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南流景被按在地上。

洛泽死死扼着他, 胸口起伏不定,瞳孔隐有赤色。

“你做了什么?”洛泽寒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锁链, 为什么斩不断?

为什么斩不断?!

南流景看着眼前狰狞身影, 吃力摇头。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不敢亲手杀燕玉尘, 却在叛贼张弓搭箭时袖手旁观, 他对自己说转世投生对燕玉尘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心底的慌张。

他再三对自己重复,燕玉尘命数如此, 这一世本就该是这样。

这一道残魄,天生就该当皇帝, 就该死在反叛的贼人手上,就该早夭,将残魄还给洛泽。

于是他什么都不管。

他什么都不管, 宫变的那一日是端午, 他其实知道燕玉尘做了粽子, 他也答应要带燕玉尘去山上采菖蒲,做驱五毒的香囊。

小傻子比哪天都高兴, 书也少读了半个时辰,一早就换好了衣裳, 守在窗前等。

南流景被洛泽掐住喉咙,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却不知是对着谁。

……那一天, 倘若燕玉尘不守在窗口等, 是不是就不会被那白羽箭轻而易举,一箭便索了命?

要杀燕玉尘的是洛泽, 可让燕玉尘做皇帝的是他,让燕玉尘被一箭穿胸的是他,定住那残魄,叫洛泽轻易收走的也是。

如今因果已成,人人皆在局中,不论情不情愿,逃不脱了。

洛泽面色莫测,盯他半晌,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袍袖拂过,染了血迹泥泞,被南流景用力扯住:“你要去什么地方?”

“与你无干。”洛泽冷声说,“要我留在人间,我宁可魂飞魄散。”

南流景死死扯住他不放:“你不能再动燕玉尘。”

洛泽嗤笑一声,甩开他那只手,瞳底阴郁之色流转,竟隐隐透出黑气。

“洛泽!”南流景咬了咬牙,“你沾了太多因果,不能再越陷越深。你再去伤他,就真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化纵地金光扬长而去,没了影子。

南流景被余威震开,重重跌在地上,呛出口血,视野里渐渐浮出个人影。

……

并不叫他意外的人影。

南流景看着负手而立的新帝,他抹去淋漓血痕,吃力扯了扯嘴角:“……这也是陛下算好的?”

新帝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俯身将他搀起,温声道:“舍弟的香火功德,想必国师已取回来了。”

南流景错愕抬眼,盯着眼前这神色恭谨的人间帝王,寒意透骨而出。

……不是因为新帝说错了话。

恰恰是因为这话说对了。方才洛泽怒急攻心,对他动手时,他确实趁着稍纵即逝的机会,做了这件事。

与洛泽对话时,南流景的确暗中设法……取回了本该是燕玉尘的功德香火。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只是为了燕玉尘,也是为了洛泽。

倘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洛泽做的事,天道也难容,就不止是成不了仙、回不了天上那么简单。

只要有机会,南流景一定会这么做——新帝清楚这一点,于是给他机会,让他与洛泽见面,耐心在一旁等。

这样的耐心,像是冰冷的绳索,缓缓套上他的脖子。

……

这三年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新帝原来有这样的手段,原来做着这样一番谋划。

偏偏这绳索他挣不脱。

南流景没在新帝身旁看见残魂。

在这一瞬溢出的恐惧,比他以为的更甚,南流景用力攥住新帝手腕,厉声问:“他人呢?你把他看到哪去了?!你可知洛泽——”

这堪称仓皇的质问,在看清新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时,尽数卡在他的喉咙中。

新帝不紧不慢,等他沉默,才缓声道:“舍弟累了,在休息。”

残魂力量不足,连形态也无法一直保持,在六哥怀中睡了没多久,就渐渐涣散,又变成一团聚不起的鬼气。

这一团鬼气,如今藏在那枚石佩里,被新帝随身护着,很安全。

不会被人打扰,不会被人骗,也不会死。

做了鬼,就不会再死一次了。

……

南流景胸口起伏,喉咙发不出声,脸上涨得刺痛,不知羞愧还是痛苦。

他踉跄着撑起身,没走出多远,已被新帝周到地请上马车。

马车气派,不缺供奉大国师的礼数……至于内里空荡,徒有其表,想来仙人也是如此,不会有多介意。

南流景也无心多管,阖紧双目盘膝而坐,咬牙恢复仙力,将那些被掠夺的功德与香火归位。

他不敢睁眼,不敢看。

明明三年前那一幕,他就和那些凶手站在一起,看得清楚明白——明明那时他还能自欺欺人,忘记燕玉尘摇过的头。

鬼气重新汇聚凝实,燕玉尘的影子慢慢显现,还是死前的样子。

还是死前的样子,胸口血迹未干,脸庞苍白,冰冷着一动不动。

因为功德和香火全部回流归位,这次连新帝也能看见他。

新帝也坐在马车里,仿佛没见到那可怖的箭创,只是将弟弟护进怀中,轻柔地缓缓拍抚,低着头轻声说话。

燕玉尘的魂魄慢慢被六哥叫醒。

他躺了一阵,茫然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认清眼前的人后,就冲兄长露出笑容。

任何人看见这样的笑容,都忍不住跟着微笑,跟着心生喜欢。

新帝也不例外,仇人近在咫尺,依旧以袍袖覆住他的箭伤,露出些笑意。

新帝将他更往怀中揽了些,低下头,温声问:“睡醒了?想去哪玩?”

小皇帝听懂这话,就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做了鬼,此刻的脸和耳朵只怕也要跟着变红。

“读……书。”小皇帝磕磕绊绊地说,“奏章……”

“没奏章了。”新帝摸摸他的头发,“六哥回来篡你的位,做皇帝,把你的奏章全抢走,把你发配去蒸包子。”

这是句很轻的玩笑,连小傻子也听得懂,连心智未复的懵懂鬼魂也听得懂。

燕玉尘睁大眼睛,乌黑的瞳孔亮起来,像是冰湖化冻,像是活过来——没人见过哪个鬼魂的眼睛这么亮,仿佛生机勃勃。

燕玉尘躺在六哥怀里,疼得动弹不得,却止不住高兴,高兴得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

新帝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没哄你,是真的。”

燕玉尘日夜盼着这件事,从活着盼到死,盼到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

“六哥……”燕玉尘说话吃力,声音很小,“六哥。”

新帝揽着他,弟弟叫几次就应几声,保证这不是做梦,更不是什么骗人的幻术。

六哥没不要他,没生他的气,没把他一个人扔在世上……只是没收到信。

原来只是没收到信。

六哥一收到信,立刻就回来了。

小皇帝活了不大点的一辈子,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

燕玉尘痛得胸腔痉挛,手脚不听使唤,脸上还压不住高兴的笑容,春风从眼底涌出来。

新帝将自己的修为灌给他,这三年新帝虽然离了昆仑,但修炼不辍,不如仙力有用,却能止疼。

燕玉尘躺在六哥怀里,疼痛渐消,意识就跟着模糊。

他混沌了几次,又极力聚拢心神,重新睁开眼睛。

“困了,是不是?”新帝抱着弟弟,轻声哄,“没关系,先睡一觉,睡饱了再说。”

他不让燕玉尘看见不相干的人,国师也还算懂事,石像似的定定坐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新帝不在意这个,专心陪着燕玉尘说话:“六哥不走了,以后都留下,做一辈子皇帝,你要管六哥一辈子饭。”

燕玉尘做了鬼,脾气也很好,慢慢点头:“蒸包子。”

“只是蒸包子?”新帝握住他的手,“你六哥日理万机,得吃好些,少说也要加个汤。”

燕玉尘的魂魄弯着眼睛,轻轻回握那只手,笨拙地哄他六哥:“包子……有很多馅。”

新帝问:“多少种?”

燕玉尘没数过,还真被问住,念着数了一会儿,没能数清。

“再添碗粥。”新帝说,“罚你不会数数。”

小皇帝忍不住笑了:“……会数。”

新帝问:“会数?”

“会数。”小皇帝说,“也会做汤。”

小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很沉稳、很威风,颇有些包子铺老板的风范:“还有粥……会做粥。”

……

这话在仙人听来,未免太过寡淡无趣了。

可就是这样几句寡淡的话,就把小皇帝哄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兴,连困也不困了,靠在六哥怀里,断断续续数着自己会做的菜名。

南流景没听过燕玉尘说这么多话。

过去的十二年,在大国师身旁,在摄政王眼中,燕玉尘沉默寡言、笨口拙舌,话说不利索,会做的事也不多。

……十二年来,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只有这样,当洛泽与那些人合谋杀燕玉尘时,他才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顾。

一个活得浑浑噩噩的傻子,死了再去投生,有什么不好?

南流景以为自己一直能这么想,他从没料到,在看见那叛贼张弓,慢条斯理挑选白羽箭时,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这份后悔来得迟过了头。

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明白燕玉尘并不是傻子,浑浑噩噩的是他。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慢慢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双总是乌黑安静的眼睛,想起抚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活了千年的仙人,被人间一个心智不全的凡人少年包容、照料,这本就已经够丢脸……若是因此动了不想回天上去的念头,就更荒唐了。

可究竟什么才是仙人?

不择手段,打着“不沾因果”的幌子纵凶杀人——这是仙人?

洛泽说急需最后一魄,倘若再不归位,剩余的魂魄也要飞散……洛泽这么说,他就信了,就逼着燕玉尘死。

为了掩饰那点丢脸、荒唐,他和那些人站在了一处,自欺欺人为虎作伥。

这是仙人?

南流景盯着自己的手,他聚不拢燕玉尘的魂魄,燕玉尘的魂魄本就是不全的,那一道残魄被洛泽收走了。

功德和香火能保佑神仙,也能保佑活着的人,但洛泽收走了燕玉尘的残魄,驱散了剩下的神魂。

这样的残魂,是没法真正活过来的,注入再多功德,也无济于事。

就像一个早已磕碎的杯子,勉强拼起来,裂隙仍在,无论往里面灌多少水,也永远灌不满。

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劳。

他听着新帝和燕玉尘低声说话,听见小皇帝从未有过的活泼欢快,也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他盯着已淌到脚下的血,终于忍不住抬头。

这些血自然不是真的,是幻象——活不过来的鬼魂,会反复重现死时的幻像。

南流景的手开始发抖。

他根本连强装的镇定也已装不出来,身上同样发着抖,从头到脚木然冰冷,脸上透不出半分血色。

燕玉尘正抬起手,一点一点擦六哥的眼泪——新帝这样的人会有眼泪,南流景想不出,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

小皇帝不想叫六哥哭,努力哄六哥:“有包子,有汤,有粥。”

小皇帝尽力想了半天:“还有炒菜……六哥,等我睡醒了,炒菜给你吃。”

幻象的血向外涌,燕玉尘的脸色变得透明,神色却轻松起来,仿佛不疼也不累了。

小皇帝其实早早就开始考虑,死的那一天要怎么过——想美美睡一觉,吃饱饭,换最喜欢的衣服,抱着石佩睡着。

但这些想法都比不过被六哥抱,燕玉尘从没这么高兴、这么舒服过,他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怕六哥再掉眼泪。

“是天上落雨,地上露水。”新帝说,“你几时见过我掉眼泪。”

这话骗小傻子也不好用,燕玉尘弯了弯眼睛,想要说话,胸腔忽然轻震,口中涌出大片鲜血。

他一直看着六哥,不舍得睡着,但身上太冷,眼睫吃力掀动几次,终归慢慢阖上。

新帝把冷透的残魂嵌进怀里,一手护着弟弟的背,避开探过来的手,视线幽深平静。

南流景不被允许碰到燕玉尘。

南流景愣怔半晌,把手慢慢攥紧,攥得青白,落在眼中却是刺目猩红——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刚杀了人。

刚杀了一个用命数救他、用气运救他的人,杀了个一点也不傻的傻子。

他在意燕玉尘,原来这样简单的事,要三年才想得通。

那么……洛泽呢?

洛泽呢?

“陛下……我再给他灌注些香火之力。”南流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低声苦求一个人间帝王,“他还能醒,他——”

新帝垂着眼,缓缓问:“醒了以后,再来一次?”

南流景被这话钉住四肢百骸。

新帝问:“大国师还没看够,是不是?”

这话问得语调漠然,却像是一记耳光,重重砸在九天之上的仙人面上,骤然劈出一片血红。

南流景倏地抬头,死死盯住这神色平淡的人间帝王,紧咬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他知道这仍是圈套。

新帝要燕玉尘被抢走的那一分残魄。

当初洛泽是怎么做的,如今新帝就怎么做,人比仙不贪得多,只要一分残魄,又不杀人。

新帝不逼他,任他选。南流景僵坐许久,踉跄起身,下了马车。

……

新帝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捻了个诀,撤去幻术。

血色尽消,马车里也变得暖意融融,有软枕有厚裘,有雕花熏香的小暖炉。

燕玉尘睡在六哥怀里,怀里抱着看到一半的菜谱,睡得香香沉沉。

连系统都被吓了一跳:“宿主,他是什么时候施的幻术?”

庄忱还在监测南流景的去向:“嘘。”

系统连忙噤声,又把剧情拉回去,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报菜名那会儿,幻术就已被暗中施下,在那之后,南流景所见的,就不过是他心中所想。

仙家术法,谁都有些擅长的门道,小皇帝擅长障眼法,新帝则长于幻术。

这幻术并不骗人,借着金光醉熏出的酒香,落在仙人的眼睛里。

南流景认为事情会是这样,新帝就让他看见自己想看的。

……

燕玉尘梦见包子,心满意足醒过来。

他看见六哥,立刻就高兴,仰起脸轻声问:“六哥,要吃什么菜?”

“不急。”新帝问,“想去采菖蒲吗?”

燕玉尘喜欢这个,是因为小时候总跟六哥上山,边采菖蒲边玩,玩累了就在树下泉边睡午觉,睡饱了再跑去找六哥。

六哥在树下读书,燕玉尘在旁边烤蘑菇,烤得喷香。让这世上最想当皇帝的人,也一时忘了要头悬梁锥刺股。

燕玉尘的生辰就在端午后的那天,这样好的日子,不该叫恶徒糟蹋了。

小皇帝慢慢睁圆了眼睛,他攥着六哥的袖子,一动不动坐着,在残留的余悸里迟疑,也忍不住心动。

“……想。”燕玉尘的魂魄轻声问,“六哥,采菖蒲会不会死?”

他不想死,他原本是情愿死的,但六哥回来了。

他不想死在六哥眼前。

“不会。”新帝抱起他,“会驱邪避毒,长命百岁。”

小皇帝终于放下心,微微松了一口气,伏在六哥肩上,又在沉沉倦意里闭上眼睛。

新帝揽着他下了马车,看着山下远到不见踪影的仙人,目色平淡,敛眸回身。

他没骗南流景什么,对洛泽也一样,无非都是些摆明了的事。

只是这些仙人,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

……

他弟弟的香火功德,岂会弱到那个地步,连个把时辰也支撑不了。

他弟弟又不是什么狗屁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