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宋国栋家在一幢很普通的筒子楼。

节目组尊重隐私权, 原本不打算进一步拍摄,但弄清这些人的来意后,中年人反而把他们领进了家门。

“拍吧。”宋国栋说, “想拍什么拍什么。”

“可能会有一些对您不利的东西。”这一组的副导演留在门外, 提前和他说明, “我们是想弄清当初的事……”

说白了, 节目组是准备替沈灼野洗白。

商南淮没明说, 但这意思明显得用不着特地解释,话题度和流量不要白不要,节目组不吃亏。

要是能靠这个节目, 给沈灼野卖个好……将来有合作机会,那就更好了。

在这个基调下, 拍什么都会有引导性,不会完全客观。

这个中年人靠着斑驳的墙面,盯着门外那些台阶, 沉默着听副导演的话, 像块固执生硬的石头。

副导演尽了告知义务, 仁至义尽,带着摄像师进去, 被白发苍苍的奶奶热情拉住喝水。

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 就是脑子有些糊涂, 认不大清楚人。听说这些人是来找小野的, 就笑逐颜开, 拉着副导演讲小野有多乖多好。

商南淮出来, 给他递了支烟。

“我母亲……”宋国栋没接,摇了摇头, 向屋里看了看,“很喜欢他。”

沈灼野乖得很,来家里吃饭,什么活都抢着做,每天给奶奶捶背捏肩膀。

后来出了那件事,沈灼野不再来了,老太太还见人就打听,问了好长一段时间,小野去了什么地方。

商南淮问:“为什么觉得是他拿的钱?”

这话未免问得太过直接,但有些时候,寒暄似乎也没有一定的必要——尤其对话的双方,其实都对想要说的事心知肚明。

所以中年人并没发怒,反而因为这个问题,变得更沉默、眉头皱的更紧。

……为什么?

因为那个明显超出沈灼野购买能力的保温杯,还是因为沈灼野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是最缺钱的人?

还是因为沈灼野自从上了初中,就不好好念书,变得不学好。三天两头不上课,老被人看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到处游荡惹是生非——

“我不太了解他。”商南淮说,“我就是……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商南淮是真不了解沈灼野,他要是早知道这些事,就不会逗引沈灼野去夜店。

沈灼野磕磕绊绊长大,这二十多年,好像在被无数只手往那条路上推。有心人作祟,无心人盲从,每个人都在拿他当混混败类。

宋国栋盯着灰暗的水泥楼梯,半晌才说:“我看见的。”

他看见沈灼野逃学、打架,看见沈灼野跟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混在一起,看见沈灼野跟他们学,去拆废钢厂的破烂零件卖钱。

因为这些事,宋国栋大发雷霆,训斥过他不知道多少次……沈灼野每次都老实答应,回头又去做。

这么折腾得次数多了,宋国栋就灰了心,只当自己没管过这个学生。

后来那笔书款丢了,沈灼野是第一个被怀疑的——那天就他没上学,没人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况且也没人比沈灼野更缺钱。

宋国栋气得要命,那股子火气冲没头顶,其实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在半年多里因为这事失望、寒心,几乎认定了沈灼野堕落不学好,又有什么好狡辩的。

宋国栋去取了存款,砸在沈灼野身上,叫他先去把学校的钱还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还了钱事就不严重,还了钱就还能上学,咬定了钱是捡的,就不会被定性成盗窃,沈灼野这辈子就还能有点救。

……宋国栋是这么想的。

他狠下心,要给这个长歪了的浑小子长长记性,在沈灼野想明白、改口认错之前,都不再让沈灼野进家门。

于是就这么过了这些年。

沈灼野再也没来过。

宋国栋不拒绝拍摄,摄像却也并没直拍他们,直播间的画面一直定格在楼梯间的窗户。

点进来的人,除了画面,也只能听见画外音。

画面也寡淡乏味,很小的一扇窗户,焊着粗壮的铁栏杆,玻璃上有一层陈年旧灰,显得天空昏黄。

商南淮没答话,刷了刷直播间的评论,看见第一条就是「人家宋老师说得也没错」。

商南淮嘶了一声,火气冲到头顶,刚想滥用房管的权力封号踢人,下头却已经有比他先反驳的人。

「……要么稍微保留一点脑子,别全捐了呢?」

「当事人有局限性,是因为视角有限。咱们是第三视角旁观,事后诸葛亮不当白不当,多看看再升堂吧。」

「至少他老师肯定是误会了,我赌一块钱,编剧采风遇见的八成就是小时候的祸害。」

「我也赌,小祸害也是惨,叫这些真祸害缠上。」

「祸害太生分了,要是我,我就把这些事全告诉老师,什么误会都没了。」

「你能说这话,是因为你没像他这么活过。」

「是是,你不生分,那是因为你不用怕惹麻烦。因为给你开门的是你的家,不是随时把你扔出去反锁门,再不让你来的什么人。」

「先别叫他祸害了!这真是什么好昵称吗?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也是姓邵的故意的了,沈灼野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怎么摊上这么个经纪人?」

……

评论口风变得明显,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商南淮低头刷了刷,发现有不少留言,是让他去看编剧那边的主直播间。

有几条留言说得相对明确,商南淮看了看,问宋国栋:“您那时候,体育队里也总是丢东西?”

宋国栋倏地蹙紧了眉。

他很警惕这个问法——有一说一,这事人赃并获,不是沈灼野干的:“是别人偷的。”

体育队那几年改革,引进了不少相当昂贵的专业器材,大卡车浩浩荡荡拉进来,叫人围着看了半天。

这东西在这种地方放着就招贼,宋国栋特地养了两条大狼狗,还是有不怕死的来惦记,抓着了好几个。

没有沈灼野,宋国栋也不信沈灼野会偷队里的东西。

沈灼野一直在体育队里长大,长得很好。要不是心脏有点小毛病,说不定能一路走体育,做专业运动员。

“初中那些老师很看不起他,都挤兑他……我们这老师不多,都知道。”宋国栋说,“尤其——”

他说到这,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副导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出来,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替他说下去:“尤其是收书款的那个老师,对他很不好,您就觉得……也说不定。”

“说不定他是那样的孩子,因为报复对他不好的人,一时冲动就去偷钱了。”

副导演问:“是不是?”

宋国栋更烦躁,沉声回答:“我没这么说!我是说——这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人们总会忍不住,用自己的行为逻辑去理解身边的事。

副导演并不和他争执,看了看新发过来的台本,又接着问:“您觉得……您对他好吗?”

宋国栋被这话问得脸色铁青。

察觉到气氛变得僵硬,节目组跟过来的助理硬着头皮,干咳着讪笑打圆场:“肯定,肯定好啊,要不是宋老师……”

“好个屁。”宋国栋冷声说,他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把那些伤人的话重新重重说出来,“我叫他滚,说没他这个学生。”

“我听人说了,在他住的地方找着了那些钱,一分没少。”宋国栋说,“我气疯了,动手揍了他,他不知道躲。”

“我不信他,他解释什么也没用,我让他以后不用再叫我老师,一辈子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宋国栋一口气不停地说:“我把他从家里拖出去,从这个走廊一直拖到外面,还有那个保温杯——”

……这些话,十多年的时间里,没被提起过半个字。

于是这些事也被封存,年岁愈久愈回避,只有当初那种隐隐约约的违和不安,深夜纠缠不散。

宋国栋按着楼梯扶手,再咀嚼了一遍这句话,脸色微微变了。

“还有那个保温杯。”副导演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言不讳,“可钱一分没少……对吧?”

宋国栋盯着昏暗的楼梯间。

像他这种人,性格爆烈脾气上头,冲动起来什么都听不进去,光认定了那一件事不放……少说几年时间都转不过来。

几年过去,沈灼野也去拍电影、当大明星,不再留在这个地方,当初的事好像也没多重要了。

“挺重要的。”副导演说,“有人拿这个抨击他,他现在退圈了。”

宋国栋倏地转回来,脸色这次才彻底变了,沉声问:“谁干的!?”

“是不是前几年花钱骂他那帮人?那些人都在造谣,我两年前就起诉他们了。”

“退圈什么意思,不演戏了?”宋国栋追问,“退役了?他去哪了?现在干什么去了?”

副导演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犹豫着回头看商南淮,发现后者也指望不上,正对着楼梯一味出神。

宋国栋还抓着他的胳膊不放,等着他回答。

副导演沉默半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好苦笑了下,打了个岔,点开主直播间的录屏回放。

主创在谈有关创作的缘分……编剧聊到创作灵感,说是十多年前,有次来这里采风,遇见了个很特殊的孩子。

编剧当时流年不利,一下火车就弄丢了行李箱和随身的公文包,连眼镜都掉在地上,叫人踩碎成了几瓣。

那时候手机尚且不算普及,天色又已经黑得差不多,编剧连路都看不清,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了一阵,就叫个孩子捡着了。

主直播间是访谈模式,有专门的主持人,听到这就好奇:“怎么是捡着?”

“可不就是捡着。”编剧扶了扶眼镜,“他以为我是来撬仓库门、偷器材的,我跟他说,我连仓库都没看见。”

其实仓库就在五米之外,可惜编剧高度近视,五米外已经人畜不分,也没看见对着自己龇牙弓背的两条狼狗。

那孩子十几岁,蹲在满是碎玻璃的围墙上,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两条狼狗就骤然温顺。

这回编剧看见狗了——不光看见,那狼狗立刻抛了他,挣着链子想去迎那孩子,尾巴抡圆了甩编剧的腿。

编剧就这么被一个半大孩子捡走,被领到了附近的招待所。

“他帮我垫了住宿费,出去了一趟,就帮我把丢的箱子找回来了。”

直到现在,编剧还对那个相当奇幻的晚上印象清晰:“他说他不上学了,不用早睡。我把钱还给他,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选角导演也在边上,还保留着当时剧组的资料,埋头翻了两下,找出一张沈灼野小时候的旧照片:“是不是长这样?”

编剧戴眼镜看得太清楚了,特地摘了眼镜,眯了眼睛看了半天:“……对!”

十三四岁的孩子,跟十六七岁,虽说只差三年,但这三年正好是拔节的时候,相貌的变化其实不小。

编剧对人不敏感,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居然这么巧:“原来就是小沈?怪不得他在剧组跟我打招呼,我还奇怪……”

十七岁的沈灼野,待人接物已经相当有分寸。

认出编剧后,他去打了招呼,发现编剧对自己没有印象,也就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再去打搅。

十三四岁的沈灼野就更好哄,虽说相当神秘、相当酷,一声口哨就能止住险些暴起的狼狗,出去一趟就能弄回丢了的箱子,但还是会被编剧拿出的方便面吸引。

尤其是泡好了、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沈灼野挪不动步子,无声咽了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饿。”

“吃嘛,吃嘛。”编剧笑吟吟招呼他,“泡了两桶,一个人也吃不来。”

被留下的少年很拘谨,没了在外面的冷冽野性,规规矩矩坐着,小口小口吃方便面。

编剧很擅长访谈,引着他说了些话,大致了解了情况。

这儿有一群混混聚集着,偷鸡摸狗什么都干,不光抢东西,还老是趁着半夜撬小学体育队的仓库,想偷里面的器械。

沈灼野白天打零工,晚上没事做了,就去那边守着——他跟这些混混早就杠上了,箱子跟包也是从那些人手里抢回来的。

编剧替他担心:“会不会报复?”

沈灼野:“无所谓。”

就他一个,报复也无所谓,反正这些人也只能盯着他,报复不着别人。

如果是本地人、又有家有业,就不要招惹这些人,否则缠也能被缠得焦头烂额,数不清的麻烦。

沈灼野亲眼看见他们报复人,砸玻璃、刷油漆都是轻的,拆变压器箱子,放火,泼脏水,找人堵这家里的孩子找麻烦……什么都做。

编剧不是本地人,在这里待几天就走的话,状况就好很多,只要别往偏僻的地方去就行了。

这些败类、祸害见不得光,还是不敢在光天化日底下乱来的。

编剧向他道谢,又忍不住劝:“怎么不继续念书了?有条件的话,还是把学上完。”

沈灼野低头喝方便面汤:“不想读了。”

他不说更多的话,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就沉默下来,埋头继续吃泡软了的方便面。

编剧也不好再劝——那个年代,这种情况并不算是个例,尤其是不怎么发达的地方,初中念不完就辍学的情况不少。

只是这孩子特殊,编剧没见过哪个辍了学的孩子,还不撒手地背着书包,洗得发白的衣服规规矩矩、干净整洁,说话都一本正经的。

大概是他身上这种跟年龄不符的气质太过鲜明,编剧和他聊了一会儿,甚至没忍住把他当成了平等的聊天对象,谈起了自己正在创作的剧本。

“是另一部片子,叫《余灰》。”编剧回忆,“当时刚写到一半,我给他看了剧本……”

这不是电影,是部电视剧,当时也相当出名,同样是早些年风靡各地、家喻户晓的片子。

主角就叫余灰,从被寄养的地方逃出来,千里迢迢一个人找家的故事。

路上发生的事很多,遇到的人也很多。有好的、有坏的,有好心人,也有骗子和恶棍。

相当催泪,余灰的个性也相当鲜明。最后余灰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家,扑进爸爸妈妈怀里的时候,狠狠收割了一代人的眼泪。

主持人小时候也看过,有些惊喜:“原来还有这种渊源?我当时可喜欢小余灰了!幸好您笔下留情,让他最后找着了家,不然我肯定哭得几天吃不下饭……”

编剧哑然:“其实原本的计划里……是不打算这么写的。”

余灰这名字就不祥,和这部电影一样,那份剧本里也有诸多隐喻,在暗示余灰找到的“家”不过是个泡影。

千里迢迢也好,历尽艰辛也罢,命运的残酷明晃晃亮在那里,并没有一个家在路的终点等着他。

这消息实在劲爆到能上热搜,直播间里瞬间被一片问号跟刀片占满,涌进来的人带着糖里藏刀的童年回忆,惊慌失措乱窜: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是在夸沈灼野吗,他们就一会儿没看,怎么童年回忆都要塌房了?结局是假的?!

编剧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扶着眼镜,摇了摇头:“不是假的,是我改了结局。”

有时候,命运就会在不可思议的地方交汇。

编剧在这之前也没想到……原来当时劝动他修改结局的孩子,是另一部电影里坠亡的少年。

他当时只是在想,这部剧的受众是小孩子,或许小孩子更懂剧情该怎么设定,结尾应该是什么样。

沈灼野吃饱了方便面,蜷在角落里看那份剧本。

很乖的小孩子,身量其实很瘦弱单薄,缩在那里不大点的一团,被灯光照着,头发有一点毛绒绒。

沈灼野很快就读完了那半份剧本,把纸张整整齐齐拢在一起,还给编剧。

“喜欢吗?”编剧问,他想知道小孩子对剧情的意见,这样就能进一步修改润色。

沈灼野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编剧也不强求,这个年纪的孩子,能静下心看完这么多字的剧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简单聊了聊剧本,编剧说,沈灼野听,这么聊了半宿。

第二天,编剧雇沈灼野带路,领自己去火车站——他得回去配眼镜,这样什么都看不清。

沈灼野帮他拎着箱子,送他去买票、送他进站,直到编剧快上火车,才看见那孩子追上来。

沈灼野买了张站台票,紧紧攥着,跑得有点喘。

编剧问:“怎么了?”

编剧其实很欣赏这个孩子。

沈灼野的阅读速度很快,他其实很聪明、很有天赋,很适合念书,如果能一直读书,说不定能考相当不错的大学。

编剧甚至在考虑……如果这孩子说想要一笔报酬,想请自己资助他,那就答应了吧。

毕竟沈灼野帮了他大忙,如果不是这孩子出手,编剧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送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还得跟人借钱借电话,去警局解释自己真不是要撬仓库了。

但追上他的孩子也只是用力攥了攥拳,喉咙吃力动了动,格外艰难、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他个家吧。”

编剧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余灰?”

沈灼野点头。

他求编剧:“给他……给他个机会,他想回家。”

一个机会就行,一个机会就够了。

“他会乖。”那孩子仰着头,说不出声音,“让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