦照尘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没有一粒碎银子,那银酒壶他舍不得,只能抬头借:“有银两吗?”

此刻狱中没有旁人,大理寺卿不发话,没人敢进来。

鹤归堂的人沉默伫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勉强攒了几两碎银回来,全交给他。

秦照尘把银子放在时鹤春手里,那双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银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么?”秦照尘哄他,“那就抱。”

秦照尘把人抱进怀里,可时鹤春身上全是伤,片片殷红刺目,没个能拍抚的地方。

秦照尘喂他酒,时鹤春也咽不下,这具身体的喉间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着淡淡血色溢出来。

秦照尘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说,他自己买的好酒。”

鹤归堂的人低声说:“比秦大人给买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说,他腻了红尘,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么罪状不相干。”

鹤归堂的人如实转述:“这幅躯壳沉重碍事,所以乱切了几下,小师父千万别往心里去。”

“晚上吵了架,也别介怀,一辈子吵吵闹闹,大人心里明白。”鹤归堂的人复述,“只是……得先走了。”

秦照尘抱着他不会动的小仙鹤,在怀里暖着,看着那具寒酸的薄棺。

鹤归堂的人起身,去将棺木抬了,小心接过秦照尘怀里的尸身,将官袍还给秦照尘。

“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尘拦住,“要银子,不能不给他。”

鹤归堂的人专心收敛:“极刑者,一席草、一口棺,只可薄葬,不可立碑。”

秦照尘睁着眼睛,他想破口大骂,想说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时鹤春死了。

他的时鹤春死了。

可这些话半个字都说不出,因为鹤归堂的人把官服叠好,把捡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面。

因为这份前程浸满时鹤春的血,容不得糟蹋。

“大人先走,留您苦熬。这青云路不好走,万般艰辛坎坷,大人心里清楚。”

鹤归堂的人说,“今后我们跟着您,受您驱使……为这世道。”

鹤归堂的人跪下来,将官服奉给大理寺卿:“为这世道里不再有个时鹤春。”

“大人请您悬明镜,请您照尘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