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 还是昂着脸,咧嘴嗷嗷大哭, 两行眼泪就跟小溪流一样。
江暮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第一反应就是,方才那堆尸体里,有这娃子的亲人。
但看他这副沾上骨灰就非常惊恐嫌弃的样子, 又觉得不像。
江暮阳双臂环着剑, 尽量让自己的双腿站立得自然些,既不敢分得太开, 怕藤蔓会掉出来,也不敢并拢得太紧,怕裴清会叫出来。
语气也尽量沉稳且风轻云淡。
他要冷艳, 要高贵,要沉着稳重。
“我说, 你能别嗷嗷鬼叫唤了吗?不就衣服上沾点灰?男儿有泪不轻弹,动不动哭哭啼啼,长大了是不会有出息的。”
“那哪里是灰!别以为我没看见!那分明就是骨灰!太晦气了!!”少年狂拍衣衫,手掌在衣间都成了幻影。
但很快他就不哭了, 因为江暮阳嫌他太吵了, 一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少年的哭声戛然而止, 艰难无比地咽了咽。
“还哭不哭?叫不叫了?”江暮阳笑容满面地温声询问道, “再哭就把你的舌头割掉了泡酒,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朋友, 最有嚼劲儿了,我一顿能吃七、八个。”
吓得少年面色惨白, 赶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裴清, 希望这位看起来既漂亮, 又非常靠谱的哥哥能出手相救。
哪知,裴清的目光,很淡漠地从他身上瞥了过去,仿佛根本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可以说是,他认定了江暮阳是个良善之人,普天之下,就没有比阳阳更好的人了——只是阳阳贪玩了些,并不会随意出手伤人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江暮阳,静静观望着,信任并且无条件支持江暮阳的一切所作所为。
如果将来有朝一日,证明江暮阳有所行差踏错,那也是他这个为人师兄,为人道侣,没有教导好,保护好江暮阳。
裴清自愿为江暮阳做任何事情。
少年一看裴清这副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样子,就知道没戏了,赶紧抿紧嘴巴,吸溜着鼻涕,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我问你,方才你跑什么跑的?”江暮阳笑意吟吟地问他,“大白天的,见着鬼了?”
“不,不是的,这里……这里最近不安分,总是发生命案,刚刚我又看见你们对着一地的尸体动手动脚……所以,我一害怕就……就跑了。”少年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道,眼神颇为闪烁不定。
江暮阳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娃没说实话,但也没有拆穿,反而问他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是因为我怕啊,我不怕的话,那我能叫吗?”
“就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江暮阳哭笑不得起来,“我只是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
裴清忍俊不禁,还微微笑了笑。
“我叫文书,家就住在山下小镇上,祖上三代都是秀才……”说到这里,他的喉咙咽了咽,好像在隐瞒什么,微微低着头道,“我就是过来壮壮胆子,结果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后来就遇见了两位哥哥。”
别的不说,这个娃嘴还挺甜,一口一声哥哥地喊着。但他看起来可不像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子弟,身上风尘气还挺浓,没在烟花柳巷待个几年,那不可能。
江暮阳又问:“那你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文书狠狠摇了摇头,使劲攥了攥拳头。
“那你知道太阴庙怎么走吧,来吧,去前面引路。”江暮阳用剑戳了戳文书的肩膀,推他走在最前面。
文书立马露出快要哭的表情。
“要么引路,要么,我让漂亮哥哥把你也烧了。”江暮阳在“漂亮哥哥”这四个字眼上,咬得非常用力。
他没有在床上哭着喊爸爸的性——癖,但是撩拨挑——逗裴清时,喊声哥哥还是可以的。
尤其还装作一本正经地在人前喊,裴清肯定受不住的。
果不其然,江暮阳立马就感受到了藤蔓在身体里的变化,不禁感慨,今世的裴清是真纯情啊,喊声哥哥就开始发——情了。
那要是在床上咬着耳朵喊……裴清会当场发疯的吧?
裴清隐忍得非常辛苦,他之前答应过了阳阳,绝对不会乱来。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绝对没有毁约的道理,否则以后还有何脸面同阳阳提些床笫之欢上的要求?
如此,裴清抿紧了薄唇,额上很快就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文书在引路和被烧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引路。
一路上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将人引到了地方,江暮阳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呢,小腿一沉,文书就跪坐在地上,抱紧他的腿就开始嗷嗷哭。
“哥哥!能不能不进去啊?我怕,我真的怕了,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再也不敢来了!”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都是修士,下山游历就是为了降妖伏魔。”江暮阳哭笑不得地道,“别跪,男人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跪我做什么?”
文书使劲摇了摇头,抱着江暮阳的腿不撒手。
如此,江暮阳也懒得管他了,抬头一看,正入眼的,是一块破烂不堪的门匾,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太阴庙”。
也不知道这里多久没人来过了,破烂不堪不说,还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破烂的庙门上,还零零散散贴了些符咒。
江暮阳直接拖着文书往前走,用剑尖挑下来一张,随意瞥了一眼,摇头道:“这种符咒,我八岁的时候,画的都比这好。”
他七岁入了师门修行,虽然资质不甚好,但仅仅一年时间,就将各种符咒学了个七、八分,不说威力如何如何,但画的是比较准确的。
而手里这张符咒,甚至没画完整,怪不得镇不住邪祟,能镇住才有鬼了。
文书颤声道:“符咒是官府的人来贴的,说是从得道高僧那里求来的,但根本没用。”
“没用就对了,有用才比较奇怪。还有就是,你能别扒拉我腿吗?我很想踹你。”
江暮阳还是比较关爱未成年的,他这一脚下去,凤凰都得吐血,更何况是不通术法的普通凡人少年了。
文书听了,立马抱得更紧,支支吾吾地说:“我怕嘛。”
“你怕,你怎么不抱他?”江暮阳指着裴清,郁闷道,“他不比我长得像好人?”
“我怕嘛。”
“……”
入了太阴庙之后,里面更是杂乱不堪,供台香案东倒西歪,正中央一座石像,因为长久无人修缮,已经锈迹斑斑,看得出来,石像是个女子,身形婀娜多姿,身披轻纱,赤脚踏在金莲之上。
啪嗒一声,有水滴从房顶滴落下来,正好落在了石像的眼角,再缓缓滑落,好像眼泪。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死寂,且诡异。
因为他们的突然到访,打破了这里本该有的寂静。
文书这会儿也不敢哭了,捂着脸,蜷缩成一团。
江暮阳懒得管他,抱着剑围绕着石像转了几圈之后,才转身望向裴清。
就在裴清以为,江暮阳要说什么特别重要,也特别正经的话时,江暮阳说了句:“漂亮哥哥,你是不是忘记让我吃早饭了啊?”
裴清:“……”
文书抬起脸来,神色一瞬间很精彩,他几乎是震惊地问:“你真的是修士吗?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同门师兄弟啊。”江暮阳接过裴清递给他的饼子,大口大口地嚼,含糊不清道,“还能有什么关系?”
裴清嗯了一声:“确实是同门师兄弟。”只不过,是会在一起双修的那种。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罗盘,心中已有些答案,而后就将罗盘收了起来。
从乾坤袋里取出水囊,递给江暮阳。
文书忍不住又咽了咽。
接下来就看见,江暮阳不仅吃东西,还大摇大摆地坐下来了,俨然要把这里当成临时客栈了。
看样子是半点不着急,也半点不害怕。
豆大的冷汗,从文书头上滚落下来,他紧张地攥紧拳头,连呼吸声都沉重了许多。
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憋不住了,问了句:“你们不走的话,那让我自己先走,可以吗?”
“你觉得呢?”江暮阳顺势躺在裴清的腿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邪祟通常都是晚上出来害人,这回没害死你,不是放过你,邪祟没那么好心肠,不过就是恰好天亮了。”
“小朋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怎么说你也是个男人,留下来长长见识,以后出门还能跟同龄人吹牛,多好的学习机会啊,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文书:“……”
“漂亮哥哥!”他转移了目标,“你看起来就比那个哥哥成熟稳重,你一定是师兄,对吧?那你劝劝你师弟,让他放我走,好不好?”
裴清:“我虽是师兄,但我听师弟的话。”
文书:“……”
江暮阳心里爽得一批,暗道,裴清,你也有今天!
“你骗我的吧?”文书眼眶都红了,看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一抽一抽的,“师兄怎么可能还要听师弟的话?”
“怎么不可能?我们就是啊。”
江暮阳换了个姿势,侧卧在枯草堆上,头枕在裴清的大腿上,在文书绝对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着裴清的腿内侧,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裴清的脸。
看着那张俊美到男女莫辨,美得令人自愧不如的脸,怎么一点点地变红,额上的青筋怎么一点点鼓起来,又是怎么冒出细密汗水的。
裴清的喉咙咽了咽,把头撇向了一旁,很快,又抓着江暮阳的手腕,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句:“阳阳,饶了师兄吧。”
江暮阳顿时就更心旷神怡了,他敢打包票,裴清绝对不敢在文书面前,对他动手动脚。
甚至,都不敢驱动藤蔓乱动,否则江暮阳能把他天灵盖都撬掉。
但是,裴清不敢,江暮阳敢啊。
为了报此前纵马之仇,江暮阳佯装睡觉,实际上他的爪子,已经慢慢探进了裴清的衣衫里。
裴清缓缓呼了口气,转过头来,低垂着眉眼,用很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江暮阳。
文书还在一旁抽噎:“我真的只是路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行吗?我保证离开这里之后,不会胡说八道的。”
“你们别睡觉啊,跟我说说话……我怕。”
……
蓦然,江暮阳停了下来,他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大发慈悲地将手抽了出来。
定睛一看,细长白皙的指尖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他的嘴巴一裂,露出了两排森白的牙齿。
“裴清,你看呀,裴清,裴清。”
他用千里传音之术,跟闭着眼睛红脸逃避的裴清对话。
“裴锦衣,怎么不理人呀?你看看这是什么。”
“阳阳,”裴清终于开口了,“别闹……”
江暮阳回眸瞥了眼文书,将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抽抽搭搭的,便放大了胆子,将手指贴在裴清的唇上,使劲抹了一下。
他凑过去,正想问裴清,这是什么味道。背后骤然响起鬼哭狼嚎。
“我说实话还不行吗?我说实话!”文书霍然站了起来,似乎彻底下定决心了,攥着拳头道,“我祖上三代根本不是秀才,我就是烟花柳巷里的倌,从小就是,出来卖|身的……和那些人也都认识……他们有的是我的同伴,有的是恩客。”
“咦?”他发出了疑问,“你们在做什么?”现在的同门师兄弟,都这么亲密的么?
“没什么,好困。”江暮阳打了个哈欠,起身挡住了裴清,语气慵懒地道,“早看出来了,小倌就小倌,说说你的故事吧。”
“你……你怎么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文书诧异地问,语气渐渐低沉,“以往别人知道我是卖|身的倌,都会用那种厌恶嫌弃,或是挑拣货物一样的眼神看我。”
江暮阳:“你是自愿的吗?”
文书摇头。
“喜欢这种营生吗?”
文书还是摇头。
“那不就成了?都是苦命人,论什么高低贵贱。”江暮阳还是坚持认为,人生来就是平等的。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时空有多可怕。
美貌对于裴清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灭顶之灾,更别说是普通人了。
错的是这个时代,而不是苦苦求生,无法抉择命运的苦命人。
江暮阳清楚且深刻地明白,单凭他自己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整个时代,也无法扭转时空,颠倒乾坤。
但他立誓,穷其一生,哪怕耗尽所有力量和生命,也要拯救这个时空的裴清。
免于裴清沦为总受,沦为炉鼎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