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调查这桩案子的过程中, 有很多次,宋季良必须克制自己不违反纪律。

被撬开嘴的那几个人渣崩了心理防线,一口气招供出不少, 报出一连串人名, 又招认当时的情形。

“我们就是吓吓他……真的!”这些混混生怕背上个故意伤害之类的罪名, 结结巴巴拼命辩解, “谁知道他会选这个?谁谁敢跳那玩意!真掉下去立马就死透了……”

就算是再胆大的亡命徒, 也不敢跳那么高的钢架。

这是钢厂用来高空作业的,后来因为整厂搬迁原址废弃,拆除的资金又不够, 就一直放在那。

焊点都锈得透了,风一吹甚至隐隐摇晃, 下面是手指头粗的钢筋,把掉下来的人捅个对穿,比捅一块豆腐轻松。

就连这些混混自己耍威风, 也只是在下面几米高的钢架……爬这么高, 就是只为吓唬人的。

“那小子, 那小子不要命。”瘫在地上的混混低声含混着嘟囔,“他是真不要命, 他不知道害怕,你亲眼看见了就知道……”

这些混混亲眼看见了。

他们眼里的这个“野种”, 不知道害怕, 也不知道惜命。

……就好像, 比起偷钱和烧仓库, 对沈灼野来说, 反而跳钢架才是最容易做的。

沈灼野宁可选这个。

“今天下午。”宋季良对宋国栋说,“我去了废钢厂。”

宋季良下午去现场, 按着这些人说的位置,实地勘察测量过。

按照沈灼野在体育队里的跳远成绩,跳过这段距离,在理论上不难。如果前面是沙坑,沈灼野还能跳得更远。

但跳钢架要的不是理论,这东西比的是谁更不惜命。那些混混叫闹鬼吓疯了,心理防线崩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一起流,哆哆嗦嗦回忆,沈灼野跳了不止一次。

最悬的一次,下头刮的风实在太大,沈灼野的落点再偏一寸,就要掉下去。

爬起来的沈灼野问他们:“够吗?”

“不够我接着跳。”沈灼野说,“够了的话,你们把DV还他。”

说这话的时候,沈灼野在钢架的另一头,那边锈蚀得更严重,叫风吹得摇摇欲坠。

没人看着不害怕,拿着DV的人手都哆嗦得厉害。

这些混混还没想闹出人命,真把人逼死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蹲班房,谁也跑不了。

就这么,这些人硬是叫他们眼里的“小野种”生生吓唬住了,什么话都再放不出,只得放了人。

“小猫……”宋季良让自己把话咽回去,纠正了称呼,“受害者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这时候的沈灼野,已经不能再叫这个小名。他已经不怎么来宋家,因为宋国栋认定他不学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宋国栋为这个火冒三丈,逼问了他很多次,可沈灼野怎么都不说实话。

“爸,我前些年办过桩案子,也是位老师。”宋季良说,“扫黑除恶以前,这种事很多,他自制土炸药,想和一群人渣同归于尽。”

因为这些人渣把他什么都毁了,工作毁了,名誉毁了,家庭分崩离析。

“他被人污蔑,说对学生干了那种事……洗不干净,学校把他开除了。”宋季良说,“他爱人和他离婚,他儿子也毁了前途,想不开吞了药,没救回来。”

沈灼野从小就知道,这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这些人能多不择手段、多穷凶极恶,一旦招惹了,会有多难缠。

他们家的小猫,在外头做豹子,滚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一双眼睛还漆黑。

……

沈灼野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不觉得这事有多大,他没少这么跟那群混混斗,这一回就镇住了那些人,短时间内仓库不会再有事。

混混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察觉到一个人根本不怕死不惜命,就不会往他的死穴上踩,免得被不死不休地报复。

沈灼野继续卯足力气挣钱,算着日子,想送给宋老师一个保温杯,哄哄宋老师,别生他的气了。

沈灼野的确经常逃学,但学习没落下。他在农场的窝棚里看玉米地,一边轰鸟雀,一边拿着英语书背单词。

背上叫棍子砸出的伤肿得梆硬,硌着后背烫得烙手,这事麻烦。

沈灼野想找时间去小诊所,问问把淤血放出来要多少钱,要是太贵就算了,他自己试试。

“他没想到陈流还是去偷了钱。”宋季良说,“他甚至不知道丢钱的事……等知道的时候就晚了。”

“他也没想到,您不信他。”

宋季良蹲下来,看着眼前沉默如铁石的父亲:“您不信他。”

这话很轻,逐字逐句,像是留不下什么痕迹,又像是有什么细微的裂痕蔓延在庞然大物上。

宋国栋低头坐着,默然的壳子像是不堪重负地一颤。

“他连死都不怕,也不怕疼。”宋季良说,“他就怕这么一件事,就一件事,可您把他轰走了。”

被宋国栋从家里拖出去那天,沈灼野腿软到爬不上几节最普通的楼梯。

宋季良无数次懊恼,自己为什么四年都不回家,为什么小猫说在学校过得很好,他就相信。

是宋国栋的态度,叫那些人渣觉得有了可乘之机,才会在事情闹大到报案这种无法收拾的地步时,把钱塞进沈灼野的窝棚。

因为这样是最简单的——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替沈灼野说话。

反正谁听了都这么想,一个穷疯了的野小子,偷点钱,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都觉得理所应当,于是这案子就这么定论。沈灼野那时候还小,不至于到留下案底那么严重,加上钱最后找着了,也就只是批评教育……当然,学肯定是上不成了。

沈灼野辍了学,陈流反倒什么事都没有,瘸着条腿在家休养——宋季良听说,因为陈流坐下来这个病,宋国栋还给他们家赔过钱。

“您也觉得他是被小猫打坏了,是吗?”宋季良说,“您替沈灼野想的办法,就是道歉、赔钱。”

宋国栋倏地抬头,喉咙吃力地动了动,盯着这个儿子。

他的眉心死锁,异常低沉的话音从嘴缝里挤出来:“……什么意思?”

宋季良:“如果我在家,您可能就得替我们哥俩赔钱了。”

如果宋季良在家,陈流还要再挨一顿揍,比沈灼野下手重得多。

既然没有证据,没法自证清白,那就把人打到承认,这想法很简单,做起来也不难。

调查结束后,宋季良坐在车上,把剩下那半包烟抽完,忍不住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肯定是干不成警察了。

严重违纪,学也多半不用念了。

估计会跟小猫一起被轰出家门,宋国栋脾气一上来,亲生儿子也照轰不误,哥俩一块去给人家打零工……说不定等沈灼野被导演看中,挑走去演电影,他也跟着去外头找个工作。

说不定会跟沈灼野一块儿租个房子住,他忙他的,沈灼野忙沈灼野的,晚上凑一起吃饭。

是不是如果这样,小猫叫那个商南淮口中的“经纪人”欺负的时候,他也能过去照对方脸上来一拳,把弟弟领走。

……但这一切终究是假设。

沈灼野把这事严严实实藏着,一个字都不告诉他季良哥。

所以宋季良平平安安念完了书,人生没什么波折,没变成无业游民,没变成跟人打架的“不三不四的败类”,依旧做了警察。

所以在这么多年后,甚至是托着一次离奇的“闹鬼”所带来的运气,宋季良才能撬开那些人渣的嘴,得知当年的真相。

“他不是被沈灼野打的。”宋季良说,“陈流尝着了甜头,也入了伙,跟那群败类混在一起。”

这些人就是这样,狠狠一巴掌把人抡懵,再给点甜枣,勾出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

陈流是被沈灼野往死里揍过,但沈灼野下手有分寸,不会真把人打坏,不过就是些皮肉伤。

陈流坐下病,是因为那一伙混混越来越放肆,惹来了条子盯着,要把他推出去顶缸认罪。

陈流那时候已经满十四岁,真被抓了,要行政拘留,要变成众矢之的,说不定过去的事也会被翻扯出来,说不定沈灼野会落井下石,狠狠报复他。

新旧恐惧叠加,陈流吓瘫了。

这部分也有录像带做证据——那个DV到底也没被还回去。混混们拿捏着陈流偷钱的罪证,用好处勾着他、用把柄吓着他,陈流一次又一次帮他们做事,逐渐不记得什么是底线。

混混们也尝到了甜头,DV这东西太好使了,把东西录下来,就能勒索不少钱,想要赎回录像带,那就得给点真金白银当好处。

这比撬仓库来钱轻松太多,毕竟这家人看起来还真有些钱。

陈流好像还真有个老子、有个大哥在国外,时不时寄回些东西,偶尔也能让陈流连哄带骗地弄出来些钱。

这种勒索也就一直持续,直到陈流被吓瘫在地上,谁扯都站不起来,软成一摊烂泥。

那之后不久,陈流的父亲回来了一趟,把他接走,带去国外治疗,陈流的母亲也离开了本地……这家人就不再剩什么痕迹。

“要真相的话,这个就是。”宋季良说,“商先生那边,所有允许公开的证据,应该都已经公布了。”

宋季良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沈灼野被这些人拖着,流言蜚语缠身,再没找到过家。

——————

商南淮被邵千山堵在了废钢厂。

天色黑透了,风变得冷。

钢厂内外都静得可怕,没什么人还在外头晃——节目组今晚这一炮点得太大,凡是跟这圈子沾点边的人,今晚都用不着考虑睡觉,全得加班。

节目组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焦头烂额,连直播平台那边都跟着不停加人维护,免得崩在这种关键时候。

网络上炸了锅,直播间的回放区留言评论数疯涨,现实里也半点不让。

邵千山扔在地上的手机沾满了灰,摔裂的屏幕上,未接来电还在不停增加。

「现在的问题,不止是同为“受害者”,姓陈的为什么能这么坏,这么蠢。」

评论想不通:「是为什么一个连坏带蠢的人,能把沈灼野毁成这样,沈灼野的经纪人是谁?邵千山!」

没有洗不白的黑料、没有保不下来的人,凡是交到这位金牌经纪人手里的艺人,风评就没有差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质疑沈灼野的人会那么多,这是个非常合理的思维——如果邵千山都保不下来,这人在私底下,究竟得恶劣成什么样?

可现在越看越不是这么回事,整件事里的经纪人仿佛蒸发了,什么事都不管、什么黑料都放任。

有人翻出那段时间的采访,邵千山甚至还说过些模棱两可的话,把质疑凿得更深。

“别这么看我,我这不是帮你澄清了?”

商南淮被他按在钢架上,拍了拍邵千山的胳膊:“现在外面都在吵,你毁沈灼野是为了捧我……我这牺牲可不小。”

这段录音是当初商南淮结束网络采访,被邵千山堵住,顺手用录音笔录的。

工作室暗中放出去,用了未实名的小号,叫人以为是有人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时间模糊得刚好,很像是今天的质问。

“……帮我?”邵千山盯着他,眼底尽是血丝,神色阴冷得再不剩半点面具,“商南淮,跟我就别演了。”

这个节骨眼上,放出这种录音,彻底打乱了邵千山的所有部署。

他知道拦不住节目组,忙了这几天,几乎动用了手上全部能动用的资源,准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料,都是准备一口气放出去的。

什么“沈灼野不知收敛惹怒幕后大佬全网封杀”、什么“沈灼野险些被包养却闹翻,与神秘人反目成仇”……总归怎么劲爆怎么来,怎么能冲淡这些声音怎么编,让人相信邵千山只是有心无力,不敢跟上面作对,这才牺牲了沈灼野。

人总是趋向于更刺激的消息,自然就会被吸引,讨论的重心自然就会偏移。

舆论的赢家,永远都不是掌握真相的人,是能把印象塞进大众的脑子,让它变成“真相”的人。

可商南淮居然赶在他之前,放出去了这段录音——难道还有人不知道,踩沈灼野是为了捧商南淮?!

这两个人对家到了这个地步,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这是什么需要讨论的事吗?!?

网上有关这条录音的讨论,甚至根本无视了“是为了捧商南淮”这半句话,全盯着前半句不放:

「所以姓邵的就是要毁了沈灼野?他默认了是不是??」

「到底为什么啊,沈灼野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他的事吗?」

「沈灼野要是能对不起他,我都能原地出道了。」

「还有人不知道?沈灼野,邵千山手下第一摇钱树,这些年邵千山手底下的艺人,一半都是吸着祸害的血养起来的。」

「对不起又说顺了,不是祸害。对不起,沈灼野,不跟你闹着玩了,你不是祸害。」

「邵千山是他妈故意的吗,沈灼野这么长大,引导粉丝叫他祸害,还说是因为剧里角色衍生出的昵称?!?」

「当初采访这事的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委屈来着,还被批评了,说开不起玩笑。」

「说起吸血,那个赵非是不是就吸了不少?不细想还没觉得,邵手底下十几个艺人吧,沈灼野忙得过来吗?」

「建议去看看微博,有人公布了沈灼野前几年的通告日程,我算知道沈灼野为什么要退圈了,不退圈是不是连命都没了?」

「对,邵千山不是要毁了他,邵千山这是要他死。」

……

邵千山的电话响个不停,全是公司打来的,这事要不给个交代,上面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不是丢工作这么简单,像邵千山这种拿高薪的顶尖经纪人,都要提前签署协议。一旦证据确凿,违约金的数字能叫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做出这种事,在整个圈子里,名声只怕也彻底臭了。

不会有人敢再用这么一个经纪人——连这么大一棵摇钱树都能被砍了,谁不怕被他捅一刀?

公司的高层也不会放过邵千山,对公司来说,沈灼野的价值远比商南淮高,这件事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不论邵千山给出什么理由,那些气疯了的高层,都会整得他永生难忘。

邵千山废了。

邵千山无视那个手机,任凭屏幕亮了又灭,视线钉在商南淮身上,神色狠厉得几乎闪过杀意。

“邵千山。”商南淮看着他,“所以……今晚看了这么多,你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商南淮:“你完了,你的前途毁了,以后也全废了。”

邵千山的脸色扭曲了下,嘴角反而抬起来:“不然呢,我还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不后悔,甚至不惊讶。”商南淮说,“你替你弟弟毁了沈灼野,你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可你弟弟根本就是坨垃圾。”

这么一滩烂泥渣滓,自己落到这个境地,配让沈灼野一报还一报吗?

商南淮早就有了预感,索性开门见山:“你不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邵千山的神色瞬间冷沉得可怕。

商南淮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显然是已经毁了沈灼野以后——假如邵千山早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动捧陈流出道的心思。

这摊垃圾装了这么些年老实人,邵千山当局者迷,居然也就真叫他给糊弄过去,以为这个弟弟无辜。

想来是沈灼野退圈之后。

如果他没猜错,沈灼野退圈之后,陈流一定闯了什么天大的祸,大到再也藏不住……这才让邵千山知道了真相。

知道也晚了,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邵千山收不了手了。

商南淮按亮手机,点开一个帖子,递给邵千山。

录像带里的视频被转码,能公开的部分,有人修复了原本模糊的画质和声音,在那些勒索的画面里,有几个口型尤为明显。

再去掉风声的底噪,能听得出那混混说的是“姓邵的”。

他们让陈流找生父要钱,提及陈流那个亲生父亲的时候,称呼是“姓邵的”。

陈流随母姓,陈流的父亲姓邵……陈流还有个大哥。

邵千山看完了那个贴子,抬头看商南淮:“你要把这事说出去。”

商南淮点了点头。

邵千山脸色相当难看地笑了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反而没了波动,静到诡异:“商南淮,我没对不起过你。”

“我只把这事告诉过你,因为我这辈子,只当你是朋友。”邵千山说,“你现在要拿这个毁我……”

商南淮打断他:“陈流到底闯了什么祸?”

他不关心邵千山这些话,只是想知道,陈流究竟闯了什么天大的祸,连邵千山都没本事平得了:“他干了什么,让你意识到,你保不了他,只能把他藏起来?”

这其实算是诱供,诱供没有效用,不能算是有用的证据,但至少能有个方向。

商南淮和宋季良商量,一个人来见走投无路的邵千山,就是要套出这个答案。

邵千山看了他半天,相当古怪地扯了下嘴角,揽过商南淮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商南淮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盯着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血色一层层退去,凝定在原地,仿佛失去了身体的知觉。

邵千山抱着他,就要拉着他一起摔下去——他们站的是个小平台,不是钢架,商南淮学过搏击,只要用点力气,就能把他弄开。

可商南淮像是忘了怎么动,被邵千山勒着喉咙,几乎就要扑下平台的一瞬间,有什么力道拦住他的后背。

看不见的力道,商南淮被推回去。

隐在暗处的宋季良扑上来。

宋家父子两个都在,宋国栋把神色狰狞的邵千山撕开,重重砸在地上。宋季良扶住险些掉下去的商南淮,让他坐下缓气:“要不要紧!?”

商南淮咳嗽个不停,他的神色仍然恍惚,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坐在锈迹斑斑的焊铁上。

宋国栋皱紧了眉过来,不等说话,自称“沈灼野的朋友”的商南淮已经摇摇晃晃,撑着地面爬起来。

“不要紧,我得走了。”商南淮说,“我得去睡觉。”

陈流的嘴里就没有实话,邵千山也一样。

这两个都是亡命徒,得想办法把实话撬出来,得想点别的办法。

商南淮得回梦里问问。

“胡说八道。”商南淮说,“宋老师,他说沈灼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