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阡城一中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周五。
高中部和国际部同时召开家长会, 晚上还有迎新晚会。
整个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上课传纸条,下课打堆喧闹。
其他班的人主要是在紧张分班的事, 学生家长也是为着这个大事儿,把工作停了,平时来不了的家长今天都会来。
七班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这种惶惶不安中。
除了原泊逐,每个人都如坐针毡。
但他们不是激动分班的事——七班是高三年级成绩吊车尾的班,他们只要在下周考试的时候稳定发挥, 就能待在原地,想掉都掉不下去。
他们激动的原因, 是下午可以不用上课了。
“下午打球?”
“出去上网啊!”
按照以往惯例, 三点开始的家长会, 除了一开始要布置教室, 打扫卫生,其他时候都是自由的。
四点半的样子, 班主任就召唤他们回教室, 和家长一起听老师说点冠冕堂皇的话,再拍个纪念照之类的。
而且这次家长会是在考试前, 只要平时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学生,基本安全。
老师理解他们的激动, 加上筹备家长会本身也忙,所以上午的课讲得简单。
现在不到十二点,就提前放他们吃午饭。
偌大的学校从中午就开始进进出出许多不知是家长还是什么人的陌生面孔。
原泊逐今天也是难得没有在学校里关手机。
他随时注意着柊舒会不会给他发来照片。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及时阻止柊舒, 不要她穿得太隆重。
毕竟, 他的妈妈有别于普通家长。
柊舒十年如一日地在美容上面投入金钱的行为, 显然成效颇丰, 一张脸看上去就像三十左右的年轻女人那样青春夺目。
漂亮本来就已经是非常显眼的一种特色,如果她再穿得过于夸张,在一众严肃稳重的家长当中粉墨登场……
原泊逐已经可以想见,第二天学校论坛关于他妈妈的帖子满天飞的盛况。
他记得高一那年,秦睿的妈妈就是因为烫了个很时尚的造型,开完家长会后,照片被疯传,现在都还被留在贴吧相册里。
虽然大家是夸秦睿妈妈漂亮,秦睿自己还引以为傲。
但对原泊逐而言,这绝非好事。
今天学校食堂的菜品非常丰富,香味远远的就飘过来。
原泊逐对于美味没什么追求,但也欣慰于今天食堂的进步。他一边关注着柊舒的信息,一边往食堂走。
然而刚走到门口,脚步就顿住了。
真正的人山人海。
大概是为了向家长们展示学校最好的一面,今天把楼上几层外包出去的窗口都关了,以免出任何差错。
一楼一下就装满了整个学校的人。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
原泊逐打算今天暂且不吃了。
为了一顿午饭在人堆里挤半个小时,太麻烦。
他转身,准备走回教室,睡个午觉。
然后就撞到了林双徊。
字面意思的撞。
林双徊没有料到他会转身,紧紧跟着,原泊逐一回头,就直接额头撞下巴。
两个人都嘶了一声。
原泊逐对痛的感知比较弱,看起来林双徊更痛一点。
撞完这一下,他的额头几乎立刻红了起来,捂着脑袋向后退了半步。
用一种做错事的愧疚神情看着原泊逐。
原泊逐只是无声叹气,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
对于林双徊喜欢毫无意义地“尾随”这件事,原泊逐似乎已经习惯。
从昨天起就这样了。
中午林双徊向他宣告了自己的叛逆发言,随后就果然开始进行一些,游走于原泊逐视线范围内的小动作——
课间跑到楼上来偷看原泊逐,在私讯里发很多原泊逐不会回的冷笑话,放学守在校门口,等到原泊逐出来就一路跟到公交车站。
现在,又一路跟他来食堂,像个明目张胆的贼。
笨,但目的明确
不过,原泊逐暂时不理解这些行为叛逆在哪里。
林双徊虽然说到做到,很努力地在和他“待在一起”,但又并没有敲锣打鼓地破坏他安静的校园生活。
原泊逐并不觉得这妨碍了什么。
如果“叛逆”是到这个程度,那么他无所谓。
就像一直以来奉行的原则一样,无视就可以解决。
原泊逐继续往教学楼走。
林双徊揉着额头,跟上来。
他们一前一后,相距大约一步的距离。
偶尔有路过的同学和林双徊打招呼,林双徊会回应,但脚步不停。
有人问他今天晚上表演的事,林双徊只说:“没票了。”
大家对这个答案有所预料,但还是抱怨林双徊不耿直,又说好可惜不能去看林双徊表演。
林双徊揭穿他们:“少来,你们只是想去看校花跳舞。”
周围一片笑声,听上去气氛融洽,众人关系亲密。
原泊逐几乎和他们擦肩而过。
不过没人关注他。
所有的热闹与他无关。
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每个人在路过原泊逐身边的时候,都不会留心这样一个存在——安静,乏味,毫无特点。
但林双徊应付完那几个人,就又匆匆忙忙跑了上来。
紧紧跟在后面,仿佛原泊逐是个多么重要的人。
走到五楼的时候,原泊逐停下脚步。
林双徊这次学聪明了,早早后退,这次他们没有撞到一起。
原泊逐说:“还跟?”
再跟,就要走到教室里了。
林双徊充满期待地问了句:“还能跟吗?”
原泊逐:“你觉得呢。”
“可是你就回教室了吗?你没吃饭,不饿呀?”
“不饿。”
“你在长身体,很快就会饿了。”林双徊跟他说,“下午反正没有课,要不要等饭点过后出去吃?”
“不用。”
家长差不多会提前半小时来学校,两点过的时候原泊逐就要去接柊舒。
到时候再吃就行。
得到他的答案,林双徊并不失望,应该是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那你下午要干什么?”
是问家长开会的时候。
三点到四点的一个多小时,是完全自由的时间,不管男生女生,多数都会去操场待着,或者有部分去图书馆。
原泊逐想了想,说:“图书馆。”
他打算做会儿作业。
林双徊点点头:“那我也去。”
原泊逐看了他一眼,林双徊就说:“我不打扰你,我看书。下周要月考了,我本来也要复习的。”
原泊逐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回了教室。
-
由于家长们来的时间不一致,有部分来得特别早,一点就已经进了校门。
所以各个班级的学生就得从午休开始忙活,打扫卫生,整理书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且复杂的工作。
设想,当自己的爸爸或者妈妈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们第一件事,多半是掏抽屉。
如果掏出来的是干净整洁的书,以及记满笔记的本子,那么一切顺利。
如果掏出来的是画满火柴人的试卷,或者写满悄悄话的小纸条,那就大事不好。
为了完美伪装,全校同学展开了一场为期一个午休的抽屉大整理。
既不能太空,太干净,又不能太乱,太粗糙。
原泊逐看着大家忙活。
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伪装,对他而言是非常笨拙的手法。
原泊逐的伪装渗透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无时无刻不在塑造自我。
别说抽屉和书包,就连原泊逐的房间都被他打理得非常安全。
所以他相当淡定。
也无事可做。
因为周围的人太吵了,原泊逐不能午休,他只好刷会儿手机,看看新闻,又翻了一下好友有限的朋友圈。
原本是想关注一下原栖风的动态,结果却看见了林双徊发的照片。
从天台的视角拍的学校大门,看不出什么特别。
也没有配文,只有一个发呆的表情。
原泊逐只看了一眼,便划过去了。
-
“妈?你到哪儿了?!我在校门口啊,怎么没看见你?”
“爸爸,你早点过来,不然没地方停车了。”
“什么啊老爸,我都高三了,你怎么还往二年级的教学楼去!”
“妈咪,我中午没有吃太饱,你帮我带点零食过来哦。下午我和同学一起吃。爱你!”
校园里充满了忙碌奔跑的学生,和带着疑惑走进大门的迷路家长。
林双徊吃着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坐在兵乓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
韩斑斓他们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学校,但他们说等会儿要和家长一起过来。
具体时间就不知道了。
现在林双徊一个人待着,倒是不无聊。
他斗了会儿地主,把欢乐豆输光了,就嚼下棒棒糖,把棍子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学校大门。
有些家长找不到自己孩子的班级在哪一栋楼,学生会安排了专门的人在门口指引,但人手不够
林双徊就过去帮忙。
林双徊长得俊,面善爱笑,说话好听,又特别有礼貌,几乎每个家长都对他喜欢得很。
带他们去教学楼的时候,有些家长会一直问他在什么年级什么班,考多少名,想上什么大学。
林双徊都会很认真地回答。
“小同学是哪个年级的?”
“叔叔,我是高三的。”
“都高三了?那学习要抓紧啊!马虎不得。”
“知道啦。”
“好孩子,一看就是聪明相,跟阿姨说说,成绩怎么样啊?”
“阿姨,我上次考试全年级第三。”
“哎哟哎哟!第三名啊?太棒了孩子!”
“嗯嗯,我马上就要拿奖学金了。”
“奖学金?哎哟!要是我的娃有你这么争气就好了!太厉害了!”
这样的对话差不多进行了五次左右。
学生会的人跑过来找到他,说:“学长,辛苦你了!我们已经多叫了四个干事过来接引家长,你不用忙活啦。”
林双徊眨了眨眼:“没事啊,不忙。”
“那些家长特别爱聊天,每次送一个进去就能拉着你聊十分钟,太耽误事儿了。你先去休息吧!”
“好吧。”林双徊舔舔嘴角残留的橘子甜味,又觉得尝不出什么味儿,笑道,“那我自己去玩会儿。”
在学校里瞎晃悠的时候,林双徊看见很多父母。
他们长着完全不一样的脸,但林双徊分不清。总觉得他们都差不多。
有个女孩刚从教学楼跑出来,迎面撞上自己的妈妈,立刻就正在冲妈妈撒娇:
“妈你看嘛!我刚才下来接你摔了一跤,好疼啊!”
她妈妈赶紧弯腰去看她的膝盖,心疼地吹了两下:“你说你跑什么啊跑!真的是一点都不省心!快,我包里有创可贴。贴一下贴一下,我的乖乖哦。”
林双徊揉了揉鼻尖,转身绕开了他们。
我的乖乖……
嘶,好肉麻。
两点半的时候,人就特别多了。
林双徊从楼下转移到了天台。
学生会宣传部和文艺部联系他,让他三点的时候去会场彩排晚上的表演。
林双徊不情不愿回了个:【我晚点去哦。】
他还要先去图书馆找原泊逐呢。
在家长会正式开始前,林双徊接了个班主任的电话。
“怎么回事,你父母这次也不来吗?”
“嗯呢。”
“保送的事学校催得紧,有好几个班主任盯着,想从我手里抢名额,要是这次定不下来,之后可能就有别的人跟你竞争了。你把情况告诉你家里,千万要放心上。如果实在很忙,线上交流也可以的。”
“好的老师,我回去和他们说。”
“一定要抓紧啊!你知道的,联盟学院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错过这次机会,就算你高考考得再好,都不容易被招上了。”
“好呢。”
林双徊应付完班主任,看了眼手机电量,竟然已经不足百分之十。
他刚才玩得太久了。
其实陈沣忙不忙,林双徊并不知道。
但是他确定陈沣不会来给他开家长会,所以也没有问过。
保送的事情,学生自己做不了主,必须要监护人去谈。如果保送去了,就不用参加高考,但是要提前去学院办理登记。
最重要的是,联盟学院是直属于联盟政府的学院,他们全家上上下下的档案都得登记入后台,要办的手续不只是入学填个资料那么简单。
林双徊就觉得,这事儿估计是没戏。
不过,老师的话他还是听的,所以他就老老实实编辑了一条短信,给陈沣发了过去。
林双徊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只告诉陈沣,自己有机会保送联盟学院,希望他有时间能和老师联系一下。
陈沣倒是回得很快,毕竟是亲生父亲,这种人生大事还是重视的。
不过,也没有那么重视。
陈沣:【跟学校说一声,先不急。】
林双徊给他回:【急的,很多人在抢这个名额。老师说了,今天不定下来,下周可能就给别人了。】
这次陈沣等了很久才回。
只有四个字:【三月再说。】
林双徊就关了手机,没给他回。
三月他就十八岁了。
陈沣是在等。
等十八岁的时候,林双徊如果是个普通人,那就去读大学。如果林双徊不是,那别说联盟学院了,什么学院都不用读。
如果是以前看到陈沣的回复,林双徊就会觉得有点不甘心。
但现在他连不甘心都不敢。
他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
正因为陈沣担忧的事情是真的,所以林双徊意识到,自己现在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林双徊从小到大受过的偏见,冷待,都因为他不是普通人这个事实,而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兜里没有棒棒糖了,嘴里就变得苦涩。
很无聊。
他趴在栏杆上,拍了张校门口的照片。
然后放很大,一个一个看那些父母和孩子的脸。
林双徊很难理解他们的表情。
大多数同学不太喜欢家长会,所以显得焦虑或急躁。
而大多数家长神色严肃,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肯定是大道理一堆。
也有人笑,多半是那种成绩好的,或者老师很喜欢的学生,他们不怕家长会,甚至期待这一天。脸上就露出轻松又期待的神情。
林双徊很难理解。
因为他任何情绪都没有经历过。
没有人会在他考好的时候夸他,也没有人在他成绩掉了以后批评他。
他背靠着围栏,坐在地上,突然觉得心里面不太舒服。
就想跟人聊天。
他先打开原泊逐的聊天框,但上面还有十多条自己发过去的傻乎乎的冷笑话,原泊逐懒得理他。
林双徊收了手。
他怕发的太多了,等下去图书馆原泊逐更不理他。
于是他发了个朋友圈。
十分钟之内,就有好几十个人给他点赞。
【于阳恩:佪儿!我在路上啦!两天不见甚是想念!!】
【韩斑斓:我去,这么多人?壮观。我爸先开车去加个油。】
【五班XXX:你在哪儿偷窥大家呢!doge】
【三班XX:救命,我不小心入镜了,尴尬死了!!呜呜呜,给你五毛钱,把我P掉!】
林双徊刚挑了几条回复,就收到电量提醒。
只有百分之五了。
他不敢再玩手机了,就锁了屏,那么干巴巴地在天台坐了半小时。
林双徊其实不太喜欢一个人待着,尽管他很习惯。
等三点一到,林双徊原地蹦起来,开开心心下了楼。
他要去图书馆找原泊逐了。
-
计划稍微有一点偏差。
柊舒迟到了。
原本原泊逐打算三点去图书馆,结果柊舒三点半才给他打电话。
“弟弟!对不起,妈妈在路上遇到车祸,来晚了。你等等哦,还有一个拐弯就到了。”
柊舒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可怜,带着些隐隐的鼻音,好像在哭。
原泊逐正在校门口等她,听到她的声音,蹙起了眉。
“车祸?严重吗?”
“严重啊!超级严重的!十辆车连续追尾,其中一辆连门都撞飞了——”
原泊逐心头一跳:“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你找我干嘛?”
“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啊。”柊舒大喘气一口,才解释道,“出车祸的不是我啦,妈妈只是在旁边看了会儿热闹。”
“……”原泊逐默了片刻,艰难吐字:“挂了。”
两分钟后,柊舒终于来了。
看到她简单的装束,原泊逐松了口气。
不过,柊舒的美貌仍然是引人注目的。
她姗姗来迟地走到教室门口时,所有家长都以为她是某个同学的姐姐代父母来参与家长会。
直到老师说:“原泊逐的妈妈来了?快进来吧,我们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众家长们立刻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讨论起这个过度年轻的母亲是怎么保养的。
柊舒抬头挺胸地走进去,对所有目光坦然接受。她花那么多钱在美容院,不就是为了美貌吗?
人们的夸赞是对她逝去的金钱唯一的尊重。
柊舒坐下,根本也没管老师在做什么,第一件事,发消息给原纪朗。
【成功到达!】
原纪朗回了个:【重任在肩,不要掉以轻心。】
柊舒:【你好好上班,这边就交给我了!】
原纪朗:【记得拍给我看。】
柊舒:【没问题,今天,我一定要看到儿媳妇的脸。】
原纪朗:【加油吾爱。】
原泊逐对此一无所知。
他迟了很久才去图书馆,幸好还有位子,坐下便开始写周末作业。
林双徊没来。
也或者是来过了,没等到他,走了。
原泊逐不知道,他也不会去问。
否则就像他和林双徊约好了一样。
事实上,原泊逐一开始就只是想一个人来这里。
林双徊在不在,不影响他本来的计划。
只是这种感觉很不好。
因为他不确定林双徊是否会来,什么时候来,导致原泊逐每过一段时间,就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他当然不是在等林双徊。
只是因为,不在计划中,就无法确定林双徊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如果林双徊突然跑来拍他的肩,或者坐到他旁边,就会打扰到他写作业。
所以原泊逐觉得不踏实。
四点钟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机。
林双徊很爱和他发消息,如果他不来了,应该是要告诉原泊逐的。
即便原泊逐不想知道,但林双徊有这种事无巨细都要周全的天赋。
他一定会发消息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来。
直到原泊逐做完了作业,都没有这样的消息。
旁边有同学突然起了身,小声对另一人说:“我们班群通知了,说让现在回班上去。”
“这么早?”另一人也看了看手机,“哦哦,四点半了,估计我也快了。”
原泊逐看了眼时间,的确差不多要回班上了。
但是原泊逐没有动身。
既然还没通知,也许,老师的话还没说完。
就不着急。
原泊逐又背了书,复习了月考重点。
十几分钟后,他们班的群消息和柊舒的短信一起传来。
叫他回去了。
接下来是和家长一起听宣讲,再然后是拍纪念照。
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起了身,纷纷收拾起来。
只是原泊逐的动作很慢,也许是害怕打扰到图书馆的安静,动作轻而缓,收本子的时候,一本一本地放,把它们整理得很整齐。
十几分钟后,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原泊逐也拿上自己的书,走了出去。
在走出图书馆的最后一步,他看到了外面匆匆跑来的林双徊。
林双徊跑得急,差点撞了人,好不容易奔到图书馆门口,看到原泊逐,就停了下来,躬着身子,双手扶着膝盖喘气。
他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捋到后面,露出一张清俊精致的脸。
眼睛因为剧烈喘气带动着咋个不停,鼻翼微微翕张,大口大口呼吸。
原泊逐走出图书馆,脚步停在他身前。
按理说,原泊逐没有等林双徊,也就没有义务质询林双徊。
但他还是开了口:“跑什么。”
“我……手机没电了……”林双徊喘匀了气,直起身,很愧疚地说,“抱歉抱歉!会场那边彩排,叫我去。我本来想借个充电器,结果大家都没带。我想着我只有一首曲子,弹完就过来,谁知道今天晚会很重要,副校长跑来观摩彩排,我走不掉……”
他一口气解释完了,然后对原泊逐道歉:“对不起,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你等了很久吧?”
原泊逐看着他片刻,淡淡道:“我在做作业,没有等你。”
“那也是。”林双徊倒是不尴尬,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当然不会等我,你又没和我约定要见面。是我自己要来的嘛。”
许多同学从操场和图书馆走向教学楼。
有些人在抱怨着什么,有些人则激动无比。
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吵得原泊逐心烦意乱。
他忽然就觉得林双徊也很吵。
总是说一些没有重点的话,也不需要任何回答。
原泊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道:“走了。”
然后擦过林双徊的肩,也顺着人潮去往教学楼。
林双徊没有跟过来。
意识到这件事,原泊逐的脚步忽然慢下。
他回头,奇怪地看着林双徊。
他们虽然不在一个楼层,但是都在一个教学楼。
林双徊明明这么想跟着他,现在却又不走了。
为什么?
就像在闹脾气。
可他有什么脾气好闹?原泊逐并没有招惹他。
“拜拜!”
林双徊却笑着跟他挥手。
不像闹脾气。
“你不走?”原泊逐问。
“嗯,我就不去了。”林双徊的手指无意识得拽了一下衣角。
原泊逐不理解。
家长会拍集体照是阡城一中的老传统,学校每年都会更新各个年级的信息,把这些照片存入档案,用以留念。
就算不拍照,还得去听宣讲。
学生和家长一起听,再往明信片上签字,证明来过这次家长会。
这也是老传统。连原泊逐都躲不掉的无聊项目。
林双徊为什么不去?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问,林双徊不问自答:“我要去会场那边,得抓紧时间打扫一下后台。”
说完,林双徊又啊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张晚会门票,跑上前来递给原泊逐:“差点就又忘记了。一直说给你给你,结果每次看到你就总想别的去了……这是今晚的门票,你……你如果有时间,就来看吧。”
原泊逐没有立刻接,很诚实地说:“我不一定能来。”
这个要和林双徊讲清楚。
因为迎新晚会的票很抢手,而原泊逐又刚好没那么感兴趣。给他其实很浪费。
林双徊说:“我知道的。”
他做出一副不管原泊逐去不去都没关系的坦然的模样。
原泊逐接过票,林双徊就很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掌:“那希望你晚上有空,拜拜!”
说完,他就往会场那边跑。
可能打扫后台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所以林双徊跑得很快。
原泊逐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往教学楼走。
票被他夹在书里。
虽然是应下了,不过原泊逐心里更倾向于他去不了。
晚会七点半预热,八点正式开始,原泊逐中途和柊舒要回家一趟,吃个饭的工夫,就七点过了。
万一,原栖风那里再有点意外,他就绝对不可能分心于别的事情。
“刚才跑过去那个是林双徊?”
“是吧。”
“好羡慕啊,他家长从来没来过学校。”
“对啊,永远不用担心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讲什么恐怖故事,回去也不会有被揍的风险!太羡慕了!”
“不过……每次都不来家长会,也有点离谱了吧,他爸妈是做什么的啊?”
“谁知道?看他经常穿很贵的鞋子,估计是做大买卖的,天天飞来飞去,来不了很正常。”
果然,有林双徊的地方,就不可避免地有人讨论他。
不过聊的不多,只这两句。
原泊逐面无表情地路过他们。
-
“一千一百六十八,一千一百六十啊……九!。”
林双徊往伴手礼上贴大红花,重复的工作,实在太无聊了。
他打了个哈欠。
偌大的演出会场,现在演员散尽,都去拍照听宣讲了,只剩他一个人留着。
贴完最后几朵大红花,林双徊伸了个懒腰,走向储物间,翻找压箱底的扫把。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做这些。
等学生会的人开完家长会了,就会回来。
到时候他们会处理这些杂事。
但林双徊不做,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就让自己忙活起来。
扫把被卡在一个很紧凑的角落,林双徊扽了半天都没扽出来。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手背上。
那里有一道血疤,是在火场扇飞广告牌的时候弄的。
林双徊的自愈能力超乎他想象,前天在医院本来还被医生包了纱布,不过两晚的时间,就已经结了痂。
如果是别人知道了,肯定会惊讶之极。
但原泊逐这两天都没有问过他。
林双徊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莫名的好。
原泊逐和他想象的一样,能给他最大程度的安全感。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他面前丢再大的脸,又或者犯再大的失误,林双徊都不用担心原泊逐被吓到。
原泊逐是个非常稳重的同学。
他的稳重,不仅是冷静的性情,也包括他的冷漠。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好奇。因为不关心,所以不追问。
如果有一天,原泊逐愿意和他做很好的朋友,愿意听他讲话,林双徊一定会告诉原泊逐一个很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只能原泊逐听。
因为原泊逐不会害怕他,也不会用嫌恶的目光看着他。
不管林双徊是什么人,原泊逐的表情永远都是那样淡淡的。
林双徊觉得这样好极了。
酷毙了。
“啊……嘶!”
在他出神乱想的时候,手上忽然一个脱力,扫把边缘的倒钩直接把林双徊的手掌划破了一个大大的裂痕。
皮开肉绽的瞬间,血就涌了出来。
疼得他脑子都木了,赶紧到处找纸。
但普通的纸显然止不住伤口的血。
林双徊着急忙慌扯了张布裹住手掌,然后跑着去往医务室。
医务室老师不在,门也是关着的。
林双徊又疼又急,生怕自己就这么失血而死了。
但看着手上已经被血浸湿的布,他忽然愣了一下。
会死吗?
他应该不会死吧。
林双徊试探性的,慢腾腾扯掉了缠着伤口的布条。
血还是在流,伤势依然触目惊心,但林双徊没那么害怕了。
他看了一眼医务室紧闭的门,想了想,就转身走向了尽头的厕所。
打开水,冲洗着伤口。
疼。
但林双徊没有收手,一直看着血被水稀释成淡淡的红。
林双徊有很多害怕的东西。
他怕猫,怕狗,怕黑,怕疼,怕孤独,怕死去,也怕像个怪物一样地活着。
但因为从来不说,于是就显得他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他知道怎么撒娇,但能让他撒娇的人并不存在。
如果他摔倒了,他就得自己去处理伤口,没有人会对他说“给我的乖乖贴一块创可贴”。
林双徊知道那不是必要的,所以他也没有特别执着于此。
只是可惜。
他今天应该没办法弹钢琴了。
因为刚好伤在掌心。
林双徊手机自动关机了,所以他不能及时给学生会的人打电话,只能等会去会场后台等着,到时候跟他们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冲了半天,血还在流。
看来他的身体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自愈能力也有限。
不过冷水安抚了疼痛,林双徊稍微能接受这种程度的痛感了。
他关上水龙头,又把那张已经脏掉的布包住手掌。
林双徊回到会场后台,一个人待了好久,都没有人过来。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已经五点半了。
按理说,家长会已经结束了,怎么还没有来呢?
他又等,等到六点。
林双徊非常擅长一个人的等待。
他有特别多打发时间的办法。
比如数自己的指纹,比如默背圆周率。
终于,在他把一盒过期零食的配料表看了三遍后,有人来了。
“徊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学生会的小学弟很惊讶。
林双徊问:“其他人呢?”
“家长会结束了,都跟着爸爸妈妈吃饭去了,等吃完就回来了吧!”
林双徊这才想起来,他好像也一天都没吃饭了。
他跟学弟说了一下自己手受伤的事,学弟非常惊讶,关心地要送他去医院。
林双徊说不用。
他的钢琴表演不能上了,得临时找替补,主要就是为了说这事儿才等了那么久。
结果学弟摆摆手,说:“这有什么,直接取消一个节目,不耽误事儿!”
林双徊愣了愣,才道:“哦,哦……”
“徊哥,你快去医院看看吧,别感染了。”
“嗯,好的。那就辛苦你们了。我先走了。”
林双徊出去的时候,脑袋闷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太提得起劲。
他唯一有点念想的,就是记着要给原泊逐说,今晚他不上台了。
可惜手机没电。
好在高三七班放得特别晚,林双徊走出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们班的人。
他稍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真的等到了原泊逐。
林双徊想了想,还是没有走上前去打招呼。
因为原泊逐旁边跟着他的家长。
虽然看不出来是妈妈还是姐姐,但肯定是家人。
林双徊默默地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转身走掉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掉。
可能就是觉得,原泊逐不会喜欢他在家长面前和他打招呼。
林双徊没有注意到,血浸过布,滴在地上了。
其他人也都没有注意到。
甚至原泊逐也不是第一个看到的。
是柊舒先发现。
柊舒似乎对血迹非常敏感,拉着原泊逐的手,小声在他耳边说:“弟弟,你看,那边那个同学在流血!”
原泊逐抬头看向林双徊的方向。
而对方已经转过身,跑到很安静的角落去了。
-
林双徊又开始无聊发呆——这是他无意义重复的生活的一部分。
从很小的时候起,林双徊就是这样。
他在大房子里的每个角落发呆。
等保姆送饭,等爸爸电话,等有人来问他“你怎么了”,又等着有一天能回家。
他习惯了。
只是今天等的时间太长了,林双徊开始坐不住。
他盯着地面,胡思乱想起来。
想到保送,想到火灾,想到金蛋,想到原泊逐。想到一双鞋——
啊,不是。
他的眼前有一双鞋。
林双徊一愣,抬头,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啊?”
原泊逐站在他面前,虽然仍旧没什么表情,但林双徊却觉得,他有点生气的样子。
原泊逐的视线落在那张已经完全成为血色的破布上,他拧着眉。
这是难得的一次,原泊逐没有被动地等林双徊说话。
他道:“起来。”
林双徊楞楞地,就站了起来。
原泊逐看了一眼林双徊手上的那只手,血已经顺着手指滴了下来。他不理解林双徊是怎么做到完全不在乎的。
当然,他不理解林双徊的地方有很多。
“能走吗。”
“……能。”
受伤的是手,又不是脚,当然能走。
原泊逐说:“好。”
然后拉起林双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往医务室走去。
林双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原泊逐拽着他的地方,跟了两步,又说:“原同学,医务室没有开门。”
原泊逐:“嗯。”
但还是在走,没有停的意思。
“原同学,你的家长呢?会不会耽误你们啊。”
“不会。”
“原同学,我今晚不能表演了。”
“知道了。”
……
五分钟后。
医务室里,原泊逐帮林双徊处理他的伤口。
林双徊可能真的很不喜欢冷场,就没话找话说:“原同学,你把医务室的门踹开了,会挨处分。”
“嗯。”
“但我可以跟老师讲,你是为了我踹门的。就处分我好了。”
原泊逐拿剪刀剪开纱布,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问我,手是怎么弄伤的?”林双徊说,“一般人都会问一下的。”
原泊逐还真的从善如流地问了句:“怎么弄伤的。”
“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挂到了。”
原泊逐就说:“那下次小心。”
大概太阳要落山了。
所以从窗户外照进来的光特别的红。
林双徊的皮肤也透着一股淡淡的红色。
他的眼尾,鼻尖,耳根,都是夕阳的颜色。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抽,林双徊忽然对原泊逐说:“……我想贴个创可贴。”
“伤口太大,贴不了。”
“哦。”林双徊垂着眸,也不强求,只是呆呆望着某处。
等原泊逐给他包扎好了。他就准备站起来,说:“谢谢。”
结果还没谢完,一枚创可贴贴在了纱布上面。
林双徊愣住,抬头看原泊逐。
原泊逐面色依旧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原同学,贴在纱布上面,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原泊逐看了他一眼,声音沉而不冷,听不出情绪地说:“不是所有事都要有意义,你说的。”
说完,他便拿上书包站起身:“走了。”
林双徊低头,小心翼翼摸了摸那块毫无意义的创可贴,后知后觉点地点头。
他呆呆地站起来,呆呆地跟着原泊逐走出去,又呆呆地盯着原泊逐的影子。
等原泊逐把医务室的门关上了,林双徊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四肢和大脑。
他想笑。
想把最好看最完美的笑容给原泊逐,然后对他说谢谢。
但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林双徊终于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事情,是他人生初次的体验——
原来人在很开心很开心的时候,并不会笑。
反而特别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