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纪晏的眼神虽然温柔,但却格外认真。

景沅甚至嗅到一丝危险。

靠在纪晏怀里,景沅像只不敢乱动的小猫,一双眼睛写满警惕。

纪晏察觉到景沅的害怕,微微敛起神色。

“我们走吧,开始吃饭了。”

景沅被松开,重新坐回轮椅:“喔。”

纪晏凝视着他,带他离开。

在屋里面,景沅只穿了件薄毛衣。但他刚刚睡醒,浑身的汗还没落,万一被溜进来的风吹到容易着凉,于是乖乖将毯子披上,身体蜷在一起。

景沅的位置,能闻到若隐若现的檀木香。

他不敢回头,实在摸不清纪晏的真实想法。

但他又担心自己的无动于衷刺激到对他爱尔不能自拔的纪晏,犹豫颇久后说:“纪晏,上天到底怎么说的呢?”

纪晏声音平淡:“沅沅很在乎吗?”

景沅小鸡啄米般点头,纤细如玉的手指紧紧抓着毯子:“嗯,我希望上天答应了。”

“呵!”纪晏古怪地笑了下:“真的?”

“嗯。”景沅当然不愿意和纪晏发生些什么,还是决定稳住纪晏。

现在,他可以确定纪晏确实喜欢自己。

“我真的,特别爱你。”

景沅迎着屋内空调的暖风,抑制不住地咳嗽着,同时也吸引了其他宾客们的注意。那双因咳嗽含着湿润,似蹙非蹙的眉眼格外让人怜惜。

这种场合,容轻自然也在场。

他和朋友们紧紧打量景沅,语气不屑:“瞧瞧那景家的病秧子,来这种场合做什么?”

奉承他的几位少爷附和:“是啊,坐在轮椅上也不嫌丢人。”

“不过……纪晏怎么推着景沅?”明家少爷小声嘟囔一句,同时看向容轻。

纪晏与景沅水火不容,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容轻,大家都是知道的。

容轻脸色险些挂不住:“纪晏再怎么讨厌景沅,在这种场合也得给景家一些脸面。”

明家少爷讪笑,内心却在犯嘀咕。

现在的景家能有什么颜面?

估计公司都撑不过今年。

就在这时,几个人都愣了一下。

原因是距离他们几米的景沅和纪晏忽然停下,景沅也不知道嘟囔一句什么,纪晏弯腰,单膝蹲在前侧,帮他整理挂在脚踏板上的鞋带。

容轻怔住两秒,脸色险些挂不住。

“没意思,我先走了。”他沉着脸,转身离开。

原地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继续观望着两人的互动。

景沅其实也没想到纪晏会帮自己整理鞋带,琥珀色的眼睛转了转,讨好地挂上笑脸:“谢谢纪晏哥。”

听到“纪晏哥”三个字,纪晏平静的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抬起头,他注视着景沅:“不客气。”

又犹豫了一下,他抬起手揉了揉景沅的头发。

景沅很配合,抬起头蹭了蹭纪晏的手指。

纪晏凝着他,刚刚被宁邃搅乱的心情总算舒坦一些。

他要尽快从景沅这里拿到消息,以免夜长梦多。

两人的亲昵互动始终牵动着其他宾客们的注意力。

吃饭时,纪晏带着景沅给外公祝寿。

景沅的记忆中对纪晏外公的印象比较模糊,似乎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有一点印象。

“祝外公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景沅非常有礼貌,毫不吝啬地说着吉祥话,嘴特别甜,拜年似的就差给外公作个揖。

外公刚刚还从外人口中听说景沅的所作所为,原本就不太相信,眼下更加确定那是捕风捉影。于是慈爱地朝他招手,示意纪晏推他过来:“来,让我看看沅沅。”

纪晏颔首,推景沅过去。

不得不说,坐轮椅也有其他的好处。

比如可以省一张靠椅,景沅直接在轮椅上吃饭。

这样也算节约一些劳动力吧,他这样想着。

对于景沅,林老爷子喜欢得紧。毕竟当初景沅和纪晏的联姻,就是他一手安排。

握着景沅瘦骨如柴的掌心,林老爷子心疼地说:“身子最近好些了吗?怎么这么瘦?”

景沅抬手捏住脸颊:“好多了,您看我的脸都圆了。”

林老爷子笑了起来:“但还是瘦。”

景沅:“慢慢来,您别担心。”

纪晏家里收藏的人参都快被他炖完了,他才长了一丁点肉,这种事可不能着急。

林老爷子哑声一笑,宣布开席。

跟他们坐在主桌的,都是纪晏母亲这边比较近的亲戚。大家对景沅的行为也算有所耳闻,并不太敢招惹他。

当然,纪晏从小性格忧郁,不太亲人,跟大家关系也很疏远。

不过,纪晏父母离世后,家里的资产一直被纪晏爷爷照料,纪晏并无实权。但近几年纪老突然放权,家里的实业全部交由纪晏打理,纪晏这个人也逐渐被大家熟知,成了不留情面的代名词。

景沅不愿意在意饭桌上的弯弯绕绕,更不愿意放弃美食去揣测人心,小猫似的精心挑选自己能吃的菜肴,小口小口嚼着,吃席吃到最后。等他回过头寻找纪晏时,被大姨提醒,才知道纪晏早就被人叫走。

景沅擦了擦沾满酱汁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盘红烧海参。

他今天吃得太饱,不能再吃了。只可惜不能带走,不然晚上热一热还能继续吃。

林老这时说:“沅沅,前不久朋友送了我点上好的灵芝和野生松茸,尤其是灵芝,它是固本化元的,你拿走一些让厨房做给你吃。”

景沅听罢非常感动,没想到林老真的很惦记自己。他悠悠抬起手指,拼成小桃心。

林老笑道:“这是?”

景沅:“感恩的心。”

林老被逗笑:“还是年轻人有意思。”

景沅又陪着林老说会儿话,被管家带着去库房提一些灵芝补品。

景沅坐在椅子上道谢:“谢谢伯伯推我去库房,您辛苦了。”

其实他也想自己走着溜溜食,但为了凹生活不能自理的病弱人设,不得不麻烦别人。

老管家笑道:“您哪里的话。”

景沅抬起笑脸:“请问您库房有袋子吗?”

老管家忽地皱眉:“袋子?您要?”

景沅:“我怕轮椅后面的口袋装灵芝装不下。”

老管家愣住片刻,笑了笑:“我帮您找找。”

库房朝阴,长年不接触阳光,乍一进去温度非常低。

景沅忘记带毯子,猛地遇寒,气管受到刺激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管家皱眉:“您不舒服?”

景沅挥挥手:“没事,二十几年的老毛病。”

管家在心里悄悄计算。

景家少爷今年不也才二十出头?

放置灵芝的架子格外气派,上面的补品量非常足。在景沅眼巴巴的注视下,老管家帮景沅装了很多,轮椅后面的小口袋塞得鼓鼓的。

只可惜,里面没有干净的包装袋。

老管家道:“您等等,我去给您找。”

“不用的,伯伯。”景沅不是贪心的人,没让管家再去拿,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口袋,“往这里再放一些就可以了。”

老管家:“……好。”

回到大厅,熟悉的热气包围着景沅。他告别老管家,打算独自去转纪晏。

他的轮椅是特别定制,装有储蓄电池,累了的时候可以电子操控,不必使力。

景沅就这么慢慢悠悠穿梭在宾客之中,偶然间碰到容轻他们几人。

他不打算理睬,但逐渐朝他走来的几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景少爷好。”

容轻的小跟班挑衅的挥挥手,并抬脚踩住景沅的轮椅轱辘,不让他离开。

景沅在这里只认识容轻,温温吞吞地缩着脑袋:“你们想要霸凌我吗?”

容轻眉毛一蹙:“你有毛病啊?哪只眼睛看到我们霸凌你。”

景沅动作拘谨,紧紧垂着眼睛:“你们踩到我的脚了,好疼……”

小跟班听罢,立刻收回脚:“我靠,你血口喷人!我踩的是轮椅,谁踩你了?”

景沅咳嗽起来,小脸顿时煞白。

“我走不动,轮椅是我的代步工具,它难道不是我的腿吗?”

小跟班蒙了,赶紧朝容轻投去求助的目光:“容少,他——”

“景沅,你别以为你伶牙俐齿一些,就能让纪晏哥怪罪我。”容轻冷冷看他,“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跟你打招呼而已。”

景沅慢吞吞捂着心脏:“你继续说,我心脏有点疼,先忍忍。”

“你!”容轻狠狠瞪他,“你别以为你最近跟纪晏哥关系缓和一些,就能怎么样!”

景沅仰头看他,靠在轮椅前手足无措,弱小且无辜:“纪晏?纪晏哥,你能不能来救救我。”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孱弱得马上就要摔倒一般。

“纪晏哥,你在哪儿?”

景沅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踉踉跄跄,马上就要摔倒。

小跟班被吓得不轻,赶紧溜走扯清关系:“我可没碰你啊。”

景沅含着湿润,脸颊咳嗽得都白了。

来往的宾客见这里聚集着很多人,好奇地张望。容轻见情况不妙,担心景沅闹起来让林老也知道这件事,迅速给几个人使了使眼色,大家默契离开。

望着容轻离开的背影,景沅轻轻坐回轮椅,从口袋里取出一根人参须含在嘴里,边哼小曲儿,边操控着轮椅去找纪晏。

容轻好像比上次要丑一些。

像一只小鸭子。

不知过了多久,景沅才看到独自站在露台的纪晏。

他刚要进去,守在外面的陈天道:“纪先生心情不太好,景少爷等一等吧。”

景沅好奇抬眸:“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陈天没隐瞒:“因为商贸国际大楼开发的事情。”

接下来,陈天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给景沅听。

纪家的公司性质属于综合性集团,从事的业务非常广泛,是国内为数不多且规模庞大的私人企业。

集团的股东有很多,纪晏虽然拿到了集团的实际控制权,但仅比排名第二的股东多了5%的股份,这种情况很多别有心思的人跃跃欲试。

纪晏最近接洽的项目是商贸国际大楼的建设,原本已经选好地址,项目书在董事会一致通过。可最近不知道纪晏怎么了,突然决定重新选址,将商贸国际大楼设在丽水园区。

丽水园区的位置并不繁华,甚至可以用偏僻来形容,周围都是轻工业工厂,属于景家私人的地皮。

“景家?”景沅嚼着人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陈天露出职业化微笑:“对。您家里的产业。”

众所周知,景家最近两年越来越拉胯,整个公司几乎就靠丽水园的轻工厂续命。这是景家的根基,也是景家最后的救命稻草。

景沅稍加思考,记忆中甚至想不出来有关工厂经营的范围。这也侧面说明,被当成宝贝疙瘩照顾的原主,对这些事情根本不关心。

“好吧,那我去安慰安慰纪晏。我口袋里有好吃的,他吃了以后心情会好一些。”

景沅转动轮轴,哒哒哒地踏上露台。

空旷的露台上,只有一抹高挑的黑色身影。纪晏形单影只,独自靠在围栏上,深邃的视线复杂且阴郁。

丽水园区如果能作为商贸大厦的新址,在一年后政府规划新城时,或许可以让政府放弃南城商业街,在这里规划。

如果他这步棋走对,地皮的价值会随之上涨几十倍,为纪氏带来巨大的收益,商业地位得到质的飞跃。

但倘若一直从事轻工业生产,未来规划时,必定不会将新城设在这里。

可丽水园是景家的产业,纪晏如果强行收购,无路可退的景父和景白微可能会和他鱼死网破。况且景沅还没有彻底信任他,他担心这件事让景沅和他离心。

纪晏握着扶手,忽地听见身后的轱辘声。

他回头,发现是景沅后脸上的愁绪消失,露出一抹温柔的假笑:“沅沅,外面不冷吗?”

景沅操控轮椅,顺滑地朝他而来:“不冷。陈天说你不高兴,我给你送点好吃的。”

纪晏漫不经心地敷衍:“谢谢,但我不饿。”他甚至没兴趣了解景沅给他带了什么吃的。

见对方重新背对着自己,景沅哒哒哒移到他身边,仰起头:“纪晏,丽水园区我帮你拿到。明天让陈叔带我回趟家吧。”

纪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你帮我拿到?”

“嗯。”

景沅畏寒,在外面待久了,浑身上下开始不舒服。他将脸颊埋进衣领,尽量露出一双眼睛:“我帮你说服我爸和我大哥。”

纪晏凝着他,依旧不太相信景沅愿意帮他。

丽水园区是他们景家唯一剩下没有变卖的支柱产业,景明怎么可能舍得卖掉?

犹豫片刻,他道:“谢谢沅沅,但不必你帮我奔波。”

景沅眼神清澈,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子:“没关系啊,我们都订婚了,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纪晏这次沉默很久,心里仍然提防着景沅别有心思。

景沅结束这个话题:“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也想为你分忧。”

纪晏眼神斟酌:“好,谢谢。”

景沅裹紧外衣,搓了搓泛红的手。

他相信纪晏的眼光。虽然书籍的简介中,对纪晏没有详细地介绍,但纪晏能混到终极boss,应该是有些东西的。

纪晏想把商贸大厦落在那里,肯定是嗅到了商业机密。

他准备回家劝劝他那不擅经商的父亲和便宜哥哥,实在不行景家就投奔纪晏算了。

将丽水园区交出去,顺便要一些商贸大厦的股份,在日后商贸大厦市值翻倍后,也算有个保障,晚年能幸福一些。

而且,他也有个私心。

他替纪晏将这件难事情办成,纪晏不意思一下吗?

他最近一直在搜索生财的秘诀,对高端茶馆比较感兴趣。

这种东西广受上流社会喜欢。他如果做成,每天泡在茶馆听听琵琶看看舞蹈,岂不是美滋滋?

依他看,商贸大厦的一楼就不错。

景沅怕自己笑出声,紧紧缩在衣领中瑟瑟发抖。

“我带你进去吧,外面冷。”纪晏轻轻推动轮椅,带景沅回到走廊。“你刚刚说,给我带的吃的是什么。”

景沅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一根人参给他:“味道有种草本的甘甜,你尝一根。”

纪晏动作一滞。似乎没料到有人把人参当棒棒糖吃。就连旁边看戏的陈天都没忍住笑,偷偷转过头。

纪晏顿了两秒,温柔地将人参推给景沅:“还是给你吃吧,你比较需要。”

“喔,好吧。”景沅没推脱,重新塞进自己的口袋。

轮椅再次轻轻转动。

纪晏低头,发现口袋里满满的补品后眼里皆是疑惑。

最近景沅好像格外爱惜身体。

三人经过正厅时,发现围着许多人。靠近后才发现人群中站着的是容轻和他的两个跟班。

坐在椅子上的两人面色严肃,尤其是容轻祖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拿手里的瓷杯砸过去。

林老倒没动怒气,不过明显不悦:“老容啊,这件事就算了吧。”

容老冷哼:“这孩子太不懂规矩,就是被惯坏了!居然敢在你的寿宴上闹!我真是没脸再见你了。”

景沅看着刚刚找茬的倒霉蛋,双手扶在膝盖上,乖巧询问:“他们怎么了?”

纪晏也不了解原委,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会意,将刚刚的事情告诉纪晏。

原来,容轻和朋友欺负景沅的事情被人告到林老那里,林老非常生气,担心不已,当场就要去找景沅。待老管家看到景沅正在和纪晏聊天后,林老才撂下悬着的心。

按理说,这是林老的寿宴,旁人都是客人,在宴会上欺负寿星的家人,传出去都是要被笑话一年的。

大家不会说容轻如何如何,只会说容家教子无方,没有家教。

纪晏听完,视线落在看戏的景沅身上。

“沅沅,他们欺负你来着?”

纪晏微微挑眉,好像并不完全相信老管家的话。

景沅揣着人参去找他的模样,怎么可能是刚刚被欺负完?

景沅稍加思索:“他们没有欺负我。”

这句话,说得不重不轻,却能让在场的人全部留意到。

景沅控制轮椅,来到三个倒霉蛋前替他们说话。

“两位外公别生气,他们没欺负我。他们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是我不禁逗,身子骨不硬朗。”

景沅咽下最后的一点人参,垂着微润的睫毛:“你们别怪他们。”

说罢,他轻轻咳嗽。

容轻见此,胸腔里的火燃了大片。

“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什么慈悲?我们被训,还不是拜你所赐?”

容轻彻底被点炸,怒目而视,表情快要吃了景沅。

陈天跟着看戏,并悄声提醒纪晏:“您不去表现一下吗?”

俗话说英雄救美嘛,也可以增进感情。

纪晏双手抱臂,并没有上前帮助景沅的打算,反而颇有兴致地挑起眉眼,看着好戏。

自从他重生后,总觉得景沅有些不对劲。

景沅给他的感觉就像汤圆,外面软糯单纯,内里是黑芝麻馅的,腹黑得很。

就比如上次,他始终不信容轻真的欠景沅一百万。凭容轻的家境,怎么可能和景沅借钱?他猜测,容轻有什么把柄在景沅这里。

又譬如今天。

容轻依然没在景沅这里讨到任何便宜。

纪晏微微眯起眸子,紧紧盯着面前柔弱无助的景沅。

现在的景沅和他记忆中的景沅相差很多,甚至让他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

纪晏眉眼微蹙,有个荒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