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悬明镜、照尘寰的大理寺卿……此刻身在佛塔之中, 手抖得不成。

秦照尘想说话,气息送到喉咙,又不敢。

秦照尘不敢张口。

今日寒衣节, 鬼门开, 这是历法书上教的。

历法书上没教, 这时候该出声还是不该出, 该叫破还是不叫, 怎么能不惊动,怎么能不从梦里醒过来。

秦王殿下又变回循规蹈矩的照尘小和尚,书上没教就不敢动, 握着的笔像是变回了笤帚。

桃花树下的一个小和尚,攥着笤帚, 看花间灼灼人影,心神动摇,只敢默念“阿弥陀佛”。

不敢上前, 不敢出声, 不敢乱动一下, 惊碎一场逍遥好梦。

对着半杯残酒,不敢扫落花。

……

塔内再不见动静, 风动幡不动。

秦照尘怔忡立了半晌,慢慢呼出一口气, 攥得发抖的手也吃力松开。

“阁下……”秦照尘轻声问, “是此间孤魂么?”

隔了一会儿, 酒杯看起来不大情愿地晃了晃, “叮”地响了一声。

秦照尘的神色逐渐缓和, 他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站了半晌, 才笑了笑:“……好。”

幸好。

幸好……万幸来的不是他的小仙鹤。

他怕来的会是时鹤春,怕时鹤春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他做梦都想见时鹤春,可若是有朝一日,真攒尽毕生运道做了这场梦……他就没力气醒了。

秦照尘慢慢松开袖子里的一小壶酒。

来的大概也是个很喜欢酒的孤魂,去掀他的袖子,想要看那一小壶被藏着的酒。

说不定也是个逍遥自在的少年人,因为无聊了,跑来佛塔里玩。

同他的小仙鹤一样。

秦王殿下神色更和缓,按住袍袖,拦住那一缕灌进来的风。

“这个不能喝。”秦照尘温声说,“这是……我留给自己的。”

他想向对方解释,这酒有毒,喝了会死,但细想之下……鬼魂或许也不会再死一次了。

所以秦照尘改口:“喝了会疼,不好喝。”

这是时鹤春喝过的酒,时鹤春喝过它两次。

回京的秦王殿下已成了“朝堂表率”,有很多事再想查起来,没有过去那么难……比如时鹤春究竟是从哪弄到的毒酒。

总不能是自己跑去酒肆买的。

秦王府的小仙鹤很不爱出门,又很懒得走路,跑腿这种事一律扔给栉风沐雨的秦王殿下。

秦照尘稍微花了些力气,从老太医的口中知道,原来宫中就有毒酒,断人经脉、毁丹田气海,再饮则断人肠。

时鹤春在朝中放肆搜刮敛财,家中甚至有不少贡品,没事就往宫中内库晃荡一圈……弄壶酒再容易不过。

对不那么擅长搜刮敛财的秦王来说,则要稍微多费些力气。

“这是徇私枉法弄来的。”大理寺卿向掀他袖子的孤魂解释,“大理寺卷宗,下官做了些手脚。”

每到判毒酒赐死的案子,大理寺卿就多要半盏,再给自己扣下些。

大贪大恶满朝皆是,仗势行凶草菅人命的,卖官鬻爵祸害科举的,借灾情大肆敛财、致使灾民枉死的……杀了一年才稍微透出些明朗风气。

也叫大理寺卿慢慢攒够了一壶酒。

这一年来,秦照尘随身带着这壶酒,偶尔觉得日子太难熬,就拿出来看看。

想着随时想喝就能喝,就还能再走一段。

因为是随时看得到头的路,所以走着反而不算多艰难。

大理寺卿这一年都没怎么和人好好说过话,对着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孤魂,总用不着再有所提防,索性和盘托出,把徇私枉法的前因后果啰啰嗦嗦解释完。

秦照尘坐在佛塔内的石阶上,就有无形的力道坐在他身边,抱着膝,很安静地听。

这让秦照尘觉得放松——他的小仙鹤回天上去,就再没人这么听他说过话了。

“下官……有位旧友。”秦照尘忍不住说,“和阁下很像,也很喜欢喝酒。”

就是不喜欢用杯子。

用杯子喝酒,时鹤春总嫌不够痛快。

——时人讲究风雅,一只酒杯指头大点,润润口就没了,都到不了喉咙。

他们奸佞离经叛道,都用酒壶,仰头就往嘴里倒,喝起来才畅快过瘾。

在秦王府的时候,时鹤春每次一见秦王殿下拿杯子,就要头疼叹气,抱着自己的小酒壶,离家出走五步跑去台阶上坐着。

秦照尘今日原本也不想拿杯子,怕难伺候的小仙鹤训他。

可不拿杯子没法倒酒……人鬼殊途,活着的人找不到忘川河,没办法将那一壶酒痛痛快快倾进去。

于是只能憋屈些,凑活着用杯子喝。

秦照尘一边说,一边撑着石阶起身,取过那只酒杯,给里面续上寻常的清冽酒水。

“下官同他……就在佛塔下认识。”秦照尘说,“下官当时做和尚,读经书读昏了头,还以为是菩萨座下白鹤童子显灵。”

小和尚好骗,又从未见过这样的谪仙少年,真这么深信不疑了好些日子。

……直到白鹤童子开始试图砸开他的佛珠,看里面有没有果仁,能不能吃。

小和尚魂飞魄散,抢回佛珠闭门不出,只道原来不是白鹤尊者,是山中灵鹤得道,化成了精怪。

“……”时鹤春愁得不行,趴在佛塔的窗户边上:“我就不能是个人?”

小和尚不信他是个人:“凡夫俗子,怎么会这么好看?”

时鹤春立马被他夸高兴了,不自觉地举止斯文了些,没再试图从窗户钻进去,敛着袍袖靠在塔前。

小和尚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心疼地摸砸出白印的佛珠,悄悄把门推开小缝,看外面钟灵毓秀的小鹤妖。

时鹤春不嬉皮笑脸、不胡闹折腾的时候,身上会有很静寂的檀香气。

站在那里的少年也像是檀香,不像小和尚在庙堂见的灯火,不烫不亮不灼灼,只是安静地烧……但幽香渺远,能使人澄心静虑。

时鹤春不折腾他,也就不小心忘了要折腾,只是抱着手腕,一言不发地靠在佛塔窗外,对着远处楼宇出神。

小和尚反倒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悄悄去窗边找他说话:“施主,那是耀武楼。”

那是宫中的耀武楼,秦王世子年纪不够,不曾去过,但听闻那处楼宇气派高耸,是京中视野最好的地方。

时鹤春慢慢揉着手腕,随口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耀武楼……

小和尚愣了下,有些惊讶。

时鹤春也回过神,身上那种静寂死气骤然淡了,仿佛又活过来,兴致勃勃扯住小师父:“这可是你自己冒头的。”

小和尚大惊,跺了跺脚追悔莫及,捂着耳朵念阿弥陀佛。

“走走,陪我去听戏。”时鹤春才不管阿弥陀佛,“我知道哪个戏园子最好,你跟我去,不花钱的,咱们两个趴在墙头上听,别念经了秦小师父……”

……

“能请你……陪我去听场戏么?”

佛塔里,大理寺卿斟酌良久,还是问新认识的孤魂:“下官出钱,下官有银子。”

鬼魂听戏又不用交茶水钱,但迂直的大理寺卿在这些琐事上,只怕还是没学会转弯。

秦照尘攥着碎银子,低声解释:“我自己不敢去。”

秦王殿下自己不敢去。

一个人进了戏园子会做梦。

会做被一只小仙鹤拐着,拉拉扯扯不由分说,爬上墙头听戏的梦。

小和尚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胆大妄为的事,小和尚生性规矩,小和尚根本听不懂戏,府上庙里都说这是“靡靡之音”。

这样凶险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要破了道心,之所以还要去,是因为小和尚不敢挣时鹤春的手。

那只手腕侧有深可见骨的旧创痕,狰狞盘踞,只是看着都觉怵目,叫人不敢想它是新伤时该是什么样。

时鹤春津津有味地听戏,摇头晃脑跟着唱,一扭头看见小师父盯着自己手腕,就拿袖子遮住。

时鹤春不喜欢这些疤痕被人看见,把手收回袖子,不肯再伸出来。

“这有什么好看?不准看。”

爱漂亮的小仙鹤不高兴了:“别看,别看。”

……

后来成了大理寺卿的秦照尘,其实不止一次,想要查清这是怎么回事。

但次次查不到头,老太医不叫他查,时鹤春自己也这么说。

“听话。”跑来大理寺喝酒的奸佞,把玩着那顶獬豸冠,头也不抬,“等我死了你再查,那时候就好查了。”

这话听得大理寺卿心惊胆颤,眉峰蹙得死紧:“胡言乱语。”

时鹤春也不跟他犟,按照尘师父的规矩,坐起来啪地合掌拜了拜,半点不诚心地念了个“阿弥陀佛”。

那之后,大理寺卿其实的确听话,没再追查这件事。

但也就像时鹤春说的……在时鹤春死后,再要查这件事就不难,甚至用不着特意去查。

秦王殿下整顿朝堂,总揽刑狱,自然要梳理陈年旧案。

——有些被一手遮天的权佞压住,多年未曾重见天日的卷宗,也就这么都被重新翻扯出来。

谋反、密诏、长公主……桩桩旧事血案,化成墨字依旧触目惊心。

大理寺卿办了多少年的案子,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可能想不通,不可能猜不到。

在他手中,早已陈旧泛黄的卷宗,冷冰冰一笔“鹤家子”,化成时鹤春身上数不清的旧创。

……

“他当然知道耀武楼。”

邀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出门看戏的大理寺卿,暂时熄灭火盆、搁了笔,边穿外袍边低声说:“他原本能当将军的。”

时鹤春小时候想当将军的。

醉沉了的时候,他这么跟秦照尘说过。

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着那双提笔都费力的手,向大理寺卿击鼓鸣冤:“我小时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楼前折柳,禁军前纵马驰奔,那时的时鹤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没有那些事……倘若没有后来那些事,时鹤春定然能做将军,披坚执锐定国安邦,立下传世功勋。

可一封诏书、一杯毒酒,一场逃不脱的生死局,硬生生将天上火浇成了只剩余温冷烬的檀香。

“我在私下里怪他母亲。”秦照尘垂着视线,声音很低。

这话本不该讲,无论下谏上还是臣谏君,那毕竟是时鹤春的母亲,也是当朝的长公主。

可秦照尘依然想不通……那么干净的时鹤春,他捧在怀里都怕染了尘埃的小仙鹤,究竟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哪里不配做鹤家子,哪里不配做一个母亲的儿子。

从这一场滔天巨祸中逃出来的母子两个,本该相依为命。

庙里的照尘小师父,从没听过时小施主说母亲一个不字……哪怕时鹤春的身上新伤旧创累累,从未断过。

从未断过,身心俱疲、从里到外无一不痛的时鹤春,笑吟吟扯着小师父去给母亲买点心,自己只舍得偷吃两块,还要把好吃的那块塞给照尘小师父。

怎么不能哄一哄时鹤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气、最喜欢听好听话的小仙鹤。

怎么就不能告诉时鹤春,他是世间第一流的少年郎。

这又不是谎话。

时鹤春本来就是世间第一流,长公主本来就有个最好的儿子。

就非得每日垂泪叹息,追念当初的那个鹤家子,唬得时鹤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听见小和尚几句笨拙的好听话,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会走了。

“我们两个,每次听完戏,下官就背他回去。”

秦照尘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孤魂说:“他每次都说,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动路。”

这话一次两次小和尚还信,听得多了,就察觉出端倪……时鹤春就是懒得走路。

当然也有脚筋断过的缘故,时鹤春走远路原本就费力,小时候没钱,自然只能诓小师父背。

后来做了天字第一号大佞臣,时鹤春能坐轿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动腿,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着天天劳烦秦大人了。

“……我不觉得劳烦,我不敢同他讲。”

秦照尘说:“我其实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上我的马车。”

局促的由来不在这,在秦王府的马车太破了。

寒酸的年轻秦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府上的马车配不上时鹤春……可要换个更好的,也实在没银子。

这种事实在丢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说不出口。

……

他们走过的路旁都是火盆,处处有人烧寒衣,纸烬飘飞,暗火仍在,有些还能微弱地烫上一烫。

一大片纸灰朝秦照尘拍过去。

大理寺卿平时木讷,这时候居然莫名开窍,抬袖拦了拦:“你是说……我该和他说?”

萍水相逢的孤魂让纸灰打了个转,看起来赞同这句话。

秦照尘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阵。

他忽然觉得疼,这一年里他已很久没觉得这么疼,偏这时候,尖锐的痛楚从肋下复苏。

……他是该说。

他怎么能不告诉时鹤春……在他心里,他们也从未分道。

政见是政见,立场是立场,去酒楼买个酒、去集市上买几块点心,难道还要牵扯政见立场?

他为什么要躲着时鹤春?

要是他一直扯着时鹤春吵,拽着时鹤春不放,每天劝时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千次……时鹤春是不是就不会再瞒着他?

时鹤春是不是就会被他烦得头疼,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他讲那一团乌烟瘴气,讲世事凡尘多泥淖……

秦照尘接住纸灰,让它在手里烫完最后一点余热,燃尽的纸灰变得安静寂软,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

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盘旋起来,把那些齑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戏园子拽。

秦照尘原本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那是时鹤春最喜欢的戏园子。

秦王殿下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邀请对方来听戏。

他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还以为有人一起,就不会被锁进前尘旧梦。

可他只是被风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时鹤春。

还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尘,最常被时鹤春拉出来听戏,这也是相当少有的……他比时鹤春有钱的时候。

太少有了,秦照尘都不舍得想。

被反复翻检的回忆,会逐渐褪色化灰,就像烧尽的寒衣。

秦照尘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忆,连最难熬的时候也不准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时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时鹤春拽出门。

那时的时鹤春是真穷,穷到那一两年里手头都没什么银子,于是动辄诓秦王世子出来听戏,趁机找吃的打牙祭。

东街糖饼好吃,热腾腾的一大张,里头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馅肉包子,喷香扑鼻,咬一口唇齿生香,一吃一个说不出话。

时鹤春拽着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个又一个摊子拖,买了几块滚热的糯米糕,顾不上吹凉,狼吞虎咽就吃下去。

然后才想起没给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发的秦照尘:“生气了?”

时鹤春拽着小世子的袖子,绕着圈地看秦照尘:“别生气,回头我请你。”

秦照尘生什么气,秦照尘皱紧了眉,把人拢到避风的摊子上,翻出家底给他买甜酒酿,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是因为,时鹤春饿到不行了,半点不跟他客气,说吃他的就吃他的。

难受是因为……他不知道时鹤春这是饿了多久、饿了几顿。

时鹤春一个人照顾母亲,要给母亲买药,还要读书备考,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秦照尘也要读书,但他世袭爵位、领受官职,用不着科举,比时鹤春好过不少:“怎么饿成这样,你多久没吃饭了?”

时鹤春端着甜酒酿风卷残云喝净,这些天来第一回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摊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

秦小世子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峰拧得死紧:“忘了?!”

“别气,别气。”时鹤春赶紧哄他,“你还有钱没有?我请你去听戏。”

“戏园子新上了几出戏,可好听了。”时鹤春拖着他的袖子,想要把他拽走,“我可从来都只请你一个……”

“我在跟你说正事!”秦小世子满腔恼火,“你以后不准不吃饭,我盯着你,你也不准不睡觉。”

秦照尘按住时鹤春:“以后不睡足了觉,就不准去戏园子。”

这怎么得了,时鹤春按着胸口,后悔来讹他这一顿:“小师父让不让人活?”

“我就是要你活。”秦照尘蹙紧了眉,“今后我盯着你。”

时鹤春哀叹不已。

秦照尘不由分说扯他回去,把人按在自己榻上,盯着他不睡不行。

时鹤春说着不困,手里拽着小世子的袖子,整个人都被塞进暖暖和和的被褥里。

没一炷香的功夫,嘴硬的小仙鹤就伸着翅膀蹬着腿,舒舒服服睡得人事不省,半点动静也无了。

……

“萍水相逢的孤魂”停下来,看着再走不动的秦照尘。

系统飘在庄忱身旁,有些犹豫,小声说:“宿主……”

秦照尘不走了。

秦照尘还是想起了这回事……时鹤春哄他高兴,就和他说,从来都只请他一个听戏。

这话虽说是为了把秦小世子哄迷糊,用秦照尘的钱请秦照尘听戏……但倘若真要总结规律,也确实不假。

时鹤春只会拖着秦照尘去听戏。

秦照尘愿意陪他,那就两个人一起找张安静的桌子,弄点酒水慢悠悠地听,偶尔跟着低声哼上两句。

秦照尘不愿意,那他就一个人。

两人后来渐行渐远,有次因为什么事,大理寺卿火冒三丈到处找人,最后在戏园子的角落,找到醉在那的时鹤春。

台上使劲浑身解数,台下鼓掌叫好不断,成群结伴者意气风发,两三好友欣然拍案,踏不尽的热闹红尘路。

时鹤春睡在这片热闹之外,斜靠着身后屏风,怀里揣着那个不离手的小酒壶,被他吵醒。

看见熟悉人影,时鹤春就慢慢抬头:“……秦大人?”

“你来找我吵架的事,不是我做的。”时鹤春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额头就渗出些虚汗,“你怀疑的那三件事,两件是我做的,一件不是。”

“我收了七千两纹银,两块玉璧,一件珊瑚……剩下的不是我拿的。”

时鹤春想了一会儿,又说:“你查错方向了,试试从承宣布政使司参政下手……他是从三品,只比你低半级,转圜一些。”

……该说的都被他说完了。

于是秦大人能说的话就半句不剩。

时鹤春叫他:“听会儿戏?戏不错。”

大理寺卿沉默良久,拱手施礼,转身出了戏园子。

……

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那十年里,他们常有这种相处——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被一心要做奸佞的时鹤春气死气活。

有那么两年时间,秦照尘说什么都不肯理他,看见了也漠然离开。

时鹤春的身体也是在这两年迅速坏下去。

任何人只喝酒不吃饭、不在家里睡觉、整天待在戏园子,身体也很难好得了。

但这也不是秦照尘的责任。

大理寺卿只是没法再去听戏了。

哪怕走到了戏园子门口,在外面的酒家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壶酒,秦照尘还是没法再走进去。

“他不回家,是因为他母亲脑子糊涂了,不肯认他。”

秦照尘低声对萍水相逢、耐心听他啰嗦的孤魂说:“他不吃饭,只喝酒,是他心里难过。”

“我从没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当奸佞,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从没问过……”

秦照尘看着杯中酒:“我不请他吃饭,不盯着他睡觉……我不陪他听戏。”

时鹤春这一生,其实乏味寡淡至极,总共也就只有这几件事可做。

所以不能怪被他抢回府上的小仙鹤……觉得红尘无聊。

萍水相逢的孤魂给他续满一杯酒,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不怪你。

秦照尘摇头。

假如他没说过那些话、没擅自强迫时鹤春活下去,没把时鹤春抢回家过,那就不怪他。

他们只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的朝中同侪,假如只是这样,那就不怪他。

可他们不是。

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时鹤春看他查的所有案子、审他判的所有卷宗……哪有天生的“朝堂栋梁”、“清流砥柱”?

他没行差踏错过,没判错过案、没冤枉过人,是因为时鹤春一直低头看着他。

……

这下萍水相逢的孤魂也不知该怎么劝。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第三壶酒被推过去,酒水在桌上写字:喝。

大理寺卿把那壶酒喝下去。

这么对着嘴浇其实很难受,容易被呛得不停咳嗽,喘不过气,喉咙里一片火辣。

秦照尘咳得眼前泛黑,在心里想,时鹤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这么喝酒。

这些念头也被酒漫过。

大理寺卿的酒量也并不佳,只是勉力维持清醒,所以才没醉倒。

这一整壶酒灌下去,秦王殿下撑在桌边,意识就已有些模糊。

萍水相逢的孤魂问:醉了么?

秦王殿下点点头。

接着,他的袖子就被拽了拽。

有力道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牵起来。

他被那只手领着走,被熟门熟路引着绕小路、走后门,到那一面屏风旁,找到最清净的位置。

萍水相逢的孤魂从他袖子摸了点碎银子,扔在桌上,又使了点小手段,弄来两把椅子。

秦照尘在身旁的椅子里看见淡影。

淡影抱着膝,很舒服地坐着,一只手轻敲,因为有人陪着一起听戏,显得相当自在逍遥。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嫌我醉时真。”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醉昏沉了的大理寺卿,看见自己亲手烧的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