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鹤因为这事不太高兴,盯着窗外不说话,还不准秦照尘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当初被秦大人耳提面命,终于找到了机会,时鹤春就锱铢必较地还给他:“秦门糍糕凉,路——”

路也没有冻死骨,过去时府最钟鼓馔玉、琼厨金穴的时候也没有。

为免大理寺卿唠叨,时府的人就差打着灯笼,满京城排查快冻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无话可说。

被唠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过三块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过他的奸佞这才满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抛了什么神通,帮他克化沉甸甸压在胃里的糯米。

“觉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着胳臂,陷在软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这么坐着?”

秦照尘苦笑,他这一身醉醺醺酒气,总要去沐浴换衣,弄干净了才配哄小仙鹤睡觉:“不坐着……我去换件衣裳,时——”

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

他没办法求时鹤春活回来,所以没有事求时鹤春。

秦照尘勉强撑着摇了摇头,替时鹤春掩好被褥,就仓促起身,踉跄着出门。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换衣裳也一样。

秦照尘洗净身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

孤魂兄也想不通:对啊,不好么?

秦照尘就没给时鹤春买过暖炉,一个都没买过,时鹤春抱着的小暖炉都是自己买的。

光拿皮货缝暖水袋有什么用,那东西叫冷风一吹,转眼就凉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里,给他看自己其实早就挑中了、一直攒着钱想买的小暖手炉。

不算多精致,胜在朴拙颇有古风,镂空花纹是幅《松鹤图》,别有几分韵味,那一只小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这暖炉多好看,干什么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尘摇了摇头:“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来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刚直,断案不知变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报复弹劾,林林总总罚俸下来,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绢一匹、银子六两、宝钞两百贯。

这样一个暖炉就要七十六两纹银。

秦王府还有一府人要养,又不能喝西北风。

大理寺卿已经不吃肉、不吃菜、每天只喝小米粥,拼命攒了。

孤魂兄:……

廉洁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攒了一辈子钱,没来得及给纠缠一生的宿敌买个漂亮的小暖炉。

说心酸的确心酸,说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尘自己都觉得好笑,摸了摸那个暖炉,低声向他的小仙鹤保证:“来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个账房、做个师爷,做个给人写墓碑的。

他听说写墓志铭很赚钱,赚润笔费,也能攒够钱给他的小仙鹤买个漂亮暖炉。

他怔忡站着,时鹤春给他买的那一袭冬衣早已穿得半旧,胜在针脚细密、布料厚实,仍能御寒。

秦照尘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摊子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又买了块饴糖掰碎了,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去。

时鹤春不爱吃饭,非得喝粥的话,就一定要这么吃。

……

那天来砸王府门的时大人,其实还病得自己起不来。

病得手都抬不起来的人,用厚实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拿轿子抬着,还要靠着软枕才不倒下去。

秦照尘看得心焦,看时鹤春实在闷得要上房了,也只得赶了府上破马车,带时施主出去逛街:“想去什么地方?”

时鹤春只是想拽他出门玩,也没想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看着走……去哪儿不一样。”

秦照尘皱眉:“怎么会一样?”

时鹤春自己坐不稳,没骨头地靠在大理寺卿身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又闭上。

秦照尘整个人都不敢轻易动,小心抱着他,沉默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家里又不安生了?”

时鹤春笑了笑:“我病成这样,母亲怎么受得了。”

秦照尘的手在袖子里攥得颤了颤,不自觉地抱紧时鹤春,像是想要把人抢出来。

从哪抢出来,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时府,或许是命数。

时鹤春身上酸疼难熬,被他这么紧紧抱着,反倒舒服了点,慢慢呼出口气:“去京郊吧……去透透气,今天不逛街了。”

反正逛街也逛不动,秦大人什么都买不起。

还不如等回头采买的时候,时府一样买两份,一份直接送到秦王府上,更省时间。

时鹤春说要拉着秦王殿下买寒衣,也不过是个借口。

只不过是……越发肆意妄为的奸佞,已不敢再像两年前那样,二话不说闯进秦王府,扯着小世子出门逛街玩了。

买寒衣置冬货算是办正事,日理万机的大理寺卿无暇去,回绝了也没什么的,改日再约就是。

若是兴冲冲上门找人,再被当面拱手谢客、关门落锁……再这么来上几次,以时鹤春如今的病势,大理寺卿就真得去时府吊唁上坟了。

时鹤春咳嗽了两声,把喉咙里的血气慢慢咽下去,不吓唬没见过人吐血的秦大人。

时鹤春闭着眼嘟囔:“你还说,等我考中了,就来京郊放风筝还愿,谢菩萨庇佑。”

两年过去,这愿也没还。

时鹤春自己放了个风筝,没放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秦照尘收紧手臂,用大氅将人裹紧,悔得胸口生疼:“什么样的风筝?我去捡。”

“捡什么,下头全是酸枣树,一扎一身血。”时鹤春笑了笑,他如今精神头很弱,支撑了这半日已极疲倦,闭上眼,“带我去吹吹风……就行了。”

马车还没到京郊,时鹤春就昏睡过去,这样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盗了一身的虚汗。

秦照尘哪敢让他吹风,叫马车在郊外停下,小心翼翼抱着人躺好,自己下车去看了看那个风筝。

原本应当是只花里胡哨的小彩鹤……大概是鹤,让时鹤春自行创作发挥过了,想必相当的色彩斑斓。

两年过去,这些本该艳丽斑斓的颜色,早被雨打风吹净。风筝也早就被刺破多处,又被山风撕得支离破碎,只有骨架还是原状。

秦照尘不敢去捡,不是怕悬崖危险、酸枣多刺,是那风筝看得庙里出来的照尘和尚心惊肉跳。

恍惚里,在他眼前坠崖的,仿佛不是风筝……仿佛是时鹤春。

反正也没人牵着了,叫山风胡乱刮一刮,没风了就一头栽下去,任凭利刃刺穿、风吹雨打,就留在山底下。

有人披着大氅,叫车夫扶着,慢慢走到他身旁:“想什么呢?”

秦照尘倏地回神,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下来了?”

“下来看看你。”时鹤春皱着眉,看浑浑噩噩的大理寺卿,“醒神。”

秦照尘被他冰冷的手指按住眉心。

秦照尘醒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这个乱跑的人,几步就跑回马车,片刻不停跨进车厢:“胡闹!以后去哪都和我说,绝不准——”

他这样说了几句,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迟疑着停下,却发现怀里的小仙鹤居然听得美滋滋,神色甚至还很高兴。

秦照尘有些头痛:“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高兴我的,你管我干什么。”时鹤春彻底摊开手脚,舒舒服服赖在大理寺卿身上,“诶,我去哪都得和你说?”

秦照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时鹤春就扯住他的袖子:“我想去听戏,走吧小师父,去听会儿戏。”

秦照尘今日打定了主意陪他,攥着袖子里那个惨兮兮的五两银子的荷包,狠狠心点头。

时鹤春奇了一声,得寸进尺:“我还想去逛一逛酒坊。”

“闻闻酒香无妨。”大理寺卿如实禀告,“买不起。”

时鹤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按着肚子笑得发抖,险些就从秦照尘怀里栽下去。

他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就又咳嗽。这咳嗽来势汹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口中已全是血腥气。

秦照尘眉峰蹙得死紧,紧紧抱着他,小心替他拍背:“怎么咳成这样?”

时鹤春摆摆手,把那口血咽回去,摸出新从秦王殿下这勒索的小酒壶,灌了几口酒。

“没事。”时鹤春早就咳成这样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打算叫秦照尘知道,“走,闻闻酒香去。”

秦照尘其实想叫他回家歇着,可一想起时鹤春府上那些闹心事,这话也劝不出。

……他甚至想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生性规矩到迂讷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么名头、什么借口,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这一路上,时鹤春还在不停突发奇想,向秦王殿下禀告想去的地方。

时鹤春想去茶楼,想去工坊街,想去糕点铺。

时鹤春想去城隍庙,想去算命摊。

时鹤春想去江南……

“……”大理寺卿一共就五两银子:“时大人。”

这次这个“时大人”叫得就动听,时鹤春笑得又咳,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软了胸肋,几口血接连呛出来。

“别怕,这是淤血,大夫催着我吐出来……催了好些天了。”时鹤春闭着眼睛,空出只手拍秦王殿下,“我这是心有郁结,如今没了。”

秦照尘被他唬住,死死抱着软在怀里的时鹤春,低声问:“跟我回府歇一日,行么?”

时鹤春当然乐意,唰地睁开眼睛,半点看不出是个刚吐血的人,一把扯着他:“你说的。”

……

想起这些事,就好像凌迟之余,又有飘香的新酒佳酿浇下来。

秦照尘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着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楼、工坊街和糕点铺。

又去城隍庙进了香,去算命摊测了测字。

秦照尘给时鹤春买了新茶,买了几斤时大人最喜欢的糕点,买了工坊街上的陶埙竹笛、又买了个风筝。

秦照尘拎着这些满满当当的东西,站在城隍庙前,看着掌心的一个“鹤”字,怔怔出了会儿神。

算命的对着这个字,测他有天降横财。

半准半不准,横财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从地下挖出来的。

……挖出了个据说是秦王府的旧库,这也是为什么,大理寺卿最近烧寒衣、买纸墨,显得好像很有钱。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掌,将那个字藏起来。

他定了定神,对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说:“在下……想去江南。”

孤魂兄:……

大理寺卿腰间的官府印信,被一阵风拎着晃了晃。

秦照尘低头看清,笑了笑,扯下来抛进枯井,攥着袖子里那壶酒:“在下想去江南。”

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过往,看他写时鹤春的传记,路上大概会不寂寞些。

倘若没有,那就一个人去。

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风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

孤魂在他袖子上写:可。

孤魂写:秦大人。

孤魂写:去江南要三千两。

秦大人:“……”

……

庄忱就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远门要花多少钱。

穷成这样了,时鹤春给他留的那些银子,秦照尘还不肯动。

时鹤春当初假托“秦王府旧库”,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两银子……是当初科举的钱没花完。

时鹤春本来想着,哪天挖出来,逗秦小世子开心的。

谁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穷得这么惊天动地,一个暖炉都买不起。

……

足足五十两雪花银。

五十两啊。

可把大理寺卿厉害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