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吧?”
副本结束倒计时还剩10秒。当易水带着封尽走到领域最边缘, 离出去只剩一步之遥的那一刹那,沉默许久的封尽又一次开口。
“我知道。”易水还没蠢得注意不到封极和封尽今日用词的相似之处。
一个刚对他说完会待他“如父如兄、如亲如友”,另一个就以同样的字眼反问他的立场。他估计先前他在封极宫殿里的经历, 封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相应的, 此时他在封尽领域里发生的一切, 那位幸运之神大概也在无声旁观。
所以一旦他迈出了这一步, 就代表着他亲自承认之前对封极所言是在巧舌如簧。
而他为了一个飘渺不定的、来自灾厄的祝福,就如此旗帜鲜明地背离了幸运之神对他低到不能再低的唯一期待, 会因此彻底得罪封极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易水什么都知道。
就连封尽掩藏在“带他离开领域”这个荒唐过头的任务背后、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求生欲, 他都领会得比当事人本人更透彻。
如果说他是封极渴求已久的精神寄托, 那么他对封尽而言就像是坠崖途中于岩壁上偶然拽住的花。哪怕明白花朵弱得根本无法阻止颓势, 将死之人依旧会本能地拽住它聊以求生。
作为极有可能会被拽得支离破碎的花,易水却仅仅是继续扣着封尽的手腕,如之前所走的每一步那般,分毫未停地将人带出了领域范畴。
没过几秒,从各个空间传来的绵延钟声便宣告起了“七日狂欢”的彻底结束。在这无穷无尽的钟声里, 即将退出休闲副本的易水对着身后的封尽做出了最后的努力:
“开诚布公地说吧,我这个人非常、非常贪婪。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在想什么,但对我而言, 我想要的绝对比你想要从我这得到的要多得多。”
所以这位灾神压根不必有任何负担。
因为无论是被拽下悬崖, 还是生死难测,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一切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封尽却像是充耳未闻。
他只是看着易水扣在他腕间的、因过于克制力度反而显得有些青筋毕露的苍白手背,注视着对方黑眸里那只有他能看见的、仿佛在寂静燃烧的汹涌火焰, 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等到易水彻底消失在副本中后, 他才极缓、极缓地动了下那愈发趋近于野兽的暗金色眼眸。
过了许久, 他靠着休闲区的墙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他退出副本前一秒, 那近乎自语的两句话就这么回荡在了仅剩神明的副本里。
只听他说的是:
——“你说得对。”
——“你总是对的。”
哪怕封尽自始至终没有说出那个主语,但谁都清楚这话是留给谁的。
对此,留在宫殿里的封极瞥了眼早已空无一物的右手中指,罕见地意兴阑珊起来。
他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告诫会起什么效果,他打一开始就清楚自己在做无用功——因为他太明白封尽的劣根性。
一个当年濒死时都想着要化身天灾的疯子,又怎么可能是个纯粹的个人英雄主义者。
在封极看来,当年封尽成神根本不是因为厌恶灾厄这种理由,而是因为痛恨自身的弱小、痛恨灾厄让一切失控。
他从来就是这种过于极端的性格。若非本人毫无意识并且自我克制过剩,别说为神万年,只一年就够他自我毁灭的了。
可现在不同,现在是他第二次迈向死亡。谁又会苛求一个将死之人处处忍耐?更遑论那个人还是他自己。
于是哪怕封尽依旧将内里的疯狂一层层上锁,他捕猎者的本能却早已为他选定了放纵的钥匙——易水。
他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是他狂悖而嚣张的、仅此一次的肆无忌惮。
封尽要的甚至都不仅是爱。
亲情、友情、爱情,憧憬挑衅,吹捧谩骂,只要来自易水,他都来者不拒,欣然接受。
这哪是在选送葬者。这是将临死时才敢妄想的爱欲奢求和深埋的求生欲糅杂到一起,于浑噩中选中了最后的猎物罢了。
像他这样的疯子,像他们这样的疯子,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懂什么叫心满意足。
所以最后的结局早已一目了然。
同一时间,游戏舱外的易水正在浏览着游戏面板。
副本类型:休闲副本
唯一任务:狂欢盛宴
通关评价:S级
通关奖励:一次性神格*100,神明祝福*3。
通关评语:由你开宴,由你终幕,任你疯狂,任你餍足。
费尽心思得到的第三个神明祝福听都没听到,哪来的什么餍足?易水扫过这不着调的通关评语,一边翻阅着网上有关他这次直播的帖子,一边处理起了因掉马而数量爆炸的通讯信息。
等他或交好或威慑地敷衍完各路人马、预计再没傻子会来找他身边人的茬后,时钟已经转到了凌晨四点。
别墅外正暴雨倾盆,易水却连拉开窗帘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他自顾自地洗完澡换完衣服,就准备去楼下客厅通宵梳理新获得的一长串一次性神格了。
然而他刚打开卧室门,暴雨带来的湿润水汽便裹挟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气场一寸寸侵入着他的感官。
这一瞬间,易水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直觉发挥了作用,他没有如往常般直接右转下楼,反而下意识地抬眼瞥向了左侧走廊。
透过昏沉夜色和潮热空气,他一眼就瞥见了靠墙静坐在那里的男人。
那是封尽。
这是大半夜睡不着拍恐怖片来了是吧?反射性皱眉的易水本想就这么吐槽出口的,但对上灾神金眸的刹那,所有的调侃都悉数沉没下去。
他不对劲。
易水的视线划过封尽还残留潮意的灰发,划到对方明摆着淋了雨的漆黑神袍上,先前勉强压下的战栗感不知为何加倍翻滚而来。
他很不对劲。
灾神不看时间进他的别墅很正常。可什么情况下,他会极尽所能地隐藏气息,却在走到他卧室门口后选择靠着墙角不发一言?又在什么情况下,他会撤去所有神力,任由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淋得透彻?
他到底又在发什么疯?
“失眠?”半响,于气氛愈发沉郁时,易水率先开口了。
已经很多年没入睡过的封尽却没有顺着易水的话转移焦点。
只见他抬手将额前垂下的半湿灰发捋到脑后,而后用那非人感过重的金眸盯着易水缓缓道:“我在思考……”
“思考我的祝福?”易水毫不掩饰自己对灾神祝福的在意程度。事实上若非催促太多可能会产生反效果,早在出副本的第一秒,他就已经动身找封尽去了。
如今灾神主动上门,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提?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想要什么?”
虽然这一刻封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借此间接体现了他的来意,但易水先前感受到的颤栗感却自始至终未曾褪去分毫。反而随着夜色渐深暴雨渐烈,愈发扼住了他的呼吸。
隐约间,他甚至感受到了自己越发凝滞的心跳。
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听觉、直觉、感觉,他获得的七种加成似乎同一时间在他脑海里尖锐咆哮、喋喋不休。
它们在尖啸着告诉他,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决定了今夜的不同走向。
“只要我说出口,你就能给出相应的祝福?”明明先前一再强调神明祝福不可强求的是他,今夜突然询问他所需祝福的也是他。难不成自己想要什么,封尽就能发自内心的给出同样的结果?这未免太过荒谬。
封尽又沉默了。这时候易水才意识到,他真的一直在思考。无论是对方衣袍鲜少的褶皱,还是地上渐干的雨渍,都在诉说着这位神明已经一动未动地靠墙许久。
能让这位随心所欲的神明破天荒思索到现在的,真的仅仅只是几句祝福么?
无所谓了,他根本无所谓封尽究竟跟他索求什么,也无所谓刚才封尽所言有多少可能性。既然封尽这么说了,他干脆靠在了封尽身侧的那面墙上,垂着眼直接道:
“我需要一份勇气。”
“一份连时间都无法给予,只有你能给我的勇气。”
几个小时前易水在网络上看见了无数夸他天才的帖子。
可他自己清楚,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才。他就是个卑劣的骗子,无耻的逃犯。他在副本内外都一遍遍对自己诉说着时间能改变一切的谎言。
如果真的只是想要知晓当初海啸的结局,哪需要默默等待时间神格的到来?最简单的办法易水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去找海洋之神、或是去找生命之神等一众神格搭边的神明,干脆利落地问一句当初的海啸下亲人是否生还便是。
但他是个胆小鬼。
他有胆子自我欺骗地去追逐前所未有的时间神格,有胆子去迁怒海洋、祈求幸运、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借由灾厄避开灾厄,却唯独缺少一份勇气,一份提前询问结局的勇气。
“封极关注我是因为神格,你呢?是出于战斗欲、保护欲,还是近乎错觉般的爱欲?”说到最后,易水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后继续道:“封尽,没必要再思考,给出你的祝福吧。”
就在这里,就在此刻。这些年他当够了胆小鬼,而今夜,他不想再逃了。
无论封尽给出怎样的祝福,都是时候去寻求当年的结局了。
“……爱欲?”墙边的封尽似咀嚼般重复着这个词。
爱欲,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的是爱欲。
极哥又一次说对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继续相处,也不需要等待他步入死亡的终局,只要易水随意提了一下“爱”这个字眼,他就已经心如擂鼓。
今夜他凭着本能昏昏沉沉地出现在这里,思考的哪里是什么自以为是的祝福。
隐约想明白的封尽嗤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思考的从来都是易水本身。
窗外暴雨仍旧未歇,就连雷声都阵阵轰鸣起来。
于一闪而逝的电光下,于易水沉默的注视里,封尽一步步走向对方。
——“灾厄注视你,灾厄靠近你……”
灾神低哑的嗓音在雷鸣中破碎难辨,在易水听来却远比雷声更甚。
——“灾厄拥抱你,灾厄亲吻你……”
男人俯身靠近易水的耳畔,耳畔间的灼热吐息混着潮湿水汽,让人浑浑噩噩如在梦里。
——“无论是灾厄终末,还是灾厄最初,”
封尽缓缓低下头颅抵着易水的额头,暗金色的眼眸与黑色的双瞳于这一瞬静静对视。来自灾厄之神的最后一句祝福也随之悄然响起:
——“你所在之处,灾厄皆为你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