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离开跃迁船,开始接近科斯菲。
珍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城市以西那些沙漠中的废墟从脚下掠过
——同心圆、弧线、正方形,
全是石头砌成的,被黄沙掩去大半。
“但那是去鲁拉星啊,”弗雷迪说,“塔迪尔·克洛维斯博士也在那里,我论文导师的导师,他可是鲁拉外层空间考古学的创立者!你可以来见证我们的惊世大发现。走,跟我一起去。你会喜欢的。”
珍却不那么确定。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她从小就经常看到鲁拉的照片,那单调的沙海,被沙掩埋的废墟,螺旋状的石塔从沙地中升起直入云霄,仿佛被流沙掩埋的人的手指。这些景象无不令人遗憾而忧伤,如同面对失落的天堂。
不过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流行书籍里说的鲁拉精神之类的照单全收,也不会去看那些讲鲁拉人神话的电视节目(“鲁拉宇航员是否曾经来到地球并修建了玛雅金字塔?让我们稍事休息之后为您揭秘”)。她有会计学位,并且拿到了某大会计事务所纽约办事处的实习推荐信,这样她就有资格拿到会计师资格证了。弗雷迪倒是劝她休息一年,但谁知道一年后还能不能拿到这么好的推荐信?
但是,一整年和弗雷迪分开也是很糟糕的。远距离恋爱失败的例子太多了,她不信自己和弗雷迪会是例外。爱情总是需要牺牲,对不对?(但为什么总要女人牺牲?)
阿普森和拜勒斯齐声说:“吾等二人,同等强大,同等勇猛,立誓同去闯荡。”多年之后,生活的重担落在二人头上,阿普森老了,他仍希望在白金之门前挑战掌权者。但拜勒斯却退缩了,他说:“还不到时间。”于是,阿鲁森撇下友人,只身要求同掌权者决斗。“不,”掌权者说,“拜勒斯必须与你并肩,否则你便不得挑战。”阿鲁森万分沮丧。但拜勒斯却突然握住他的胳膊:“来吧,如果必须两人一起迎战的话,我们就共同进退。”
“看,”弗雷迪读了《鲁拉史诗》中的一章,“这是预兆。”珍笑着瞟了他一眼。
她已经调查过了,在鲁拉最大的人类定居点科斯菲,她也可以拿到会计师资格,只要求一年工作经验,比其他地方要求的时间都短,而且地球方面也承认相关证书。这就好办多了。她可以继续自己的事业,同时还能和弗雷迪共度远在异乡的时光。现在要做的只是在科斯菲找到合适的工作。
飞机离开跃迁船,开始接近科斯菲。珍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城市以西那些沙漠中的废墟从脚下掠过——同心圆、弧线、正方形,全是石头砌成的,被黄沙掩去大半。
高达数百米的螺旋状巨塔果然高耸入云,它的高度直逼珍乘坐的小小飞机,在鲁拉两个太阳的光芒中投下两条长长的阴影。在珍看来,这两条阴影犹如大钟的指针,正为宇宙的热寂倒计时。更远处的几座小螺旋塔也投下自己指针般的影子。
塔身上布满大小不一的椭圆形空洞。风吹过的时候就发出悠长而飘忽的声音,这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如同鲸的歌声,又像上帝亲手演奏的乐器。珍感觉到飞机的每个部分都和这鲁拉风之歌和谐地共鸣了。鲁拉比地球略小一点的重力让她感到自己似乎漂浮在异星的音乐海潮中。
探险队的帐篷搭在科斯菲以东,乘坐飞行器四小时才能到达。每周弗莱迪休息一天,他会放下发掘工作回到科斯菲和珍共度周末。
对地球人来说,科斯菲的气候还不错,除了白天热得不太舒服。他俩去游览俗丽的神庙,或者组织鲁拉主题野营活动,多半是为了享受空调的冷气。
科斯菲的圣母大教堂里,有一座电子控制的鲁拉人雕像。艺术家以初代远征发现的古代绘画为基础,创作出了好些状如十条腿的巨型水晶蜘蛛的东西。一个皮质的半透明袋子悬在众多腿脚上方的十边形的身体下。袋子本身诡异地明明灭灭。每隔一段时间,雕像的腿就会上下晃动,然后一台喷雾机就喷出浓雾把雕像笼罩起来。香客们跪在雕像前点燃香烛,之后闭目祈祷。
安装在雕像内部的扬声器以刺耳的机械音播放着《鲁拉史诗》中的句子:
欢欣吧!每个新生儿会帮助承担起贫穷人的负担。但那些财富堆积甚至高过奇吉山的人却不会感到轻松,因他们已拥有太多。
“这些家伙至少该看看科普文章。”弗雷迪低声对珍说。他对眼前的景象既厌烦又觉得好笑,同时还感到一点恐怖。“我们早就知道,鲁拉人没有外骨骼,他们都长着内骨骼。这些人怎么这么傻。”
珍觉得这寺庙确实很矫情,但也不至于去嘲笑别人的信仰。她不信仰任何宗教或者寄托,只是怀着敬意站在旁边。
阿鲁森准备迎战。“首先你必须进入白金门,”掌权者说,“若能通过白金门,你便能见到黄金镜。唯有战胜黄金镜,你才能与我在银厅较量。”
“我实在读不懂《鲁拉史诗》,”过了一会儿她对弗雷迪说,“高中时候我在世界文学课上念过一些。感觉好像它们是有某种深刻的精神,但其实什么都没说。全是废话。”
“也许那是一种宇宙的文化,”弗雷迪说,“智慧的作品在全银河系任何地方读起来都一个味儿。”
“你知道《鲁拉史诗》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知道。那是克洛维斯博士第一次考察期间最重大的发现。纸张当然不能保存一百万年,所以他们发现的大多是刻在石头建筑上的铭文,一些言简意赅的文字。但是在一次发掘中,克洛维斯发现了一套刻满文字的铂金盘,是反向刻的。”
“反向?”
“是的,就好像是用来印刷的模板一样。其中不少盘子都破了,但是上面的文字内容大部分都能修复。后来,克洛维斯教授试图翻译其中一部分,结果发现那是某部长篇叙事作品中和其他情节相关联的一个章节。而且这部作品看上去像是经过多次修订,有许多版本。在那些盘子上,每一节诗都有备注增补在主干情节旁边。”
“是总结整理的口述史诗吧。”
“克洛维斯博士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把这部作品命名为《鲁拉史诗》,并在考察队回到地球之后公开了已经翻译的章节,这下就牢牢抓住了大众的想象力,并由此建立了鲁拉外层空间考古学。但是,这也让这些疯子和神棍在文章中找到了宗教元素。”
莫里斯先生面试了珍,他是科斯菲税务局的负责人,整个面试不过三十秒。她甚至来不及把事先准备好的自我介绍讲出来。
“我很高兴你来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她自己有一间办公室,有自己的秘书。很快她就开始处理桌子上堆积的文件,进而意识到科斯菲收益管理部为什么急着用人。
作为一个建在远郊的初级定居区,科斯菲的税务问题极为复杂。科斯菲的经济就和其他鲁拉的定居区一样,都是以旅游业为中心,招揽其他各个星球的游客和朝圣者来瞻仰鲁拉上的废墟。尽管一百多年来,空间探索和发现外太空生命屡见不鲜,但鲁拉仍是唯一一个已确知有非人类智慧生命长期居住的星球。鲁拉人修建螺旋石塔的历史远早于埃及人修建金字塔,早于拉斯科洞窟壁画,甚至早于尼安特德人生活的时间。但他们却和其他鲁拉生物一样,在一百万年前的某次大灾难中消失了。最新学说表明,这是由于附近的超新星产生了致命的辐射。
探险者们乘坐第一艘跃迁飞船从地球来到鲁拉时,迎接他们的是沉默的石头废墟和鲁拉人的骸骨——那是一种精美的放射状对称结构遗骸,约两米高,有十条肢体,骨骼成分是硅酸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种生活在海洋和地底深处的微生物。
宗教人士和自封的领袖把鲁拉废墟当做他们信仰体系的基础。他们对克洛维斯第一次考察后发布的《鲁拉史诗》大肆添油加醋。宗教组织在科斯菲买了地,建造了各种归教会所有的免税出租屋、饭店、银行、公园等等各种设施。别的经营者对这种不正当竞争万分恼火,进而和宗教组织合作,想出各种避税的方法。科斯菲税务部门多年来都忙着填补漏洞,再三颁布条例,为了维持公共财政,和教会及纳税人请来的税务律师、会计师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税务局现在急需人手。
珍喜欢这个工作。
别的人(比如弗雷迪)大概一听到“科斯菲税收条例”这几个字就眼皮发沉。但是对珍来说,税务条例反映了欲望、梦想、理想和人类原始冲动之间的妥协调和。税率、信用、减免额、罚款等措施鼓励了部分行为,同时也抑制了另一些行为——影响到人们是否购房、是否结婚、是否加入教会、是否生孩子等等——这是法律最实际的影响。作为一个会计师,珍认为只要理解了一个社会中的税务条例,那也就了解了整个社会的运作原理。
弗雷迪再次休假时,他们决定去螺旋塔周围走走。弗雷迪专门给珍带了一件空调装。一整天在沙漠上晒太阳,要是不穿空调装,简直等于自杀。
游客和香客一般会坐空调大巴或出租车去看螺旋塔,但他们不准离塔太近,免得对建筑造成损坏。不过弗雷迪是考察队成员,他可以进入管制区域;弗雷迪给守卫塞了点钱,于是珍也进去了。珍暗自希望卫兵会为这些钱交一笔所得税,随后她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
在科斯菲住了月余,珍已经习惯了地平线上螺旋塔的轮廓。但靠近之后,巨塔却呈现出全新的景象。塔基是直径超过两百米的巨大圆盘,大块的花岗石交错榫接在一起,以一种公然无视重力的姿态优雅盘旋着升上天空。
“它为什么不会倒塌?”珍问。她仰望高塔,塔身上的空洞、隧道也向塔尖聚集,高塔变成连接云端的丝带,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是工程学和视力错觉的结合。”弗雷迪要大声说话才能盖过风的乐声,“受力平衡和遮光设计,使得塔身看起来十分脆弱和轻巧。但我保证这座塔其实非常牢固。它已经存在一百万年之久了。”他递给珍一副耳塞,这样他们就能通过无线电对话了。
他们开始攀爬高塔,安全绳系在两人之间,这样他们就能在攀爬过程中互相起到固定作用。空调装已经开始工作,随着他们在废墟和沙漠中渐渐爬高,珍对空调作用越发满意。有了耳塞,他们也听不见风声了,但声波却持续震动着他们的骨头。
“没有先进技术,鲁拉人怎么能造出这样的建筑?”珍问。
“鲁拉人不是原始人。”弗雷迪说,“那些冒牌科学家、神棍还有经营神庙和主题公园的人把鲁拉人说成是外星版本的古埃及人、古玛雅人。其实有很多证据表明,鲁拉人技术高度发达。比如说,我们发现他们通过大规模的农业、采矿、修筑道路、水坝和运河等等工程改变了行星地貌;根据对土壤中金属积淀物的测定,他们的后期建筑都是用钢材和复合材料修筑的——像水泥之类——只不过经历数千年被腐蚀了。根据大气中碳元素含量推算,我们认为他们没有大规模使用化石燃料,这一结论引起了很大争议,但事实表明,确实可以在不使用化石燃料的情况下发展工业。”
“这样的话,你们为什么没找到发动机一类的‘现代’技术产物?”
“这里的考古和地球上的考古研究完全不同,不光是因为鲁拉人不是人类,同时也因为他们的时间跨度太长了。一百万年的时间比地球考古学家研究的复杂文明历史长得多,这也影响到了遗留的记录。你认为所谓的‘现代’物品能保存多久?钢铁会生锈,混凝土会被侵蚀,塑料会在紫外线照射下分解。而石头建筑——以及类似石头的陶器——却能在合适的气候中永久保存下去。如果明天所有人都离开地球,那么一百万年后,外星的探险者恐怕只能把大金字塔当做我们文明最后的产物。”
“你是说,这些废墟很可能是古代鲁拉人的作品,而不是技术更先进的鲁拉后人所造?”珍问。
弗雷迪摇摇头,“不得而知。螺旋塔所包含的工程原理非常先进,而且所用的石头似乎也经过了人工玻璃化处理,这样可以提高强度并且防潮防腐。很难想象这样的技术是鲁拉人在久远的时代发明的。虽然人类已经不再用石头作为建筑材料,但这并不代表着鲁拉人的发展轨迹和我们一样。”
珍试着想象工业化的民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用大量石头修建巨大建筑,而这些建筑除了随风鸣唱以外,似乎毫无用处。这种事很难理解。所以说他们是外星人。
“那么你认为,修这些螺旋塔的目的是什么?鲁拉人有什么信仰?”
弗雷德若有所思地笑了,“我们完全不知道。鲁拉文明留下的线索太少了。在经历了冰川期、地震和地表的腐蚀之后,他们的建筑大都化为尘土,只有一些修建在地质稳定区域的幸运石头建筑遗留下来,比如这些废墟。
“至于他们的想法和信仰,我们只能从《鲁拉史诗》中窥探一二。他们一定创造了不可胜数的文学、美术、音乐作品,但我们现在对鲁拉人的了解只限于少数猜测和这些风的歌声。”
他们爬到塔的顶端,久久注视着周围的景物,跨越了时间的废墟静静地散布在他们脚下,更远处是散漫混乱、繁华喧嚣的科斯菲。远在科斯菲之外,是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奇吉山——有着雪峰的山麓。
弗雷迪似乎陷入了冥想,“站在这里,眺望这个世界,我想我可以理解鲁拉人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背诵起《鲁拉史诗》中的句子:
无论你是否耕种土地,是否开凿石头,或是侍奉贵人,交易财富,将水果运往遥远的市场,为他人讲述故事,生活的负担永不离去,永不离去。
“你变得多愁善感了。”珍说。
弗雷迪点点头,“我们不知道这些废墟还能存在多久。鲁拉的天气越发潮湿温和了。一百年前,第一批殖民者从地球带来了植物和动物,他们很高兴来到这片处女地。每年,这些埋藏着鲁拉废墟的沙漠都在地球植被面前退缩。过去这里从无降雨或降雪,但去年科斯菲有了第一场暴风雪。事实上,这里会变成一片丛林。高塔存在了一百万年,但是它们不可能在地球生物入侵之后再保存一百万年。”
在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弗雷迪给珍讲过一个故事。
“我七岁的时候,曾经假装自己是个考古学家。我把妈妈的一个蓝白花瓶摔碎,然后把碎片埋进院子里。第二天,我去把它们挖出来,然后想拼回去,但是却怎么也拼不起来了。最后我只好把它们重新拼成一幅镶嵌画——一只鸟飞过一片海洋。”
珍觉得很有意思,“我希望你的考古学知识比小时候丰富了。”
“重现历史是很困难的。”弗雷迪说,“当我觉得永远无法理清线索的时候,我会想,考古学只是把碎片凑成一个故事就好。而且那幅镶嵌画里讲的故事比花瓶有趣多了,虽然我妈妈不同意。”
冬天降临到了鲁拉的北半球,科斯菲的温度迅速降低。由于天气太冷,野外工作被迫中止。考察队回到科斯菲度过最冷的几个月,他们将在开春后返回营地。
克洛维斯博士决定为所有考察队员及其亲友举办一个鸡尾酒会。珍很高兴可以见到这位传奇的学者。
大师本人是个瘦弱的老人,年届八十,虽然他干瘦佝偻,但精力旺盛、为人机敏。他的声音十分洪亮,谦卑的态度和老派的作风十分让人心折。
弗雷迪把珍介绍给克洛维斯博士,他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坚定有力。
“别担心,”克洛维斯博士说,“我不会把弗雷迪派到有漂亮女学生的挖掘队里去。他会专心工作的。”
弗雷迪脸红了,珍则大笑。
“克洛维斯博士,能否请教几个困扰我多时的问题?”珍问,“当年你是从何处开始着手翻译《鲁拉史诗》的呢?鲁拉对我们而言是完完全全的外星球,没有罗塞塔石碑的帮助。”
克洛维斯博士十分欣赏地点点头,“你有作为考古学家的直觉。弗雷迪,她可以直接代替你去进行发掘。”
“珍当然比我聪明。我连自己的税务情况都搞不清楚。”
克洛维斯博士坐下来,并示意珍和弗雷迪也坐,“在第一次发掘时,我们几乎没发现鲁拉文字。他们大概是用有机材料进行书写的——类似纸、莎草纸、羊皮纸、竹简一类——这些都难以保存。我们找到的都是石头上的铭文。从鲁拉各处收集到的样本都是同样的字体,所以这说明他们是高度发达的文明——全球语言一致说明该种族的技术已经发达到可以进行世界战争,进而统一全球。”
“那我们如何能够进行翻译呢?我们对鲁拉语言的结构、音系、句法、语义都一无所知。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思维模式我们是不是能够理解。如果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与我们大相径庭怎么办?”
“突破来自我们无意间发现的一间屋子。在完成201区域——也就是在距此三十公里处——的工作后,为了防止遗漏,我们带着断层扫描仪又去检查了一次。我们自以为已经挖到了底层岩石,但断层扫描仪显示,该区域边缘还有一个被遗漏的小房间。它被垮塌的沙石堵住了,百万年来都从没被人发现过。
“我们最终打开这个房间,我爬了进去——那时候我和弗雷迪差不多年龄,行动很灵活——我周围是一片黑暗,只在入口处有一小束光芒。当我用手电筒观察周围的时候,我发现那房间大小相当于一个电影院,墙壁很光滑,没有窗户。墙上有很多图画,下面配有文字。
“你可能在书上看到过那些图画的复制品,但却不能理解它的重要性。刻在石头上的浅浮雕说明,鲁拉人的视觉系统和我们有共通之处,他们也用二维图画重现物质世界。这样就简单多了。每幅画都描绘了一个或一组物体,对应的文字描述很简略。
“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说明这次发现。是某种漫画连载,还是叙事性壁画?是天主教堂彩绘玻璃上的人像,还是博物馆?那些文字到底是对图片的评论还是说明?或者只是标题,和绘画本身联系不大?”
珍被克洛维斯博士的故事吸引住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插嘴道:“既然那间屋子没有窗户,那么也就没有光照,即使被掩埋之前也是一片黑暗。听起来像是神龛之类,是秘密、神圣而且封闭的地方吗?”
克洛维斯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哈!虽然你的猜测是从地球人的视角出发,但也算是基于事实的假说。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专业吗?”
弗雷迪握着珍的手,很高兴她如此关心自己的工作。
“珍,”克洛维斯博士继续说,“你没考虑到鲁拉人的可见光谱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能看到红外线的波长范围,能看到我们认为是热量的那些波长。没有窗户的房屋在鲁拉废墟中很常见,这些房间很可能是被设计成能保存热量隔绝外界气候的。鲁拉人经常将人工热源用管道引入屋内作为照明——就好像他们的散热器既当暖炉又当台灯。
“这个屋子的墙上有很多用来输送热水的管子连接到图画后面,这样就可以给每块绘画提供背光源,很明亮,大家都能看见。
“房间里还有其他物品:陶瓷和玻璃容器,大概是盛放食物和水的,有机材料制成的家具——类似木头和皮革。它们在房间的干燥空气里保存了多年,但我们一打开房间,它们很快就化为灰烬。不过还好,在打开房间之前所做的断层扫描可以帮我们确定家具的形状和结构。
“它们为这房间和图画提供了重要线索。家具和器皿都很小,根据我们对鲁拉人的解剖,这些东西根本不能实际使用。你认为我们找到的是什么?”
珍屏住呼吸。她想象着灾难发生的当天,整个鲁拉世界在宇宙射线突如其来的辐射下陡然毁灭。她想象着高而苗条的鲁拉人,什么是他们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鲁拉史诗》中的句子突然跳出来:每个新生儿会帮助承担起贫穷人的负担。
“是学校,”珍轻声说,“你找到的是孩子们学习的地方。”
克洛维斯博士点头赞许,“图画是基础,是他们的启蒙教材。他们教鲁拉小孩读写,多年后也教会了我们。”
酒会之后,珍和弗雷迪回到公寓。弗雷迪会在这里住两个月。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长时间相处,两人都有点紧张。
他们坐在一起喝酒,窗外大片的雪花飘落,然后在地上融化。
“给我讲讲最近几个月你们的大发现。”
弗雷迪搂住她,“我们确实有大发现。但是我们决定要保密,所以你绝不能说出去。”
珍表示自己口风很紧。
“我们又发现了一套《鲁拉史诗》的盘状模板。”
“哪里?”
“和发现第一套的地方很近,所有的发掘工作差不多完成了。我过去只是因为那里的名气和重要性,然后,为了消遣,我去做了个土壤样品分析,结果发现土里含有高浓度的铂金成分。”
弗雷迪抿了一口酒,冲着不耐烦的珍笑了笑。
“我觉得这很奇怪,因为铂金的性质很稳定,一般不会离解。于是,我又去发掘区域做了一次断层扫描。那台机器分辨率很高,可以发现第一次发掘中遗漏的细节。于是我发现,在克洛维斯博士停止发掘的地方,还有一个薄薄的空隙,一个圆盘状空洞。”
“太不可思议了。”
“我想鲁拉人一定是用了化学蚀刻方法来制作那些铂金盘,很可能是王水,那是唯一可以溶解铂金的制剂。所以周围一定有储存酸液的地方。灾难发生后,圆盘被埋,年深日久,酸液渐渐渗出,腐蚀了下层的盘子,而上层则完好无损,最终被克洛维斯博士发现。
“但是,底层的模板并没有就此消失。酸液将铂腐蚀殆尽,盘子存在过的地方却留下了印记,也就是那些圆盘状的空洞。我们设法把液态树脂灌进洞里,然后引发聚合反应;之后再把它们挖出来,这样就得到了那些铂金盘的塑料模型,效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
“真是聪明。”
“谢谢。你男朋友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那么这些盘子又带来了什么新的发现?”
“还是老一套,你知道的,各种数字表格,深奥的谚语,奇怪的短故事,诸如此类。”
“有数字表格?”
“对,我们在旧盘子上也有发现。在地球上,这是典型的叙事诗或者口述作品的风格,因为需要大量使用数字列表来记载史实和数据。所以《鲁拉史诗》大概也一样。公布翻译版本的时候,我们删除了这部分。因为太无聊。”
“我能看看新章节吗?”
弗雷迪拿了一张纸给珍,“这是我翻译的。克洛维斯博士还没看。”
珍浏览了一遍:
从任务中付出愈多的人负担也减少。大[未知名词——某种机械,疑似武器?]加速胜利。首个冬天[某人A]从[某人B]购买[未知武器?]适用十冬,失去一万。在那首个冬天,[某人A]赢得两千和[附加某物?];第二个冬天,[某人A]得一千六百和[附加某物?];第三个冬天,[某人A]赢得一千二百八十。以此类推,直至最终,掌权者所言。
“我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些数字无聊了。我猜这些也同样不会出现在公开发行的版本中。这些加括号的是什么?”
“这些是史诗里的占位符,表示我不确定该如何翻译的词。等完成了,某人A大概会是英雄阿鲁森,某人B可能是他的朋友拜勒斯。这些名字是克洛维斯博士取的,读起来更顺畅。我们完全不懂鲁拉语言的发音,克洛维斯博士会制定发音规则,我们遵循规则。在出版之前,他还会猜测一下‘未知武器’是什么——可能换成剑之类。这样就完整了。”
珍大为吃惊,“我不知道《鲁拉史诗》有这么多额外的润色。”
弗雷迪耸耸肩,“翻译从来都不是精确的,而且我们的工作缺乏可参考的语境。你还记得克洛维斯博士跟你说的启蒙教材吗?那个很有帮助,但仍有很多模棱两可之处。如果你看到一幅动物的画,底下配个单词,你怎么知道这个词到底是单个动物的名字,还是动物的物种名称,还是特定某只动物的昵称,比如‘白毛’、‘跑’、‘老大’、‘动物的地位’、‘静止瞬间’,等等?你得看从上下文能不能猜出什么来。”
关于翻译的事情打乱了珍的思路。那些数字牢牢黏附在她脑海里不肯离去。她再次翻看那段话。
“弗雷迪,我明白这些数字了!它们表示贬值的量。这是双倍余额递减法。”
“是啥?”
“这是加速折旧计算法。等等,我再看看。”
她从架子上拿过弗雷迪的《鲁拉史诗》逐页浏览。
每个新生儿会帮助承担起贫穷人的负担。
“这里讲的是收入有限的情况下,儿童的抵税额。”
……负担永不会离去。
“这里说的是一般收入的课税办法,不管如何推算,总之目的是税收。每部法典里都有。”
……拜勒斯必须与你并肩,否则你便不得挑战……
“这是要求合伙人在合作过程中对征税估值达成一致。”
阿普森准备一战……
“我认为这是审判记录,是一个想要更改征税估值的纳税人的上诉程序。”
珍看着弗雷迪,眼中充满惊奇。
“《鲁拉史诗》并不是神秘的叙事诗。它是鲁拉人的税法。”
和克洛维斯博士的会面结束后,弗雷迪沮丧地回来。
“他认为你的想法很有趣,但你加入了过多的个人学科的偏见。做木匠的总认为什么都能用木头做出来。当律师的总想提起公诉。这是人之常情。你不是专业考古学家……”
“但是你知道我没错。”
弗雷迪不说话了。
“我知道那些是在说什么,”珍说,“克洛维斯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那会毁了他的声誉,但那声誉却建立在把税法说成是史诗这种信口开河的基础上。”
“这么说不公平!这是……”弗雷迪声音低下去,“……有多方面考虑。公众对鲁拉考古很有兴趣,我们的研究基金全仗公众的兴趣。如果把《鲁拉史诗》解读为税法,那很多人转眼就对鲁拉兴趣全无了。更别说教会怎么想……”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骗子和傻瓜……”
“但我们不确定你是对的,”弗雷迪大声说,“那只是假说。关于鲁拉文明有很多种假说。克洛维斯博士的解读本质上和你的解读一样,而他讲的故事更有趣。”
“税法本身就是个好故事!”
弗雷迪瞪着珍。珍知道,这次她说服不了任何人。
莫里斯先生请珍来参与科斯菲税务局大楼改装。那幢楼有五十年历史了,楼身出现了裂缝,而且正面墙都破损了。科斯菲理事会总算同意拨出预算来进行修复。
珍不想把公众资金和公正税收的条例写在科斯菲税务楼大厅里,她决定摘抄《鲁拉史诗》中的句子。她对莫里斯先生解释说,这会使办公大楼更具吸引力,让科斯菲的人们陷入对《鲁拉史诗》的沉思之中。
“当纳税人到这儿来的时候,这些玄妙的句子会让他们有所感悟。”
莫里斯先生点头同意。
珍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弗雷迪,“总有一天,未来的考古学家发掘科斯菲税务大楼废墟时,他们就能读出《鲁拉史诗》的正确含义了。”
弗雷迪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不过,他还是帮珍挑选了一些警句以表示和解。
珍看着工人们把句子刷在大厅墙上,不禁想起鲁拉人的税务官员。一百万年前,他们起草了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文书。他们是否料到,日后他们的规章制度会被外星种族看到,而且被这些外星人曲解?他们看到这些神庙会怎么想?他们又怎么看这些专程到鲁拉从他们的税法中寻求智慧启示的香客?
“我理解你们。”珍自言自语地说。
(不 圆 译)
家中有特定年龄以下的孩子,每个人可能为父母带来一定的额度的抵税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