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越来越懒得走出家门,更别说离开洛威尔。
最近,我们围墙之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荒芜与危险。
熊又重新出现在马萨诸塞州东部,森林一年比一年浓密。
还有人宣称看见狼群在森林里游荡。
奇点时代到来之后,大多数人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那些活死人可怜我们,称我们为遗民,似乎我们成了没法及时登上救生艇的冤魂。他们无法理解我们为何要选择留在世上。因此,年复一年,他们想尽办法,无情地偷走我们的孩子。
我出生于奇点元年,也就是第一个人被上载到机器的那年。教皇声讨这位“数字亚当”,数字精英们却为之欢呼雀跃,而余下的人则竭力去理解这个新世界。
“一直以来,我们渴望长生不老。”率先尝试将自己数字化的永生公司创始人亚当·艾弗曾说。他的这番言辞以录音的形式在整个互联网上播放,“现在我们如愿以偿。”
永生公司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修建起庞大的数据中心之后,世界各国开始忙于裁决生命数字化是不是谋杀。每个上载到机器的人都会抛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毁坏性的扫描过程把大脑弄得血肉模糊。但是,对于这个人、他的精神、他的——很难选择一种合适的表达——灵魂而言,究竟又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呢?
他是否成为了人工智能?由硅和石墨烯替代神经元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吗?这仅仅是为意识进行的一次硬件升级,还是整个人变成了纯粹的算法、机械模拟的自由意志?
老人和病入膏肓的人率先进行了数字化,当时的费用还很昂贵。后来随着费用门槛的降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此排队等候。
“我们也去数字化吧。”爸爸说。当时我还在上高中,世界正陷入一片混乱,战争的威胁和真实的战争遍布各地,大家你争我夺、杀个不停。有能力的人都毫不犹豫地飞往斯瓦尔巴特群岛,人类正在抛弃这个世界,并走向自我毁灭。
妈妈握住了父亲的手。
“不,”她说,“他们以为可以逃脱死亡。但是,为了虚拟世界而抛弃真实世界,他们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便已死了。只要还有罪孽存在,死亡就无法避免。衡量生命意义的方式正是死亡本身。”
妈妈是一名离经叛道的天主教徒,但是仍然秉持着宗教里那种坚定不移的信仰。我总认为,她信仰的神学有点儿东拼西凑,不过她一直相信生存和死亡自有其正确的方式。
露西上学的时候,我和卡罗尔搜查了她的房间。卡罗尔翻遍柜子,寻找宣传册、书籍以及同那帮活死人接触后留下的其他物证。我则登入露西的电脑。
露西尽管固执己见,但也还听话。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一直让她必须准备好抵抗活死人的诱惑。只要她能保证在这个废弃的世界中不改变我们正常的生活方式就行。她点头听从了我的告诫。
我希望能够相信她。
然而活死人的宣传也很聪明。起初,他们时而派来金属的灰色无人机飞过我们的城镇,撒下传单,上面的消息假称来自我们珍爱的人。我们烧毁传单、攻击无人机,后来它们就不再来了。
然后,他们试图通过城镇间的无线通信渗透我们。无线通信是鼓舞我们这些遗民,并防止我们日渐缩小的社区完全陷入隔离的电子生命线。我们不得不警觉地监视网络,以防止他们不断寻求突破口伺机侵入。
近来,他们把注意力转向了儿童。他们终究决定要放弃我们,争取下一代,也就是我们的未来。作为露西的父亲,我有责任保护她免受那些她还不曾理解的事物的侵害。
电脑启动很慢,设法让它工作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奇迹了,毕竟距离生产商标注的报废时间早已过去很久。我已经更换过里边的每个部件,有的甚至换过好几次。
我扫描了露西最新创建或修改的文件列表、接收的邮件和访问的网页。大部分内容都是家庭作业以及朋友间的无关交谈。社区内部网络和社区本身一样,也在日渐萎缩。每年都有那么多的人死去,或者放弃真实世界的生活,所以联系城镇的无线电基站很难保持正常供电和长期运行。从前,我们还能跟旧金山那么远的朋友联系上,数据包像打水漂一样在城镇间传递。可是现在,只有不到一千台电脑可以从这里联络上,范围不会超过缅因州。总有一天,我们将无法再淘到维持计算机运转的配件,我们将进一步朝着历史后退。
卡罗尔已经搜完了,她坐在露西的床上看着我。
“你可真快。”我说。
她耸耸肩膀,“我们什么都找不到。她信任的话,自会跟我们讲,否则她想隐藏的东西我们是找不到的。”
近来,我发现卡罗尔越来越容易陷入这种宿命论的感伤,她似乎有些疲倦,不像以前那样忠于理想。我发觉自己也一直在努力重塑她的信念。
“露西还年轻,”我跟她说,“她无法理解换取活死人的虚假承诺,自己究竟要放弃什么。我清楚你讨厌这种窥探的行为,但我们是在救她的命啊。”
卡罗尔看着我,最后还是在叹息声中点头同意。
我在图像文件中查找隐藏数据,在磁盘中查找指向删除文件的快捷方式,那些文件也许含有秘密的代码。我扫描网页,寻找提出虚假承诺的密文。
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越来越懒得走出家门,更别说离开洛威尔。最近,我们围墙之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荒芜和危险。熊又重新出现在马萨诸塞州东部,森林一年比一年浓密,距离城镇的边界越来越近。还有人宣称看见过狼群在森林里游荡。
一年前,我和布拉德·李不得不前往波士顿,为镇上坐落在梅里麦克河旁老磨坊里的发电机寻找配件。我们背着猎枪。需要防备的不光是动物,还有在城市废墟中疾走、依靠仅存的罐装食品为生的野蛮人。群众大街已经被废弃了三十年,表面布满裂缝,里面丛生的野草和灌木隐约可见。新英格兰地区的严酷冬季里,无坚不摧的冰和无孔不入的水正将我们周围的建筑一点点侵蚀掉。没有了人类取暖和常规维护,玻璃窗被打碎的墙体正在倒塌和崩溃。
刚转过市中心一处街角,我们便惊奇地发现两个野蛮人正蜷缩在一团火旁,燃料是他们从附近书店里找出来的书籍和报纸。即便是野蛮人也需要取暖,或许同时能毁掉文明的遗迹也令他们感到高兴。
二人蜷缩着向我们咆哮,但是在我和布拉德的枪口下他们没有动弹。我记得他们瘦削的腿和手臂、脏兮兮的面孔,充血的眼中写满了憎恨和恐惧。但是更主要的,我记得他们布满皱纹的脸和苍白的头发。即便是野蛮人也在变老,我想,而且他们还没有孩子。
我和布拉德谨慎地向后退去,很高兴我们不用朝谁开枪。
我八岁的那年夏天,劳拉已经十一岁,父母带我们一起旅行,途中穿越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得克萨斯。我们沿着古老的公路和小路行驶,沿途经过美不胜收的西部荒漠,死气沉沉的城市废墟点缀其间,它们的过去让人无比怀念。
我们穿过印第安保留区——纳瓦霍人、祖尼人、阿科马人和拉古纳人住在那里——的时候,妈妈想在每个路边商店都停一下,以欣赏传统的陶器。我和劳拉小心翼翼地穿过走道,以免打碎什么。
回到车里,妈妈让我拿着她刚刚买下的小陶罐。我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它粗糙的白色表面、简洁工整的黑色几何装饰和清晰勾画的一位头插羽毛的驼背笛手。
“真了不起,你说呢?”妈妈说,“这可不是在陶轮上造出来的。那印第安女人徒手旋转制作,这技术已经在她的家族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了。甚至就连她挖陶土的地方都和她曾祖母的一样。她延续着一项古老的传统,一种生活方式。”
我手里的陶罐突然沉重起来,仿佛我能感觉到它承载的世代记忆。
“那只不过是为招揽生意编造的故事罢了。”爸爸在后视镜中看着我说,“但假如这故事是真的,会更令人难受的。做什么事都和祖先一样的话,属于你的生活方式就消亡了,而你本身则成为了活化石,或是娱乐游客的表演罢了。”
“她不是在表演。”妈妈说,“你根本不理解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需要坚持的是什么。做人比进步更重要。你和那些奇点狂热者一样差劲。”
“请别吵了。”劳拉说,“我们回宾馆在泳池边坐一会儿吧。”
布拉德·李的儿子杰克来到我家门口。尽管这几个月来他常到我家,但他还是会感到害羞和窘迫。和城镇上所有孩子一样,从他婴儿时起我就看着他长大。但我们的孩子太少了。这里的高中坐落在历史悠久的惠斯勒大院,只有十二名学生。
“你好。”他盯着地板喃喃不清地说,“我和露西要一起写报告。”我闪开,让他上楼去找露西。
规矩我已经无须向他提醒:卧室的门不能关,两个人的四只脚中至少要有三只一直踩在地毯上。我隐约能听见他们在闲聊,间或还有笑声传来。
有一种纯真的感觉从他们互献殷勤的过程中体现出来,这是我年轻时所不曾有的。当年,电视和互联网中不断涌现玩世不恭的性爱故事,现在没有了这些,孩子们的童年更长了。
没有多少医生留在这个垂死的世界,我们这些还想活下去的人聚集起来,组成小规模的团体,像拓荒者把货车圈起来那样抵御野蛮人匪帮的侵袭。上载到机器的人抛弃了真实世界后,留下野蛮人沉溺于肉体的欢乐。我的大学学业也没有完成。
妈妈病重了好几个月,她卧床不起,神志不清,还得往体内注射各种缓解疼痛的药剂。我们轮流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陪她。状况好的时候,她的神智会短暂地恢复清醒,我们跟她谈论的内容也只有一个。
“不行。”妈妈喘息着说,“你们必须答应我,这至关重要。我真正活过,也要死得真实。我不要变成数据记录,这世上有比死亡更惨的事。”
“如果上载到机器,”爸爸说,“你还有一个选择。他们可以暂停你的意识,乃至删除它。但是不上载的话,你将永远离开,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照你说的做,”妈妈说,“那才叫去世呢。根本就没有办法恢复现状,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我才不想用一堆电子冒充自己呢。”
“请别说了,”劳拉恳求爸爸,“你这是在伤害她。你不能让她清净一会儿吗?”
母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后来的那个晚上,前门关闭的声音把我吵醒,我看见窗外草坪上停着一架运输飞机,正将梯子翻下来。
他们用担架把妈妈抬进飞机,父亲站在灰色的舱门旁,飞机看上去比厢式货车大不了多少,侧面写着“永生公司。”
“住手!”我用盖过飞机引擎的声音喊道。
“来不及了。”爸爸说。他几日未睡,眼中布满血丝,我们都是如此。“必须得这么做,否则就太迟了。我不能失去她。”
我们争执起来,他紧紧抱住我,将我摔在地上,“那是她的选择,不是你的!”我对着他的耳朵吼道。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紧,我却努力挣脱,“劳拉,让他们住手!”
劳拉遮住眼睛,“别打了,你们俩!她在那边也不会希望你们俩这样的。”
她说得好像妈妈已经去世了,这令我愤恨不已。
飞机关上舱门,升入了空中。
父亲在两天后去了斯瓦尔巴特群岛。直到最后,我都不愿同他讲话。
“我去和她团聚。”他说,“你们也快点儿来。”
“是你害死了她。”我说。他闻言身子一颤,我的目的达到了。
杰克邀请露西一起参加毕业舞会。我很高兴孩子们决定举办这场舞会,这表明他们真的不希望从父母那儿听来的故事和习俗消亡。那些属于旧世界的传奇,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在从前的视频和老照片中感受过。
我们表演过去的戏剧,阅读古旧的书籍,庆祝旧时的节日,吟唱古老的歌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维持以前的生活方式。当然,我们被迫放弃的东西也不少——流传已久的处方只能保留其有限的成分,曾经的希望和梦想因窘迫的生活而逐渐磨灭。然而,被剥夺的一切也让我们团结一致,坚守人类的传统。
露西希望自己缝制礼服,卡罗尔则建议露西先看看她的旧货,“我还留有几套礼服,我穿它们的时候也比你大不了多少。”
露西不感兴趣,“它们都过时了。”她说。
“那些衣服是很经典的款式。”我告诉她。
但是,露西坚持自己的看法。她拆开旧衣服、窗帘、淘来的桌布,还同其他女孩交换零碎的织物:丝绸、雪纺、塔夫绸、蕾丝和平纹棉布。为了寻找灵感,她把卡罗尔的旧杂志翻了个遍。
露西是个不错的裁缝,连卡罗尔都比不上她。孩子们都精于我小时候就早已过时的手艺:编织、木工、种植和打猎。而我和卡罗尔都是不得不在成年以后,照着书本重新学习和掌握这些技巧,以适应瞬间巨变的世界。可是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土著。
高中的所有学生利用最后几个月的时间在纺织历史博物馆进行研究,调查我们自己织布的可能性,以防城市废墟中可用的织物被我们搜刮殆尽。这简直就是因果报应:曾经凭借纺织业兴起的洛威尔,在如今这个技术衰退的时代居然要寻回那些失落的纺织技艺。
爸爸离开一周之后,我们收到了妈妈的电子邮件:
我错了。
有时候,我带着悲伤怀念过去。我的孩子,我想念你们,还有我俩抛弃的世界。不过尽管大多数时候我沉湎于这种思念,却也惊讶于这里的美好。
这里的人多得数不清,却一点儿也不拥挤。在这个家里有无数住处,每个人的心智都盘踞于自己的世界,无尽的空间和时间属于这里的所有人。
我该怎么跟你们解释呢?只能重复大众用过的说法。在过去的生活中,我隐约觉得生命受到肉体的隔离、限制和束缚,不过现在,作为一个纯粹的灵魂接受永生的洗礼,我自由了。
通过心灵之间直接沟通,我和你们父亲亲密无间地分享彼此的感受,言语怎能与此相比?听到他说有多爱我,怎能比得上直接感受他的爱呢?真正理解别人,体验对方思维的每个细节——这真是太美妙了。
他们告诉我这种感知叫做超现实,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称谓。我曾固执地守着陈腐的血肉皮囊不放,简直是大错特错。我们,最本质的我们,一直就是以特定模式不断逾越原子间深渊的电子,不管电子处于大脑还是硅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生命本应神圣而不朽,可我们的生活方式却不足以维持,我们向这个星球索取得太多,其他所有物种为了我们牺牲得太多。我曾以为这是人类生存所产生的一种必然影响,然而不是这样。如今,随着油轮搁浅、轿车和卡车停用、土地闲置、工厂歇业,几乎被我们毁灭的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正在复苏。
人类不是地球的毒瘤,淘汰效率低下的肉体和无法胜任的机器,这才是我们需要做的。可以有多少意识存在于这样的新世界,纯粹的电子灵魂和虚拟思维?无穷无尽。
来加入我们吧,我们都等不及再次拥抱你们了。
妈 妈
劳拉边读边哭,然而我却毫无感觉。写这封信的不是我妈妈,真正的她十分清楚生命的真谛在于艰难生活中的那种真实,人与人之间尽管无法完全理解却又对亲密情感的不断追求,以及肉体遭受的苦痛折磨。
她曾教导我们,正是不可避免的死亡造就了人类。个体有限的生命让行为拥有意义。我们死亡是给后代腾地方,每个人在后代身上延续,这才是真正唯一的永垂不朽。
维系着我们、需要我们真实存在的,正是人类注定要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而不是计算机模拟出来的虚幻现实。
写信给我们的是妈妈的幻象,它用事先准备的宣传资料,诱惑我们进入虚无。
卡罗尔和我结识于早期的一次寻宝之旅。她家位于灯塔山,全家人一直躲在地下室。一群野蛮人发现他们之后,杀死了她父亲和哥哥,她就要惨遭毒手的时候,我们出现了。那天我杀死了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但我一点儿都不感到遗憾。
我们把她带回洛威尔,尽管她已经有十七岁,但是有好几天她都黏着我,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即便睡觉时,也让我握着她的手陪她。
“也许我们全家犯了个错误,”有一天她说,“要是选择上载,我们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下我们只有丧命的份儿。”
我没有跟她争论,只是让她跟着我去做一些日常工作。我教她如何维持发电机运转、如何相互尊重、如何保存旧书、坚守传统习惯。尽管像烛火一样岌岌可危,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文明。有人死去,也有人降生、生活,甜蜜、快乐、真实的生活,还在继续。
后来有一天,她吻了我。
“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她说,“这就足够了。”
“不,还不够。”我说,“我们还要带来新的生命。”
今晚意义非凡。
杰克站在门口,他穿着那件晚礼服看上去相当英俊。我当年就是穿着它参加毕业舞会的。他们将播放同样的曲目,音响设备只是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和眼看就要坏掉的扬声器。
露西身着盛装,美丽迷人:衣料的白底黑花,剪裁简洁,但端庄典雅。她的裙子宽大而又修长,优雅地垂到地面。卡罗尔为她做了头发,波浪配上闪粉令她看上去既充满魅力,又有一丝顽皮的孩子气。
我给他们拍照留念,用的是一台基本还能工作的相机。
确认自己的声音不再哽咽之后,我才说话:“看到你们年轻人像我们以前那样跳舞,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露西亲吻了我的面颊,“再见,爸爸。”她眼中含着泪水说。这也令我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糊。
卡罗尔拥抱了露西一会儿,然后她擦擦露西的眼睛说:“你都准备好了。”
“谢谢,妈妈。”
然后露西转向杰克,“咱们走。”
杰克要骑自行车带她去洛威尔的四季酒店。汽油已经用光很多年了,所以自行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露西小心翼翼地侧坐在横梁上,一手拽起礼服。杰克扶着车把的双臂环绕着她,保护着她。他们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街道上。
“尽情玩儿吧!”我朝着他们嚷道。
劳拉的背叛最令人难以接受。
“我以为你会帮我和卡罗尔照看孩子。”我说。
“这样的世道还生孩子干什么?”劳拉说。
“你以为到了那边,一切就会好起来?那里没有孩子,没有新生命。”
“我们努力坚持了十五年,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让人没法再坚持这个不现实的信念。也许我们都错了,我们应该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只有失去信念的时候,它才会变得不现实。”我说。
“什么信念?”
“人性,和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不想继续对抗父母,只想我们一家人再次团聚。”
“那些东西不是我们的父母,只是仿真和算法。你总想避免冲突,劳拉,可有些冲突是无法避免的。父亲失去信念、无法抗拒机器的虚假承诺时,我们的父母就已经死了。”
林荫小路的尽头有一小片空地,绿意盎然,野花丛生。空地中间停着一架运输机,劳拉走进了敞开的舱门。
又一条生命离开了。
我们允许孩子们在外面待到午夜。露西要求我别像个女伴那样主动跟着她,我答应了,在舞会的晚上给她一点儿空间。
卡罗尔表现出不安的情绪,她尝试阅读,但是一个小时也没有翻过一页书。
“别担心。”我设法安慰她。
她勉强地对我一笑,但这无法隐藏她的焦虑。她抬头看了一眼我身后客厅墙上的挂钟。
我也回头看了一眼,“你觉不觉得,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十一点?”
“没有,”卡罗尔说,“一点儿也不觉得。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过于急迫,甚至有些绝望。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恐慌几乎就要把她吞没。
我打开房门,走进黑暗的街道。经年累月,天空变得愈发清澈,越来越多的星星如今又可以看见。然而我要找的是月亮,它的位置与时间不符。
我又回到屋里,走进卧室。我早已不带手表,因为很少有需要守时的场合,所以我把它放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手表后,我发现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有人对客厅的挂钟动了手脚。
卡罗尔站在卧室门口,光源在她身后,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都干什么了?”我问,生气倒谈不上,只是感到失望。
“她不能和你倾诉,因为你不会听她的。”
这下我怒向胆边生。
“他们在哪儿?”
卡罗尔摇摇头,一言不发。
我想起露西跟我说再见的样子,想起她小心翼翼出门走向杰克的自行车,手提着宽大的裙子,宽得足以藏下任何东西,比如要更换的衣服和便于林间行走的鞋子。我还想起卡罗尔说,“你都准备好了。”
“太迟了,”卡罗尔说,“劳拉要来把他们接走。”
“别挡着我,我要去救她。”
“为什么要救她?”卡罗尔突然激动起来,她没有给我让路,“这简直就是一出戏、一个笑话,重新演绎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你参加舞会是骑自行车吗?你们播放的歌曲是父母小时候听的吗?你小时候会以为捡破烂将是唯一的职业吗?我们的生活方式早早就消失殆尽了!
“三十年以后,这栋房子倒塌的时候你叫她怎么办?最后一瓶阿司匹林被吃光、最后一口铁锅锈坏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她和子孙后代靠捡我们的垃圾过活,掌握的技术逐年减少,直到人类在过去五千年取得的所有成果都丢光,你要逼他们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没有时间同她争论,但是我坚定地把手放在她肩头,准备把她推到一旁。
“我会一直陪着你,”卡罗尔说,“我会一直陪你,因为我爱你至深,不怕死亡的威胁。可她还是个孩子,应该得到尝试新生活的机会。”
力量仿佛从我的手臂上逐渐流失。“你这是在倒行逆施。”我盯着她的眼睛,希望她重拾信念,“她的生命让我们的生活有了意义。”
随着身体突然一软,她倒在地板上开始静静地哭泣。
“别管她了,”卡罗尔平静地说,“就让她走吧。”
“我不能放弃。”我告诉卡罗尔,“因为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跨过围栏大门,我便猛踩自行车踏板。我越想把手电筒平稳地放在车把上,它的光柱就在周围跳得越厉害。不过我很熟悉这条林中小路,它通向劳拉登上运输机的那片空地。
远处出现了明亮的光,还有引擎加速旋转的声音。
我掏出枪,向空中射了几发。
引擎的声音又渐渐减弱了。
我出现在林中空地上,空中布满了明亮、冷淡、细碎的星星。我跳下自行车,任凭它倒在路边。运输机停在空地正中,露西和杰克穿着便装,站在敞开的舱门口。
“露西,亲爱的,快离开那儿!”
“爸爸,对不起。我要走了。”
“不,你不能走。”
运输飞机的扬声器里传来劳拉的模拟电声,“让她走吧,哥哥。看一看你不愿去看的世界,这是她应有的机会。你要是能跟他们一起走,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都很想你。”
我没有理她,虚拟的劳拉。“露西,那里没有未来。机器给你的承诺都是假的。没有孩子,没有希望,只有从属于机器的一成不变的虚拟现实。
“我们现在有孩子了。”劳拉副本的声音说,“我们解决了如何创造子意识的问题,他们是这个数字世界的原住民。你应该来看看外甥和外甥女。你才是那个因循守旧的人。这是我们进化的必经之路。”
“脱离肉身之后,你什么也体验不到。”我摇摇头。我不该受到机器的诱惑,和它争论。
“要是你离开的话,”我对露西说,“你的死将一文不值,活死人又将赢得一场胜利。我不会放手不管。”
我举起枪,枪口直指向她。就这么把我的孩子输给那帮活死人可不是我想要的。
杰克想挡在她身前,可是露西把他推开了。她眼中充满悲伤,她的脸庞和金发在运输机照明光线的映衬下活像天使一样。
突然之间,我看出她与我妈妈是多么的相似。妈妈的容貌特征通过我的遗传,重又展现在我女儿的脸上,生命就该这样延续。祖父母、父母、子女,每一代都为下一代让路,不断前进,努力走向未来。
我想起了妈妈的选择是如何被剥夺,无法像人类那样死去,被活死人掠走,变成无尽的运算循环和无意义的数据记录的一部分。记忆中母亲的脸叠加在我女儿露西的脸上,她可爱、天真而又无知。
我把枪握得更紧了。
“爸爸,”露西平静地说,她的脸和多年以前母亲的脸一样坚毅,“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卡罗尔走进空地的时候已是早晨,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斑驳地照在在空旷的草地上。挂在草叶尖端的每一颗露珠中都悬着世界的缩影,轻盈的鸟鸣唤醒了寂静。自行车还躺在路边我放倒它的地方。
卡罗尔无言地坐在我身旁,我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近些。她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两个人这样坐在一起、紧挨着身体相互取暖已经足够了。我们一起欣赏这个纯净的世界,这座从活死人那里继承的花园。
世上的一切时间都属于我们了。
(耿 辉 译)
此语出自《约翰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