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课只剩三四分钟,走廊上的人陆续回到教室。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点吵,奚迟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江黎靠在椅背上,腿有些随意地舒展着,右手自然微曲,把玩着手上的锦盒,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散漫。
奚迟机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还有三分半上课。
那就去走廊上再待三分钟再进来。
奚迟僵硬转身——
“迟哥!”王笛叼着包子,和祝余勾肩搭背迎面走过来,看着他迟哥这要往外走的架势,立刻哔哔,“要上课了,迟哥你要去哪儿哇?老付找你吗?还是学生会?”
喇叭花声音一出,后排一群人视线扫过来。
奚迟:“……”
拳头硬了。
好几秒后,奚迟才勉强挤出两个字:“…洗手。”
“哦哦,那迟哥你快去,快上课了。”王笛赶忙让路。
奚迟发紧的喉咙刚松开,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熟悉的气息不断靠近。
王笛看着突然起身的江黎:“黎哥你也要出去啊?”
江黎“嗯”了一声:“洗手。”
奚迟:“……”
奚迟没等江黎,快步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身后一群人反手撑着椅背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后门。
一班众人:“?”
临近上课,走廊上本就没什么人,还有任课老师提前进班级准备课件,走廊上空旷一片。
奚迟脚步有点快,江黎倒是不紧不慢,始终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直到走进盥洗室。
校庆期间,盥洗室洗手台都点着熏香。
水流声很快就在洗手台间响起。
安静了一路的江黎,声音跟着水流声一道落下:“不是说放家里了么。”
奚迟头埋得有点低,冲水的动作有一瞬间停滞。
恍惚间,竟还生出一种悬着的刀总算落下的“平静”。
“…忘了。”他说。
“忘了放在家,”江黎站在他身侧,动作自然地开了水龙头,“还是忘了带来了学校。”
奚迟:“……”
在一阵沉默中,江黎又问:“盒子哪来的。”
奚迟机械按了点洗手液:“随便找的。”
江黎停顿片刻,说:“盒子是用药檀做的。”
药檀?
他记得药檀性寒,会和一些温性宝器相冲。
“对念珠有影响?”奚迟抬起头来。
江黎怔忪片刻。
“没有,”江黎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撞,软得不像话,“一串念珠,没那么金贵。”
语气轻淡到像是完全忽略了念珠是用栯木雕的,还用香火和金乌翎羽供了几个月。
“我的意思是,盒子应该不怎么‘随便’。”江黎道。
奚迟:“……”
手上的泡沫顺着水流往下跑,奚迟没说话,专注看着被水卷下去的泡沫。
“锦盒里还有叔叔的章印,”江黎笑了下,“没发现么?”
章印?
奚迟思绪一瞬间宕机,正想着章印在哪,江黎却已经再度开口。
“是我的问题,送念珠的时候太着急,想着随身佩戴,就没留意盒子。”
“我下次注意。”
“但你随身带着,我也很高兴。”
奚迟:“…………”
良久。
“江黎。”奚迟垂着眸。
江黎看着他逐渐发红的耳根:“嗯。”
“我在洗手,”奚迟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你能不能…先别说话。”
江黎很轻地笑了下:“好。”
上课铃响后两分钟,王笛他们才看到两道姗姗来迟的身影。
“不是说去洗手吗?怎么脸都是湿的?”桑游不解。
奚迟停顿好几秒,垂着眸,平静回复:“热。”
桑游:“热?脸都被冻红了还热?”
奚迟:“……”
-
雨下到周二便停了,晴了两天,整个瑞城一派春光。
路面积水彻底干透,学校附近的小公园里已经有小贩开始兜卖风筝。
课间操音乐响起的瞬间,山海一中一众学子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加上寒假,一个多月没听见这个音乐声了叭。”
“多听两天你就要开始骂了。”
久违的大课间,暖阳浇在身上,还有些微微的发热。
操场上开幕式的花都还没搬走,老王就在花束簇拥下,将下午“向母校百岁献礼——百年新山海,奋进新征程”健康长跑活动的注意事项和路线再度强调了一遍。
路线很简单,也很安全,出了学校附近两条街,就是松江公园。
松江公园位于松江江畔,说是公园,却是瑞城有名的景点之一,占地面积极大,有天然草地和各种沙滩广场,承包过十几场大型马拉松,更别说这种小打小闹的健康跑。
期末考2400米嚷着跑不动的一群人,听到下午的健康跑倒是很兴奋。
“跑步不跑步无所谓,主要是能从学校里出去,只要从这里出去,还有谁能管我?!”
“而且据说会经过一桥,一桥那边最近在搞美食街,同志们过去的时候上点心,记一下摊位,我记烤猪蹄、烤鱿鱼、烤冷面,老廖你记冰豆花、奶油小蛋糕、肉蛋堡,小螺号你记……”
小螺号一下子探过头:“点心?什么点心?”
江黎听着前排一群人报菜名,看向奚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奚迟摇头。
“路线怎么会经过美食街?”奚迟转头看了眼正在讨论怎么把臭豆腐“不臭”地带回学校的一群人,陷入沉思。
这跟“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
“不算美食街,就是广场夜市,和学校附近差不多,”江黎道,“回程距离最短。”
奚迟没想到理由这么质朴。
为了晚上敞开肚皮吃一顿,一群人中午都没扒几口饭,又怕下午跑步昏倒,每人兜里平均揣了三根用来“维系生命”的巧克力,还舍不得吃。
简单午休后,下午一点半,大部队浩浩荡荡往松江公园走。
正值踏青时节,虽然还是工作日,但公园天然草地上还是铺了不少野餐毯,放眼过去,花花绿绿一片,还有点壮观。
“文姐,快看快看!”王笛忽然拍了拍陈诗文的手臂。
陈诗文正在和李书静分抹防晒霜,闻言转过头去。
王笛虽然喊的是陈诗文,但音量不小,路上又无聊,小半个班的人都看过去。
奚迟顺着王笛指的方位一看。
……是一对年轻情侣。
两人在一把垂钓遮阳伞下坐着,女生在玩手机,男生在摆弄女生的手指,没说话,但动作和距离都很亲密。
“小情侣你没见过?”陈诗文往那边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地继续抹她的防晒霜。
王笛“啊”了一声:“打这么凶,是小情侣?”
奚迟:“……?”
陈诗文:“?”
“什么这么凶?”陈诗文问。
王笛和祝余几人同时看向她:“那对猫啊,喏,一只三花一只橘猫,文姐你不是最喜欢小猫咪了吗?”
“对啊,你看,”祝余往周围一指,“不都在看猫咪打架吗?”
前面高三和身后二班都传来“你们不要再打啦”、“我觉得小三花说的有道理”和“抛开事实不谈,即便小橘有99%的错,难道小三花就没有1%的错吗”的动静,甚至有人开始解说起战况。
像是在验证祝余那句“不都在看猫咪打架吗”的准确性。
陈诗文:“……”
奚迟:“……”
陈诗文难得沉默片刻:“我以为你们在说伞下面那对小情侣。”
奚迟手指不太自然地蜷了下。
王笛一群人脸色骤变,痛心疾首看着陈诗文。
“文姐你变了,你还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隔着一栋楼,你都能看到蹲在教学楼天台上的猫崽,还拍下来,当了一学期的头像!你忘了!现在这么大两只在那嗷嗷打架,你眼里竟然就只有小情侣?”
王笛说的是陈诗文,可奚迟却有种被一道“骂”了的错觉。
王笛撕心裂肺:“果然,心是什么样的,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因为你有对象,你就只能看到别人在谈恋爱!为了男朋友,猫猫头都不要了,换一个炸毛猩猩头!”
奚迟:“………”
王笛:“你现在开心了吧,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小猫咪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奚迟:“…………”
几秒后,一班队伍里传来小螺号撕心裂肺的喊声。
“文、文姐,有情有义柔情蜜意情义双全的文姐,我错了,错了,为了男朋友,小猫咪会原谅你的,啊——”
奚迟再也听不下去,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前走——
“那头像也没用多久,只一会就换回去了。”江黎走在他身侧,淡声开口。
“为了……”江黎很轻地顿了下,“‘功德’会体谅的。”
奚迟:“……”
-
健康跑路线不算特别长,跟马拉松没法比,用学生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是来为母校献礼的,不是来给母校献血的”,但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来都来了,也不能马虎应付过去,就定了个十二公里的距离。
不会特别吃力,但也得磨上好一会儿。
跑步没有时间要求,没有速度要求,也没有一定要完成的硬性规定,但完成者都能拿到一份大礼包,里头包括水杯、纪念徽章、钢笔、书店读书卡等等,奖品挺丰盛。
一堆人靠奖品吊着,耗了两三个小时,总算全员抵达终点。
王笛他们四仰八叉躺了半小时,等身上的汗都重新干透,才从地上爬起来。
天色已经黑了。
和来时还算有序的队伍相比,回程几乎可以算是“流离失所”。
人群里时不时响起“卧槽,你怎么到我们班来了”、“卧槽,我怎么在高一队伍里”、“卧槽,你谁”的声响。
唯一能准确找到的方向的,有且只有——情侣。
王笛他们也不知道在这种黑灯瞎火、所有人都穿着统一校服、老付都跟丢队伍的环境下,文姐男朋友是怎么精准定位的。
江畔晚风正盛,逐渐有人开始脱离大部队,往小道走。
王笛他们痛斥“世风日下”。
“我待会儿就去美食街把东西全部吃光,让这些小情侣饿着肚子会学校。”
“单身好,想跟谁好跟谁好。”
“我们一点都不羡慕,你看我们单身多快乐,快乐就快乐在快乐个鬼!我要把他们统统拍下来压缩成文件发给老王…你拦我干什么,就允许他们小情侣走小道,我不能走?今天我偏要——”
下一秒,王笛被祝余和杜衡架走。
奚迟在王笛他们身后听着。
江黎就走在身侧,两人的手指时不时擦在一起。
擦过第一下,奚迟想着应该是不小心。
擦过第二下,奚迟想着是两人离得太近。
擦过第三下,奚迟额角青筋抽了抽。
擦过第四……
没有擦第四下,因为江黎指节勾住了奚迟的尾指,还用指腹很散漫地捏了捏。
温热的触感让奚迟一路从尾指麻到脊背,动作有些僵,却没收回手,任他捏完,才攥着指节将手收回。
江黎往一条小路的方位随手一指:“去哪里?”
奚迟只用余光带过一眼,黑黢黢一条路,斩钉截铁:“不行。”
半分钟后,江黎又朝着某个方位一指:“那里呢。”
前一条路还勉强有几盏地灯,现在这条更黑了。
奚迟:“…不行。”
又过了半分钟。
“那这条?”
又双叒叕过了半分钟。
“这条呢。”
奚迟声音发紧:“…这条你刚刚指过了。”
江黎一点都不心虚地回了句“我知道”。
“只是想着刚刚不行,说不定现在可以。”
奚迟:“…………”
这公园为什么这么多小路?
奚迟忍无可忍,面无表情拉着江黎的手腕埋头穿过人潮,快步朝天然草地的方向走。
因为那里人多,灯亮,且没有小路。
队伍四散开来,王笛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天然草地依旧热闹,乐队在晚风中唱着抒情小情歌,花花绿绿的野餐布已经被收起,取而代之的各种露营小帐篷。
街灯如昼。
直到身上被各种光线牢牢裹住,奚迟才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停下脚步。
晚风忽起。
江黎忍着笑意,伸手将奚迟有些松散的领口拢好:“冷不冷?”
“…不冷。”奚迟视线浅浅掠过江黎的手指。
“确定要站这?”江黎忽地问。
奚迟以为江黎还在想小道,于是肯定道:“嗯。”
江黎轻笑了下,视线往前方不远处一扫,说了声:“好。”
奚迟心口总算平静下来,一转身——
柳树旁的长椅上,有一对年轻情侣正在夜色中…亲吻。
奚迟:“…………”
奚迟重新转回来,一抬眸,江黎视线往右侧一偏,刚好就是柳树的方位。
奚迟耳朵嗡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动作比思绪更快。
他抬手,一把捂住江黎的眼睛。
“…别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