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南流景回神时, 那对兄弟已不知所踪。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开,路上人来人往, 不少人悄悄侧目, 打量这衣衫褴褛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着牙关, 勉强攒起些力气, 拖着两条腿往不起眼处走, 拼力催动气海,在空荡的经脉里搜刮出一点仙力。

……到这时候,再听不出新帝的用意, 未免迟钝过了头。

早该看出,燕玉尘这兄长城府深藏, 锋芒内藏,绝不仅仅是被皇位砸中的好运气这么简单。

只怕当初皇位交接之时,这些后续谋划, 就已被相当缜密地逐一定下。

借他之手, 保住燕玉尘的肉身, 收敛燕玉尘的神魂。又比他更清楚洛泽的心思,打着供奉仙人的名头, 顺势在他们眼皮底下建庙宇、攒香火……

一念及此,心头巨震, 竟叫他陡然愣在原地。

既然这些都在那人间帝王的掌握之中——那么他与洛泽这一场两败俱伤, 又是不是也早被算好了?

倘若真是这样, 是不是还有更多后招, 等着他, 等着洛泽?

新帝究竟要做什么——这疑问实在可笑。倘若洛泽当初不是魂魄转世,而是在人家手中饱受折磨、魂飞魄散, 他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

南流景定在原地,冷汗冒出来,寒意自背后陡窜。

……他会复仇,会不死不休。

会让对方也尝尽这种折磨,甚至百倍、千倍地还回去,魂飞魄散还不够,最好永不超生。

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能阻止他,没什么能让他改变主意。

一报还一报,有仇的人自然要报仇,天经地义。就算告到天上评理,天道也不会管这种事。

南流景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掌心由袖中掏出,缓缓翻开一枚用来找洛泽的传声符,正要捏碎,视线却已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他看见一道影子,拎着几包药,走过街巷。

南流景不由自主追上去。

他越走越快,连那枚传声符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失落,也全无所觉,只是追着那道影子。

这是个相当不理智的做法,他看见燕玉尘,可燕玉尘已经死了。

肉身死在三年前,魂飞魄散湮灭。花了三年时间勉强凑回的残魂,还是浑浑噩噩,睡在新帝怀中。

南流景心中清楚这件事,脚下却停不住,他迫切要追上去,至少为了昔日的擅作主张,向燕玉尘道个歉。

那些信……燕玉尘即位后,他才开始拦截那些信。

他那时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错。

做大国师时,他尚且有仙力仙术,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许多事没必要特地管束,不论如何总能应对。

跌落凡尘成了废人,就不得不细加谋划,精心盘算,以免某处超出控制,乱得满盘皆输。

这一局棋在他看来,已设得足够精妙,没有输家。

他和洛泽要国运,洛泽因此得以修复魂魄。燕玉尘那兄长在昆仑修道,不受人间事打搅,眼看着道术有成。

燕玉尘——燕玉尘难道会不愿意?

难道这么点好赖都想不通?宁可做个傻子叫人欺侮耻笑,浑浑噩噩一世,也不愿转世投胎?

等他回了天上,自会给燕玉尘寻个好来世、好去处,找个福泽深厚之家,自幼饱受疼爱,长成个钟灵毓秀的翩翩君子。

这么做对谁都好。

他执掌天机千年,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几乎像是铺开一张早就清楚该怎么落笔的图画。

不需要更改,不需要干涉。

做摄政王,他有把握让国运在燕玉尘手中昌盛,借此恢复修为,也救回洛泽。

——燕玉尘只管装得像个皇帝就行了。

一个不会添乱、会照他说得做的小皇帝,是最合适的。

一个听话的,眼里全是他的傀儡。

……

南流景脚下重重一绊,脸上血色瞬息褪尽,愣怔在原地。

这念头不是他自己的。

不知为何,突兀响在他脑中。

像条鞭子,绞着天道化成的因果,长蛇似的卷在他身上,豁开皮肉,生生扯下块骨头。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燕玉尘”停下来,随手抛了药,转回身。

……原来是洛泽。

南流景停下脚步,看着以仙术传音,在自己神魂识海中说话的洛泽。

原来他偶尔也会认错,这不奇怪,他把燕玉尘教得很像洛泽。

他让燕玉尘学洛泽的气度,学洛泽的风雅,他管这叫“装得像个人”,于是小傻子便乖乖跟着学。

“我还是想不通。”洛泽走近,神色晦暗难明,“莫非我想错了?你要的难道不是个傀儡?”

为何如今又百般不情愿,不肯带个空壳回天上,非要让个傻子活过来——难道在南流景眼中,这傻子本来也是活着的,也有心?

南流景脸色惨白,看着走近的洛泽,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难道我真想错了。”洛泽问,“你在意他,是因为他是燕玉尘?”

洛泽很少把这个名字念出来。

在他眼中,燕玉尘不是燕玉尘,只不过是他的一道残魄——凡人神魂虚弱,剩下的三魂六魄,又怎么能和仙人一魄相抗。

没有他这一魄,燕玉尘不会有这样天赐的福缘,又是投生帝王家,又是做皇帝。

燕玉尘说不定生在什么穷到不行的陋巷深处,讨几枚钱,等着人家施半碗粥,活一日算一日,死了也没人知道。

“……是。”南流景说。

他低声承认:“我在意燕玉尘。”

这话不仅让洛泽的脸色变了变,就连南流景自己的脸色,也跟着变得惨白若纸。

连他这个人也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一捅就穿,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乎的究竟是残魄,还是燕玉尘——这问题最初毫无意义,不知从何时起,答案变得模糊。

或许就是在他被夺了修为、废了仙脉,跌落凡尘重伤几死,开始用“人”的心思去想这一切的时候。

在他被拖回雪宫,做了摄政王,小皇帝昏睡了三日三夜醒过来,一认出他,乌润眼瞳里就露出笑的时候。

那种眼神再不会有了。

如今的燕玉尘已不是小皇帝,是片比风还轻的残魂。

残魂尚且没认出他,空涣茫然的眼睛里,就已满是恐惧警惕,是从未痊愈的伤口,淋漓鲜血与压不住的疼。

“他……不会沦落到乞讨为生。”

南流景忍了忍,还是说:“燕玉尘有手艺,天生就很会做饭,他可以去餐馆做管吃管住的学徒,给人帮工,换饭吃……”

洛泽听着只觉荒唐,在仙人眼中,这和乞讨又有什么分别:“这话是你说的?”

南流景也觉得恍惚。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想这些……莫非不知不觉间,他已彻底成了人。

汲汲营营、毫无远见,成了在这俗世里纠缠,有口饭吃就觉得满足,就觉得能活下去的凡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仿佛已经可见这些,仿佛历历在目:“他给人帮工,慢慢攒下一些钱……可以去开个包子铺。”

如果这一世,南流景没能及时找到这片残魄,燕玉尘早晚要被当成个累赘丢出宫中,或许就会这么长大。

先给人做工,帮工,换饭吃,再慢慢攒钱开包子铺。

南流景低声说:“他蒸包子很好吃。”

很好吃,人人都夸,小镇上的人三年没吃着,还是惦记。

包子铺的生意会很不错,这镇上的人淳朴,哪怕是个傻子做老板,也不会占便宜,不会欺负傻子不识数。

……更何况燕玉尘识数。

燕玉尘其实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只是比别人脑子慢些,学东西吃力些,要多花不少工夫和心力。

包子铺会很忙,热腾腾的蒸笼从早到晚冒白烟,包子一出锅就香气四溢,谁路过都忍不住买。

燕玉尘能吃苦,可以几天几夜都不睡觉。

包子铺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大,变成也卖其他菜肴的餐馆,再变成酒楼。

燕玉尘那么喜欢做菜,开开心心做个酒楼老板,说不定能活七八十岁,无病而终。

倘若那些信不被拦下,结局也会这样,甚至更好,燕玉尘那个兄长做了皇帝,也不会亏待他。

燕玉尘不用攒钱,不用吃苦,就能高高兴兴卖他的包子。

……无形的因果化成冰冷枷锁,悄然钻入南流景的经脉气海,如同斩不断的藤蔓,将他锁死在天道之中。

南流景一动不动站着,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在苍白中,有种石像才有的灰冷。

他成不了仙,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呢?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身影。

洛泽的样子,与他记忆中那十世之前的云端仙人,依旧一般无二,却又仿佛早已迥异。

有变化是一定的。

昔日在九天之上,朝代更替兴亡,只是他们手中对弈的闲棋,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也不过是目下的点点尘埃。

不需要多费力气,就能留在九天之上时……不论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落在凡人眼中,都仿佛慈悲。

“你和人联合杀他,是吗?”南流景垂着视线,他的仙力有所恢复,已经能用神魂传音,低声问洛泽,“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洛泽回答他,“我只是设法让一些人知道,杀了燕玉尘,你我都会很高兴。”

南流景脸上的表情,像是又被这句话做的鞭子剐在脊背上,撕去几块皮肉。

洛泽问:“你不高兴?”

南流景摇头。

他在那个时候,的确想让燕玉尘转世投胎。但这就像做包子不得不和面、揉面,不得不剁馅调味。

因为有这一道流程,避不开,所以只能去做。

看着燕玉尘死,称不上“高兴”。

“洛泽。”南流景低声问,“你为什么高兴?”

洛泽看他的视线堪称古怪,半晌又化作嘲讽,几乎好笑:“你在想什么?”

洛泽冷嘲:“你莫非觉得……你在意他,我心生不甘,才故意除掉他?”

南流景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会。”

洛泽对他,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还不至于因为他在意一个凡人,就这样涉险,不惜妄瞒天道以身入局。

他们两个在千年前,的确很要好,很亲密无间。

但那样的关系,就像九天之上不落尘埃的慈悲一样,之所以圆满,是因为圆满本来也不难。

不难的事,没人不愿去做。

明明知道艰难,知道痛苦不易,跌了不知多少次,头破血流还要爬起来去做的……是傻子。

是不开窍的顽石。

是人间供奉的仙。

“你害怕他。”南流景轻声问,“是吗?你怕再不动手,就收不回这一魄了。”

燕玉尘比他们更像是人间的仙,那些功德,那些纯粹的、不懂掩饰的感激,喜爱。

……那些用“洛泽”这名字没用,用燕玉尘的名头才能聚拢的香火。

洛泽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直都恐惧,也一直都自欺欺人,死死咬定这只是自己的一魄。

在某一瞬,南流景看见洛泽眼底的神色,冷厉得堪称狰狞。

洛泽像是想杀了他。

可洛泽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那些看不见的、爬蔓似的细细锁链,同样钻进洛泽的经脉。

更多更杂,有些漆黑无光,有些殷红似血。

洛泽的脸孔变得煞白,由错愕到惊惧,他拼命以仙力斩断这些锁链,每斩断一条,就有更多冒出来。

每斩断一条,就有短暂的因果化成薄雾,薄雾之中,幻出虚影。

南流景定定看着那些虚影。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他从未留意过,自己是怎么对待燕玉尘的。

因为在他心中,和一个傻子相处,不用那么在意……反正燕玉尘不懂,不明白,就算特地说什么做什么,燕玉尘也无法理解。

现在看来,不懂、不明白的是他。

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摄政王,一切尽在棋局中,将养护那残魄的金光醉,掺在小皇帝常喝的补药里。

金光醉是天酿仙酒,滋养仙魄妙用无穷,肉体凡胎却受不住,稍多服用就会将经络活活撑裂。

故而对人来说,这是穿肠剧毒。

南流景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也醉在这仙酒里过。

原来神仙醉沉了也会说胡话,也会把心里的事倒出来,颠三倒四地追问燕玉尘,想要怎么死。

这其实也没什么。

毕竟燕玉尘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要死,要把残魄还给仙人。

有借有还,天经地义,燕玉尘并没有不情愿。

不情愿的是他,恐惧这一天的是他,越来越不想杀燕玉尘,开始后悔喂这傻子喝金光醉的是他……可他不能不救洛泽。

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

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

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

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

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

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

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

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

……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

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

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

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

燕玉尘慢慢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