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在笑,也没有露出任何平日里用于伪装的神情,甚至于连眼神里的计较与虚伪都没有花心思去掩藏。
这里是摩天轮,是只有两个人的封闭空间,是至少在我看来,稍微将演技放下也没有关系的地方。我想要向太宰治确认现下的情况,想要跟他建立更为稳固的平衡状态,想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所以我必须跟他谈一谈,就在这个地方。
当我卸去了温柔与天真之后,太宰治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他似乎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似的,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用他那双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摩天轮转一圈大概会花耗十八分钟,时间有限,我想我们或许可以从重点直接开始。”手指在膝头不自觉地勾着,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我维持住冷静与沉着似的。尽管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当注视着那双仿佛深渊般沉寂的鸢色的眼睛的时候,想要保持理智是一件何等困难的事情。
“就现在这个情况而言,我们应该算得上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吧?那么既然把我带到这里来了,不妨告诉我一下,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定可以事半功倍不是吗?”
我用最平静的语调这样说着:
“太宰先生,说起来那两个人的出现您之前也预想到了吗?与魔人费奥多尔的对决,还有可能会出现在我们附近的关于‘诅咒’的事情——至少在我看来,事情好像越来越混乱了,既然这样,那我们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合作一下呢?”
话音落下之后,空气便好像凝滞住了一样,我轻轻眨了下眼睛,试图让自己趋于雷鸣般的心跳声再平静些。而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极浅淡的笑:
“原来你本来的性格是这样的呀。”
太宰治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望向我的眼神仿佛与先前也没有什么不同,撑在颊边的小拇指顺着脸部的线条向下扫了些,逆着背后照射进来的阳光,他看上去像是镀了层金箔的漂亮雕像似的。
“比想象当中还要可爱呢。”
“……啊?”
我脑海里设想过无数种太宰治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毕竟在开口跟他挑明之前我也是做过考量的,就算太宰治这个家伙算得上是读心大师,而我的话术远没有炉火纯青到连他都可以套路的程度,但毕竟时间紧任务重,我当然要选择一种最简单直接并且相对而言难以被拒绝的套路。
先不容分说地把一切摆在明面上,顺便明里暗里地展露一下自己的手牌并且表明立场,在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的前提下,我琢磨着这样的谈判大概率是不会被拒绝的,而如果太宰治依然不肯摘下面具跟我“开诚布公”的话,我还准备了更进一步的后手——毕竟我手里的牌不止一张。
然而到底还是太宰治技高一筹,那家伙并没有否认自己之前演戏的事实,却也全然没有顺着谈判交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而是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偏,偏生还是用了那样让人几乎难以抗拒的温柔的说话方式。
我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
“虽然我也很好奇您本来的样子是什么……”稍稍垂下眼,我看着透明的玻璃窗外已经变得几乎无法看清的地面上的人群:“但伪装戴得太久了,想揭下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不凑巧,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就算好奇,我也不会去追究的。”
“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带着我到这里来。”
“突然用这样的方式说话,还用起了敬语,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啊——”太宰治放下了撑着面颊的手。
“但会变成这样并不奇怪不是吗?”我向上扬起了唇角:“我想您也不会是因为真的对我这个人感兴趣所以才出现在这里的吧,所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们所在的摩天轮的格子间恰好盘到了圆盘的最顶端,周围的一切都被我们抛在了脚下,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只剩下了彼此。
太宰治忽然靠了过来。因为动作幅度很大,他身上的沙色风衣在狭小的空间里铺开,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温热的体温和气息倏地靠近,惹得我本能地想要向后退去,可背后却只有坚实的玻璃墙壁。
他用手肘抵在了我头顶之上的玻璃壁上,微卷的头发和着他的视线一并向我垂了过来。过近的距离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格外清晰可闻,这让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微妙的关系的话,这样的场景大概算得上是美好了吧。情侣面对面地坐在狭小的隔间里,看着脚下的地面与这个世界一并一点点地远离,而偌大的宇宙之间,只有彼此还在身边,暖融的阳光会让空气也染上暧昧的色彩,眼角眉梢间的柔情终会化成连在彼此之间的无形的线,将两个人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曾经的我似乎也很向往过这样的场景,向往过跟喜欢的人一起坐在摩天轮上,在离地面最远的时候接吻,宣誓我们不管到哪里都会在一起。
可我和太宰治并不是那样的关系,至少现在的我们已经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于是眼前忽然变得暧昧的空气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我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太宰治突兀的靠近让我原本紧绷着的最后一点理性也在一瞬间被蚕食殆尽,以至于原本应该高速运转的大脑竟然要命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理解太宰治这样的人。或者该说,与他交涉实在是一件过分困难的事情。
他看起来知道一切,却又只是像是个旁观者一样地看着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可却很难有人能弄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交涉的本质是各取所需,而我所能拿来跟他交涉的筹码只有他站在侦探社的立场上所守护的所谓和谐与安定。归根结底,我没办法从根本上控制住眼前的这个人。
我忽然有点颓丧,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好像有点天真,仿佛按部就班地走到这里,就可以顺利地从太宰治的口中得到我想要的情报似的。可对方是太宰治,是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难以捉摸的太宰治。我要怎么样才能从他的手里攫取到有利于自己的东西呢?
或许我做不到。
我不该沉溺在他眼底的温柔里。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不沉溺并不意味着可以战胜。在那样铺天盖地的温柔之下,仿佛只有溃败才是唯一可能的结局。
他的面孔停在了咫尺之外,随后便再没了进一步的动作,我感受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心跳,感受着因为这样的距离而带来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颤抖的悸动。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但它不可以停止在这里,我也不可以停止在这里。
于是在思考回归之前,我先一步鼓起了勇气,望向了那双鸢色的眼睛。
接着,我吻了他。
没有带着任何类似爱情的情绪的,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的碰触,但我的确吻到了他。
柔软的触感,交错的吐息,那一个瞬间连我自己都有一点惊讶与茫然。
如果让我仔细去辨别,我大概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让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也惊讶一下,或许是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可以稍微让对方动摇一点——
那些想法都曾经在我的脑海当中出现过,但那些想法都发生在那一吻之后。
在吻上他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觉得自己可以那么做,于是就那么做了。
而当我退开的时候,太宰治的身形还僵在原地,一双眼睛里难得地闪动着一点波澜。
看起来我的确做到了,让他惊讶这件事情。
趁着他稍微有些晃神的工夫,我反客为主地站起身,把他按回到了座位上,然后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就像我们对这段关系的本质都心知肚明一样,我们都该很清楚,这个吻本身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所以我们不该把时间花耗在无意义的追问上。
“已经开始下降了呢。”我转过脸,看向窗外:“您还是不愿意跟我说您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吗?”
“特地带着一个情报贩子来这种地方,是有什么重要的情报需要收集?还是要监视着不让我去触碰到某些情报?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不过太宰先生,我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但至少……我没有站在您对立面的打算。所以合作的话我想对您并不会有坏处吧。至少在眼前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我絮絮地说着,试图用这样几乎没有章法的话来掩盖掉自己心底里漾起的那一层薄薄的涟漪。可在我冗长的话音当中,似乎在某一个瞬间竟掺杂进了一丁点细微的叹息。
像是我的错觉一样。
在察觉到叹息声的瞬间,我几乎立刻收住了声音,可太宰治的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能被我捕捉到的破绽,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原本的仿佛假面一样温煦的微笑。
他弯着眼睛注视着我,仿佛之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那份黑市上价格被叫到将近十亿的人工异能研究资料书会在这里出现,弥绪酱应该不会真的毫不知情吧?”
“所以我就带你来了这里呢。”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笑容变得促狭了起来:“当——然,我并不是来帮你拿到那份材料的。”
“弥绪酱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专心约会就足够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