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听到苏词的问话,三号抱着金属球的小手紧了紧,连两只穿着幼崽鞋的小脚丫,都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这样子看着,就好像随时想要逃跑一样。

只是最终,他并没有跑开。

小孩抬起头来,他那双圆溜溜、像明净天空一样蔚蓝的眼睛,依然是失去焦距、暗淡无光的,镶嵌在他俊秀可爱的小脸上,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三号缓缓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

“想……”

细若蚊呐的小奶音,像是刚刚出锅的糯米糍,软软糯糯地在洁白的糖霜里一滚,甜得沁人心脾。

苏词有些意外,而旁边的小少年已经瞪大了眼睛。

他本来想要谴责三号学人精的行为,但在听到三号的声音后,就已经把刚刚想说的话忘在了脑后。

“原来你会说话啊!”

小少年绕着三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会站起来,一会像小狗一样蹲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打量着他。

“我来育崽所这么久,都没听你说过话耶!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呢!”

小少年兴奋地说着,身后的大尾巴摇啊摇,头顶上一小搓呆毛,都惊喜得翘了起来,轻轻抖动。

育崽所里有这么多幼崽,八号跟四号五号的关系最好,虽然他有时候把五号惹哭了,四号也会揍他,但他还是喜欢跟这对兄妹一起玩。

然后,日常就爱跟六号七号打架,尤其是六号,从他刚到育崽所第一天,他们就很不对付。

至于年纪最大的二号……几个幼崽里就属他脾气最炸了。

再加上他现在比一年前变强了很多,最近还整天喷火,如果没有四号一起的话,八号都不太想惹他。

最神秘的是一号,八号至今没有见过。

而三号,可以说是他们所有幼崽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了。

他虽然长得很漂亮,感觉比五号还要好看,但他眼睛看不见,平时也不说话,就跟透明人一样,平时打架,大家也不会叫上他。

八号听维修队那些大人说过,三号好像有自闭症,眼睛是天生的,就算最先进的医疗舱也治不好。

他的眼睛,应该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八号不懂自闭症是什么意思,大概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吧?他本来就对三号没什么恶感,知道后就更觉得他可怜了。

想象一下,让他每天都待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他肯定会发疯的。

事实上,他可能连一个小时、不对,连十分钟都待不住,更别说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生活了。

不过,也可能三号从来没有见过光,所以也就对黑暗习以为常了吧?

话虽如此,八号还是很同情这个小娃娃的,除了可恶的六号,那只臭猴子,也没有谁忍心欺负三号了。

八号想起六号这个“宿敌”,就不太开心,连大尾巴都停止了晃动,但当他的目光触及三号时,又马上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虽然,三号并不能看见他的笑。

“三号,你声音好可爱啊!”

八号凑在小孩身边,半蹲着与小孩保持平视的高度,眼睛注视着他,爽朗又开心地跟他说话。

“你也想学笛子吗?我们一起学呀!”

苏词兴味盎然地听他们说话。

当然,主要是八号在单方面输出。

他觉得,这小狼崽是不是忘了,他们现在只有一支笛子?如果给了三号,他自己可就用不了了。

而八号,很显然并没有意识到笛子不够用的问题,他还在叽叽喳喳地跟三号说着话,十分自来熟的样子。

而在他的热情下,三号……他抱着金属球的手指,收拢得更紧了。

虽然小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看不出太大的变化,但苏词能感受出来,这小孩已经处于随时想逃跑的边缘了。

如果他尾巴也露出来的话,现在估计已经炸毛了吧?也不知道这小孩有没有尾巴。

苏词看着他们的互动,感觉十分有趣。

三号估计是真的很想学,不然的话,面对如此热情又话唠的八号,他不会还坚持留在这里的。

而且,小孩那一双无神的蓝眼睛也一直面向着他,虽目盲却能准确判断他的位置,能被收进育崽所的幼崽,果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苏词倒不介意为音宗多找两个弟子。

更何况,音宗的法门大多能够修身养性,还可以提高修行者对自身的控制力,多学一学,对压制和化解两个幼崽体内的血脉之力,也有很大好处。

如果学有所成,应该能帮助他们降低狂化的几率,维持稳定的状态,这样一来,像4583那样的悲剧,也可以极大程度地避免了。

“行吧,我接受你们的交易。”苏词说着,将手掌按在了三号的脑袋上,用指腹轻轻捏了捏他毛绒绒的小耳朵。

那耳朵娇娇小小,也是毛绒绒的,软得像是一用力就会碎掉一样,手感好到爆炸。

虽然没能摸到八号的大尾巴有些可惜,但苏词觉得,如果他真提出要摸尾巴,三号这个小不点估计马上就要吓跑。

只被他轻轻捏了下耳朵,小孩就直接抱紧了怀里的金属球,嫩白的脸蛋上浮现了两抹红晕,无神的眼睛似乎也因为憋气隐忍,变得水汪汪的,愈发像个精致可爱的小姑娘了。

看他忍得那么辛苦,苏词好心地松开了手,小家伙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僵硬的身体却迟迟没有放松下来。

对三号来说,被摸耳朵估计的确是一件牺牲蛮大的事情。

而旁边的八号,就完全不同了,听到苏词开口,他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拉了回来。

他立马忘记了三号,再次凑到苏词身边,咧嘴开心地笑着,一双眼睛都眯成了两弯月牙。

这也是八号自来到育崽所,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成交!就这么说定了!”他欢呼起来,“太好了,我可以学吹笛子啦!”

苏词看着小孩活泼好动、上蹿下跳的模样,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这小狼崽真能学成功吗?

音宗那个老头子可是经常说,人族修习音律,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所以他每每看到苏词,都会流露出艳羡和惋惜的目光。

苏词擅音律,但他不爱钻研,只爱喝他的桃花酿。

每次音宗老道笑骂他浪费天赋、被口腹之欲所耽误时,苏词都会当作耳旁风,然后把他的桃花酿喝个精光。

那老头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他桃花酿做得好,他都不可能出现音宗,更不可能跟他修习音律了。

现在,也不可能把他音宗的传承教给面前这两个幼崽。

旁边的三号,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表情又变得呆呆的,可以看出来,他也是高兴的,只是没有八号表现得那么明显。

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收敛起表情,“望”着饲养员的方向,歪了歪头。

这种情绪……是悲伤吗?又好像比这个更复杂。

然而,不等他仔细分辨,苏词已经收敛了思绪,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本来欢呼着的小狼崽,顿时安分下来,他赶紧主动把自己的脑袋凑到苏词手边,让他可以摸耳朵。

说实话,小狼崽的耳朵更厚很大,摸起来有种丝质的绵软,也不用担心力气大点就会碎,可以肆无忌惮地揉,从体验感上来说,还是小狼崽的耳朵更好摸一点。

苏词有些爱不释手,尤其随着时间推移,小狼崽的脸颊脖子都红了,脸上的表情一会羞一会气,偏偏还要告诉自己忍着,看着格外有趣。

“你好了没!”

最后,小狼终于忍无可忍,一脸羞恼地瞪向苏词,结果在接触到苏词懒洋洋的目光时,嚣张的气焰又立马下去了。

小少年的语气又软和下来,“我……我是说你摸好久了,你摸三号都只是摸一下……”

后面一句话是小小声的嘀咕,显然对这种差别待遇非常不满,接着他继续道,“现在应该可以开始教我们了吧?”

苏词也没再逗他,点头嗯了一声。

八号脸上一喜,连忙拉着三号在苏词面前排排坐下,然后仰着小脑袋,一起听苏词讲课。

然而,苏词并没有立刻开始教学。

他看看八号,又看看三号的眼睛,沉吟片刻,对小狼崽说道:“我先把基础的知识教你,你再教给三号吧。”

小孩眼睛看不见,想要学会需要多一点耐心和时间,而苏词现在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忙碌,可没有空一点点地教他们。

所以,有免费劳动力的话,干嘛不用呢?

突然被指派了任务,小少年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在瞥了眼安静呆萌的三号之后,又闭上嘴,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可以是可以,但……但我有条件!”八号说道。

“什么条件?”苏词问。

“我……我也要摸三号的耳朵!”

八号觉得,如果他什么好处也没有就教三号,那就太吃亏了,苏词之所以愿意教他,也是他付出了摸耳朵的代价得来的。

而且还被摸了那么久!三号就一下下!

但是,三号都已经这么可怜了,不好真的要他什么东西,所以摸耳朵的条件,就刚刚好!

“……”

苏词沉默了下,看了眼旁边再次将金属球抱紧的三号,想了想说道:“你自己不是有吗?”

小少年目光躲闪,最后撇了撇嘴,蛮横道:“反正你要让我教他,他就要让我摸耳朵!”

虽然他自己也有耳朵,但三号的耳朵跟他的不一样,小小软软的,看着就好想摸摸是什么感觉啊。

因为八号的坚持,苏词只好问三号:“你觉得呢?”

本来动作有些迟缓的三号,这次非常快速地摇了摇头,小奶音软软地说:“不……不要……”

苏词看向八号,耸了耸肩。

八号脸上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绿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受伤,但很快被他掩饰住,他气哼哼地嘟囔:“不要就不要,谁稀罕啊!”

说完就别开脸,接着还觉得不够,又往旁边挪了挪,本来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幼崽,中间顿时多了一道拳头大小的缝隙。

然后,八号偷偷看了眼三号。

在发现小孩还是没什么反应,甚至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时,他腮帮鼓了鼓,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又往旁边挪得更远了些。

这下子,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成一臂宽了。

听到八号的哼声,三号终于有了一点回应,他微微侧了侧头,然后又仰头面向苏词,等着他讲课。

八号:“……”

他再也不要理他了!

看到八号吃瘪的模样,苏词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坐直身,拿起手中的笛子,开始跟两个小不点讲解这门乐器。

青年的声音温和清润,仿佛有种特别的魅力,当他开始说话时,就连气哼哼的八号,都收敛了神色,认真专注地听了起来。

“刚刚我吹奏的曲子,名为《牧童》。”

“牧童是什么?”

“就是古时候,像你们这样大的孩童,需要去放牧,他们喜欢吹奏类似的小曲……”

“放牧又是什么?”

育崽所的活动室中,时不时响起问答的声音,这似乎是育崽所建成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祥和安宁的情景。

当4586送完七号回来,看到这样的一幕时,连动作都不自觉地放缓了。

保姆机器人停在活动室门口。

它的电子眼轻轻转动着,活动室里这温馨教学的一幕,一秒也不漏地被它录制下来,记录存储在了它的记忆芯片之中。

它的芯片都有些微微发烫起来。

除了苏词之外,两个幼崽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到来,他们早就被饲养员讲述的内容所吸引了,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

他们其实正处在对外界充满好奇和求知欲的年纪,尤其是已经快九岁的八号。

小狼崽并不是不喜欢学习,只是没有那个条件,也没有人跟他讲述那些他感兴趣的事情。

他听着饲养员的描绘,想象在那个美好的“古时候”,他骑着大黄牛,吹着牧笛,在长满树木青草的山间慢悠悠地走着,那种感觉惬意极了!

八号充满向往地听着,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样一副景象,就连旁边的三号,呆萌的小脸上,竟也露出了惊讶痴迷之色。

因为两个幼崽好像闹掰了——当然,应该是八号单方面和三号闹掰了,所以,苏词也只能另想办法,争取让三号和八号拥有一样的学习体验。

他对音律的运用早已炉火纯青,随口说出的话,都蕴含着对声音的调动。

随着他的控制,便让两个认真听讲的幼崽,不知不觉进入幻象之中,看到了他所呈现给他们的世界。

那只是他千百万年漫长的岁月中,十分平常的一幕,然而对两个小孩来说,却是那样具有冲击力。

尤其,对从未真正见过这个世界的三号而言。

他的世界并非像八号所想的那样一片漆黑,但也是模糊不清、没有任何色彩的。

三号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并非依靠眼睛去观察世界,他从外界接收到的视觉信息,都来自他的精神力。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能感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走路都会被绊倒摔跤了。

他可以很好地避开路上的障碍物,可以自己握着勺子进食,可以在他的金属球掉落时,准确地将它捡起来。

然而三号知道,那都不是事物真正的模样。

可是今天,他真的“看”到了。

那样美丽缤纷、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蓝蓝的飘荡着雪白云朵的天空、清澈的底部长满青草的溪流、高高的长满翠绿叶子的树,还有树上一朵朵粉白色的小花……

原来,真实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知道那些颜色具体的名称,但是他知道了,它们是长什么样子的。

他想要将眼前这一幕,永远地记在心里面。

拥有强大精神力的三号,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幕是幻觉,是饲养员施展的能力,但他甘愿沉沦其中,不想醒来。

他仿佛真的闻到了花香。

在那馥郁的幽香中,骑在黄牛背上的牧童悠哉悠哉地路过溪上的石桥,他手里横着一根牧笛,指尖轻弹,吹奏着轻快欢乐的小曲。

原来,笛子是这样吹的。

在饲养员吹奏的时候,三号用精神力观察了他,但得到的是混乱无章的画面,所以他也不知道笛子具体应该怎么吹。

其实,饲养员第一天来到育崽所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如果说其他人,他都可以勉强看到轮廓,那么这个饲养员,他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在他的视角下,新来的饲养员是一团迷雾,一团会行走、会偷吃他晚餐的迷雾。

三号虽不解,却并不准备去探究,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对饲养员的秘密没有什么兴趣。

然而今天,不一样了。

当饲养员吹奏笛子的时候,他真正地看到了光,看到了他短暂的人生中,从未见识过的画面。

所以,在饲养员答应要教八号吹笛子的时候,他才会鼓起勇气,第一次迈向人群,主动搭话。

他真的好想好想再看一看那样的世界……而现在,他又看到了。

除了美丽的景象,他还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孩子。

原来,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也长这样吗?八号也长这样吗?饲养员……也长这样吗?

三号痴痴地望着那个牧童,像是透过岁月长河,真正看到了那个自由健康的、充满欢乐的灵魂。

他觉得,那个牧童长得真好看。

幻境中的一切,都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啊……

在三号发呆的时候,那吹笛子的牧童似乎看见了他,在黄牛走下石桥时,他放下笛子,扭过头来,热情地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三号无措地抱紧了怀里的金属球,脊背都变得僵直了。

然后,眨眼之间,他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个小哥哥,在他眼前所有美好绚丽的景象就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回归了灰暗的世界。

不要!

不要消失!

三号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他急切地抬起小手,想要去抓住什么。

可刚刚那是幻觉呀,怎么可能抓得住呢?

当小手抓了个空时,三号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的眼睫毛低垂下来,难以掩饰失落地准备将手收回来。

然后,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将他的拳头包裹在了掌心中——

柔软温暖的,属于饲养员的手,从团团迷雾中伸出来,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

然后,三号就听到了饲养员的轻笑声,他说道:“好了,你们现在知道牧童是什么了,我们接着讲吧。”

三号心中涌起的失落难过,忽然就被抚平了。

他想,虽然这个奇怪的饲养员会偷吃他的晚餐,但如果他能再让自己看到那样美丽的世界,那他不介意,将自己的晚餐都给他吃。

那个幻境中的小牧童,是真实存在的吗?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三号从未对外界产生如此浓厚的好奇和兴趣。

在饲养员放开他的手后,他便重新抱住了金属球,然后仰起脑袋望着那团迷雾,再次认认真真地听了起来。

而旁边的八号,并没有三号这么复杂的心理过程,他甚至没看出来刚刚那一切都是幻境,还以为是他自己想象的。

“你快接着讲吧!我想听!”

小少年快乐地嚷嚷道,跟那个苏词记忆中无忧无虑的小牧童,倒确实是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