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南流景发不出声。

他看见残魂身上的箭伤, 三年过去了,原来这伤并没好。

这是自然的,因为人就是这样……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时的伤也不会自己复原, 疼痛也不会消失。

治好一具躯壳, 粉饰太平, 弄得多完好, 多安然无恙,都没用处。

那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空壳。

……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不知该怎么做, 身上悄然发冷。

燕玉尘的残魂还没醒,不认得他。那片混沌之中, 强烈的痛楚与迷惘却已先一步,挣扎苏醒过来。

于是小皇帝的残魂溢出微弱鬼气,螳臂当车地拦他, 拦住与叛逆合谋的凶手, 让六哥走。

他也看见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双幽暗的眼睛里, 装的是什么情绪,又藏起了什么念头……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开口, 喉咙竟也像是被箭戳了个洞,漏着冷风, 说不出话。

……南流景看着燕玉尘。

他说不出话, 只是在想, 自己过去, 竟然也从没察觉这件事。

从没察觉, 他被夺修为、废仙脉,打下凡尘, 本该贬入尘世受苦煎熬时……那个自不量力奉天承运,替他拦下这一道罚的小皇帝,只是凡人。

燕玉尘没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没这个念头,燕玉尘想去卖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卖包子,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尘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摆弄木头人,就是玩石头。他给一块石头仔细洗干净,搭了包子铺,又慢慢变成大一些的餐馆。

那实在是块寻常过头、平淡无奇过了头的石头。

连个像样的志向也没有。蒸出馅大皮薄、雪白暄腾的大肉包子,热腾腾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齿留香,高兴得像是成了仙。

可卖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开餐馆的也不行。

燕玉尘还是做了小皇帝,抱着玉玺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拦住要把大国师打下凡尘的天将,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摄政王。

这是摄政王,与国君共享一朝气运,所以不能去泥泞里受苦,不能当经脉寸断、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护在身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拦着天罚。

那时他重伤到动弹不得,心中牵挂的是洛泽的庙宇如何处置,也并没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护住的他。

燕玉尘自己或许也不清楚,但人间帝王凭气运生抗天罚,将真龙气运消磨殆尽,做皇帝的是能感觉到的。

小皇帝抱着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动,改成拖着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动,膝行出长长血痕,还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药。

人间的药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从未尝过跌入尘埃的滋味,看着天边瑞云朵朵,只觉得讽刺至极,一口药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为是药苦,吃力地往他口中塞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狈难咽。

糖也难咽,夺修为废仙脉、做个废人也难熬。

他被拖回雪宫,听闻洛泽的庙宇也叫天罚毁净,闭着眼睛心灰意懒,只觉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脑子依旧一根筋的要命,还以为他怕苦,整日捣鼓药膳药粥,钻研药做的点心,又勉力亲政,一笔一划批阅奏折,忙得焦头烂额。

……

南流景其实也不记得,自己拨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时候伤势反复得厉害,受过天罚的身体与废人无异,残余仙力不受控地冲撞,剖肤裂骨,气海犹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边的药粥,越是香甜诱人,引得人食指大动,就越惹得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会有进食人间五谷的必要。

他与洛泽生来就是仙体,从未做过人,就算来了人世,也不受这五谷拘束——可如今,这具宛如废物的身体,居然饿得发慌。

那些被烦躁拨翻的粥,有些洒在地上,有些翻在榻边,小皇帝埋头安静收拾了,又换新的。

这么僵持了三五日,他到底撑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跃,眼睛慢吞吞亮起来,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仿佛他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无用。”南流景蹙紧眉,寒声道,“我如今是个废人了,没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尘有事求他,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弹指间随意以仙力翻覆乾坤。

小皇帝张着乌润的眼睛,像是根本没听懂,伏在榻边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昔日九天之上的仙人,如今成了动弹不得、要人照顾的废人。

傻子倒是着了华贵冠冕,穿着衮龙袍,成了尊贵无匹的人间帝王。

这反差讽刺得他羞恼,用力将那只手挥开,体内残余的失控仙力不慎溢出,将小皇帝猛地撞开。

燕玉尘全无防备,坐在地上吐了口血,身体痉挛,又吐了一口。

南流景从未想过他会孱弱至此。

“你的气运呢?”南流景沉声问,“你瞎折腾了什么?”

他身体不受控,想要下榻查看,双腿却根本站不稳,险些一头栽到榻下,被燕玉尘及时伸手抱住。

小皇帝像是不知道痛,抱着他,在他背上慢慢拍。

南流景愣住。

窗外日渐西斜,天光渐晚,燕玉尘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因为力不从心激起的无限焦躁,就这么在背后笨拙的柔和拍抚里,莫名化于无形。

不知多久,总归天色黑透了,殿中无人掌灯点烛,变得昏暗静寂。

“……傻子。”南流景说,“我成了废人,什么也做不了。”

小皇帝摇头。

南流景打量他——离近了看,手上有墨汁、额上有烟灰,韶秀漂亮的一张脸,摔倒时沾了尘埃,居然也弄得颇为狼狈。

南流景抹了他唇畔血迹,莫名有了些耐心,似笑非笑:“我能做什么?”

盛装残魄的容器或许真比寻常人耐伤,燕玉尘张着眼睛看他,忽然爬起来,蹬蹬跑去书房,不多时又抱着堆东西,摇摇晃晃折返。

南流景看着被放在自己怀中的一堆奏折,一时错愕。

半晌,他好笑道:“叫我给你批?”

燕玉尘把摄政王的印信捧来,放在他手中,冰凉的手指轻覆上他的手背。

……那一刻,举国气运涌进受了天罚的残躯。

南流景愣在原地。

有气运作引,微弱仙力已足以洞察世事。他攥着那枚印信,不仅感应到气海涌动,更察觉到了洛泽毁却庙宇后魂魄逸散的方位……不难救。

仙人的魂魄,散也散不严重,只要及时想办法,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只要……及时收回最后这一魄。

这一道残魄。

南流景攥着那枚印信,这么愣怔了许久,招了招手,把燕玉尘叫过来。

他问这傻子:“疼么?”

小皇帝抿着苍白的唇,温顺地坐在地上,黑静空明的眼瞳里了无一物,像个漂亮的人偶。

南流景将他养大,知道这是“疼”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燕玉尘不会哭了,再疼也只会这么坐着。

南流景借着气运为引,弄出点残余仙力,把方才弄出的伤治好。

“我做摄政王。”南流景说,“你也该勤政,少在这荒废躲懒。”

做皇帝的,不忙朝堂之事、民计民生,来当下人伺候人,未免本末倒置。

若是国运与他不相干,倒也无所谓,如今接着国运继续修炼,此事就变得尤为紧要。

南流景昔日在天上掌管天机,通读人间典籍,见多了朝代兴废,捡了些亡国之君的事作为警戒,给他说了。

小皇帝靠在他肩头,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听。

南流景讲了片刻,问他:“记住了么?”

燕玉尘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

南流景皱了皱眉,将他接住,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仰在他手臂上,头颈后坠,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张着眼睛睡着了。

……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

残魂被新帝哄着,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闭着眼蜷在六哥怀里,一动不动。

残魂给不出反应,醒不过来,那点微弱的鬼气只是勉强拦了他一拦,轻易就消耗殆尽。

新帝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却慢慢察觉到这一点。

新帝垂着视线,唤了两声怀中看不见的幼弟,察觉不到反应,收拢手臂,缓缓抬起头。

新帝抬眸,看着大国师。

……南流景一时无法与那双眼对视,叫幽深莫测刺得狼狈,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此处被对方施了障眼法,附近的人看不见这里情形……可这样的不堪,竟比衣衫褴褛流落街头、跌落泥泞当个乞丐更煎熬。

“国师辛苦。”新帝缓声道,“朕在驰光苑……找到了些信。”

这话像支白羽箭,南流景被钉在地上。

“朕野心勃勃,肖想皇位已久,兄弟们都知道。”

新帝说:“他也知道。”

燕玉尘知道六哥想当皇帝。

即位之后,小皇帝每天都往昆仑写信,盼着六哥回来做皇帝。

小傻子把自己那份气运耗光了,新即位的帝王不受影响,还是真龙天子。

天子和摄政王君臣相扶,励精图治国运昌隆,再多供养一位仙人,也是够用的。

燕玉尘趴在榻边,摆着手指算了半天,觉得够用,又一笔一划地写,想蒸包子,想被六哥抱。

想被六哥抱,想睡觉,做皇帝很累,他很久没睡觉了。

十二年,燕玉尘从没收到过六哥的回信。

因为做六哥的也没收到信,昆仑远隔万里,信在中途可能出任何问题……比如叫九天之上的仙人拦住,随手销毁,又或藏匿。

“用了御笔朱砂、玉玺作印的,有真龙之威,仙人毁不掉,只好藏起来。”

新帝慢慢说道:“藏起来……一定是为了舍弟好。”

“陛下。”南流景听不下去,低声打断,“此事——”

“此事,二位上仙深谋远虑。”

新帝仿若未觉,继续向下说:“定然是担心朕心狠手毒,为夺所欲之物……竟不择手段,痛下杀手。”

一定不是因为,那位洛上仙怕魂魄不稳,便要大国师、摄政王把国运稳稳攥在手里,不能找回一个心思深沉又野心勃勃的新帝。

一定不是因为……二位上仙,要杀人夺魄,怕做兄长的回来,有人护着燕玉尘。

怕有人不准燕玉尘死,不准燕玉尘疼。

新帝收拢手臂,揽着幼弟的鬼魂,垂眸问:“是不是?”

南流景半个字也答不出,面红耳赤,咬着牙关定在原地。

新帝不再追问他,只是将手覆在燕玉尘胸前的伤上。残魂拦着凶手叫六哥走,将鬼气耗尽,静静躺着,疼也不知道哭。

……是什么样的心情,给六哥留遗诏的?

新帝也想不出,那封遗诏上的话规矩端方,不敢逾矩,不敢撒娇,没写想要六哥抱。

残魂偎在他怀里,无知无觉。

他把袖子塞进那只手里,残魂握不住。

修仙无日月,闭关动辄三年五载,在昆仑的皑皑白雪里,十二年弹指即过。

燕玉尘一个人在尘世人间,活了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