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曜日(七)

听到声音的瞬间,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僵住了。

那并非是因为这个声音带给了我怎样的震撼或者其他感情,只是单纯地因为伴随着那个声音的响起,有很多原本尘封在脑海深处的东西像是被骤然解开了封印一样,肆无忌惮地在一瞬间将我的大脑填满。

不过我想,我突如其来的停顿在中原中也眼中看来大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好好的话说到了一半,却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呼唤戛然而止,这样的场景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就算中原中也神经再怎么大条,也总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与刚刚出现的那位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过去。

更不用说中原中也本人心思也还算细密。

——当然,如果只是觉得我跟那位来人有什么纷乱复杂的过去的话,我想这甚至算不上是误会。

我的的确确认识那个人,或者该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还算得上相当亲密。

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视线,我看到了那个站在卡座隔断旁的白发青年。那是个身材格外高挑的奇怪家伙,眼前半遮着黑色的眼罩,也是眼罩的缘故,那一头白色的短发十分叛逆地竖在头顶,把他的身高又拉长了不少。

不过即使戴着眼罩,他似乎也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物。至少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十分元气地冲我挥了挥手:“好久不见了弥绪酱,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我脸上的表情不免有些僵硬,却还是摆出了一副笑容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五条老师。”

我轻轻颔首。

是的,来的人名叫五条悟,是这个世界上公认的“最强咒术师”。

这个世界不止有黑手党,有异能者,有可以改写整个世界的预言书,有池袋的无头骑士,还有咒灵和咒术师。

事实上,关于咒术的世界我其实了解得也并不算多,虽然五年前我国中毕业的时候,五条悟也问过我要不要进他们咒术高专,但我没有进入那个“诅咒”横生的世界,自某件事情之后,我也再没见过这个男人。

如果硬要说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的话……

“哟,初次见面,我是五条悟,姑且算是这孩子的监护人。”

顶着中原中也狐疑的视线和侍者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五条悟径自走到了我的面前,抬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冲对面的中原中也招呼了一句。

我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稍稍晃了一下肩膀,试图用这样无声的抗拒来挣脱那位不着四六的人民教师划定的范围,然而这个人却是在这个方面没有一星半点的自觉,他甚至还用手在我的肩头拍了两下。

——如果换作是从前的槙岛弥绪,多半就会因为这样的动作彻底安静下来,或者该说,在这位五条悟的面前,她的抗拒总是格外困难。

理由很简单。

五条悟是槙岛弥绪的初恋。括号,单方面的那种。

因为人格分裂的缘故,我这副身体比一般人更容易接触到“诅咒”。哥哥刚失踪的那年,为了寻找他,“我”曾经被卷进一场特级咒灵的袭击事件里。

救下我的恰巧就是那位五条悟。

他不止救下了我,还收留了举目无亲的我。

站在现在的视角来看,我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五条悟当年收留下槙岛弥绪跟收留伏黑惠或者乙骨忧太的理由没有什么不同,不外是看中了我的特殊体质以及与生俱来的才能,可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于无依无靠的少女而言,五条悟当时冲我伸出的手简直像是在茫茫的海面上突然出现的救援一样。

而他自身也太过美好了。强大,放浪,不拘小节,那些让人头痛的地方对于怀春的少女来说处处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跟五条悟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足有一年。由夏到冬,又由冬到夏,虽然属于“星期三”的时光只有其中的七分之一,但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那些积聚在五十几天里的点点滴滴足以将那个耀眼的二十二岁青年印刻在我的心底了。

可也仅限于此。

我没有成为咒术师,也没有留在五条老师的身边。离开了五条家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槙岛弥绪甚至都未曾设想过与他的重逢,而她也确实再没能与五条悟重逢。

再见到五条悟的人是我。

而我就算唏嘘,也不会被这样的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困囿。

“但是监护关系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停止了。”我扬起视线,看向这个身材跟不足一米六的我比起来过分高挑的男人:“从那之后,我们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呢。”

我挽起唇角,在脸上扯出了一个礼貌又疏离的笑容:“五条老师,好久不见啦。”

一面这样说着,我轻轻晃了一下肩膀,试图不动声色地挣脱五条悟的束缚,遗憾的是,那个男人显然不懂得读空气,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有把维持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的距离与体面列入思考的范畴,总之在感受到我的抗拒之后,他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把我揽得更紧了一点。

“真是,几年不见,弥绪酱你也变得冷淡了啊。”五条悟没有低头看我,而是把视线锁在了中原中也的身上,像是挑衅一样的,他说着:“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家人’嘛。难得见到了,一定要好好地叙叙旧才行。我可是有很多话想对弥绪酱说的哦。‘家人’之间的对话完全没必要让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听呢,你说是不是,黑手党的干部先生?”

中原中也额前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他死死地捏着拳头。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可能会让夹在中间的我难堪的话,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挥拳往五条悟的方向招呼过去了。

而那位毫无自觉地在黑手党的干部先生的雷区蹦迪的无良人民教师却还是一副嬉笑的模样,这莫名其妙的态度让我也有点招架不住。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是单纯地为了搞事所以才来挑战中原中也的底线吗?还是说他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久违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有别的目的?

不管他本来的目的是怎样的,我都不可能轻易错过一个套取信息的机会,尽管我自身还不清楚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咒术师到底算是一个怎样的立场,但总之,既然他主动送到了我的眼前,如果不能好好利用的话就太愧对我自己现在这个情报贩子的身份了。

只是眼下的难题是该如何安抚中原中也的情绪。

我稍稍垂下眼睫,短暂地思忖了片刻,等再抬眼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比方才敛去了不少,我注视着坐在对面的中原中也那双暗藏着愠怒的钴蓝色眼睛,轻声说了句:“中也先生,这件事情能交给我自己处理吗?”

中原中也的眸光微动,眼底的光似乎又暗了几分。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把他单独留在这里,无疑是在印证五条悟口中“外人”的说法,这会让我和中原中也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但我更知道,如果中原中也在场的话,我恐怕很难能从五条悟的口中直接套取什么重要的信息。

“这是‘过去’留下的问题,我不想这件事情牵扯到‘现在’,我可以自己解决掉这个问题的,如果做不到的话我也会主动向中也先生求助。”我轻轻歪了下头:“中也先生‘现在’是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如果中也先生想了解的话,我可以慢慢跟你说。我们今后有的是时间。”

中原中也眼底的寒霜终于淡去了不少,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抬手压了下帽檐,他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接着,他又抬眼用略带威胁的目光看着那位身高相较他而言颇具压迫感的咒术师,他没说什么,眼神间却带着种莫名的警告意味,像是森林里的狼王在宣誓自己的主权一样。

五条悟轻轻笑了一声,没带太多情绪,更像是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出的本能的回应。这样的声音并不太应景,不过却很像他的作风。

我跟着五条悟暂且走出了餐厅的大堂,在门口灯火阑珊的地方站定。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的地方,背后烫着暖金色的光晕,一张英挺的面孔却悉数藏在了淡黑的阴影当中。隔着墨色的眼罩,我能感受到他是在“看”着我的。

“您有什么事情吗?”

开门见山的,我率先开口问道。

“您会出现在横滨应该不是单纯的偶然吧?还这么巧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真是……”

五条悟终于舍得松开了勾着我肩膀的手臂,他向后退了半步,于是那道明与暗的分界线便刚好落在了那张被眼罩遮住了的面孔上。

“才过去多久啊,没想到弥绪酱你就变得这么不可爱了呢——”

“明明应该是很让人感动的久别重逢吧。”

“我超感动的。”我稍稍歪了歪脑袋,再看向五条悟的时候,眼神便在一瞬间变得格外严肃:“五条老师,东京和横滨就这么近,这些年我也没少撞见过‘诅咒事件’,但我从来都没有跟您偶遇过。”

“在那样的前提下都没能发生的偶遇,您打算让我相信它会在概率被拉到几千万分之一的时候发生吗?对不起,我并不想带着什么恶意来揣度您,但我可以明确地跟您说,我不信,我想您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理由的。”

“所以现在我已经跟您出来了,您能告诉我理由了吗?”

“还真是成长了不少啊,槙岛弥绪。”五条悟修长的手指在额前轻轻地敲了两下,原本轻佻的神情也几乎在一瞬间收敛,变得严肃正经了许多,他微微颔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是因为你这些年都一直在灰色地带摸爬滚打的缘故吗?”

“看来五条老师比我想象当中的更了解我这五年里经历过的事情呢。”我眨了眨眼:“我已经是个大人了,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是我的自由。”

“所以现在的你是想要从我手里拿到什么情报?”五条悟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连你惯用的手段都没有用上,总觉得我好像是被小看了啊。”

“那样的手段反正对五条老师也不会有用。”我耸了耸肩:“说起来曾经我也喜欢过五条老师啊,但那个时候,五条老师在乎的只有我会不会入学高专而已。”

五条悟的脸色忽然沉了一下,他的眉心似乎蹙了一瞬,搭在额前的手指也明显用了些力气,但那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

“监护人和被监护的孩子在一起什么的,就算是我也做不出这么出格的事情啊。不过……”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贴到了我的身前,于是那道颀长的身影终于彻底没入了光线照不到的阴影当中。

“现在的我不算是弥绪酱的监护人了呢,这可是弥绪酱自己说的。”

当他身体的温度骤然靠近过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好像漏了半拍,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背后的墙面。

但我并没有感受到墙面的坚硬与冰冷,因为在我撞上去的瞬间,五条悟将手放在了我的背后。他使用了“无下限”的咒术,所以他并没有真正触碰到我的身体,可那样的姿势在外人眼中看来大概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过暧昧了。

“就算看起来像是个大人,但本质上还是那么冒失啊,弥绪酱。”五条悟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贴得很近。

我连忙从另一侧逃离了这个暧昧的空间,顺带着把靠着墙面的一边让给了五条悟。

“请不要做这种会让人产生误会的事情。”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来找你吗?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五条悟并没有在意我突然的逃离,他再次抬起手,将手指落在了自己的眼罩边沿,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的他竟然直接将那副挡在自己眼前的眼罩取了下来,于是纯白的发丝软软地向下垂着,被风牵弄着,像是散乱在天边的云彩,而作为背景的,则是那一双天空色的漂亮眼眸。

就算我早就知道他拥有那样一双眼睛,可当我真正第一次直面它们的时候,还是被震撼到连呼吸都有些凝滞了。

“最近频发的‘梦死’事件你大概也有耳闻吧,那些触及灵魂的攻击可真是让人触目惊心。”五条悟直直地看着我:“你在做的事情有多危险不用我来提醒,谁也不能保证你不会被卷进这次的事件当中。”

“‘星期三’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格’,你是最初的‘槙岛弥绪’,所以不管是‘诅咒’还是‘鬼’,但凡是能够触及‘灵魂’的攻击,大概都会优先盯上你吧。”

“所以你要格外注意才行,毕竟如果‘主人格’消失的话,你的身体会发生什么谁也没办法预料呢。”

“是会带着其他的六个人格一起直接死去呢?还是出现一个新的人格顶替你原本的位置。”

“又或者,你的身体会从随便什么地方抓来一个灵魂来充数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