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个城市里出现了大量假钞。假钞种类繁多,不但有100元、50元的大钞,还有5元钱的纸钞和一元钱的硬币。那些收到面值较大假币的人,就来到郊区的小商店晃悠,看到小商店的店主是老头儿老太太,或者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就会拿出100元假钞来买一盒香烟,或者一瓶啤酒。等到店主给他换来一大堆真钱,他就会骑着摩托车赶快逃离。
而收到较少面值假币的人,则会拿着假币乘坐公交车。那时候这座城市里的公交车还可以自己坐在旁边收零钱。这些人往往把一张二十元或者十元钱的假币塞进公交车收款机里,然后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堂而皇之地收零钱,收够零钱后,就慢悠悠地下车。据说,因为假钞太多,逼得公交公司列出了“上车一元,不找零钱”的条文。
然而,一元也有假币。我曾经收到过一枚一元硬币,装在裤子口袋里。一场大雨过后,衣服淋湿,假币也原形毕露——它竟然生锈了。
大量假币从地下渠道流入了这座城市,不法分子们的犯罪活动也猖獗起来。我采访到了大量假钞换真钱的事情,这些骗术设计得精巧绝伦和天衣无缝,让人震惊。
比如,有的人拿着一百元的假钞,骑着摩托车来到乡下。这一般是在早晨10点左右。这个时间里,家中上班的上班,下地干活的干活,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坏蛋们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门口,不熄火,然后指着窗台上或者墙壁下的一个空瓶子说:“老人家,我要加油,没有东西装油,把你窗台上那个啤酒瓶子卖给我。我给你五元钱。”老人就说:“一个瓶子啊,你拿走吧,不要钱。”这个坏蛋就坚决要给钱,看到老人坚决不要钱,他就骑着摩托车去了下一家。在下一家,故技重演,贪图占点小便宜的老人就用自己真的95元和一个啤酒瓶换来了对方一百元的假钞。
还有一种伎俩。有坏蛋装着一百元假钞在马路上遇到老太太,就热情地说:“阿姨啊,终于见到你了,我是你孩子的同学啊,借了他20元钱,想给他还钱,可是找不到他,现在还给你吧。”说着就把那一百元假钞掏出来。如果遇到想占小便宜的老太太,也会中招儿,拿80元真钞换来一百元假钞。
坏蛋们的伎俩还有很多。
不幸的是,小兰就与这样的一个假钞团伙遭遇了。
后来,听说小兰脱离了那个瘸子,因为她搬到了一幢居民楼里,远离了瘸子管辖的地盘。小兰找到了新的靠山,这是当地一个做黑生意的胖子。胖子做的是假钞生意。
胖子以每一百元付十元的价钱,从南方一家地下工厂买了几十万假钞,然后分批通过物流渠道,运到了这座城市,再把这些假钞消化出去。
假钞的销赃地点主要在三个地方:火车站、郊区商店、妓女的住所。
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都是藏污纳垢,鱼龙混杂,也是各种犯罪分子最集中的地方。
在火车站的商店买到假货,这不算什么事;而你的钱被掉包,那才是大事。
你拿着10元钱想买一瓶饮料,饮料标价6元,他们拿过你的钱,看看后又退还给你,说你的钱缺一个角,不能用。你诧异地接过去一看,果然是这样。换一张10元,再给他们,退到你手中还是缺一个角。这就奇了怪了,怎么都是这样。钱包里10元钱没有了,你拿出一张100元给他们,这次不缺角了,但是他们说你的是假钞。怎么可能呢?上火车前刚刚从银行取的,换一张100元给他们,还说是假钱。你越发疑惑,再换一张,依然是假炒。你有多少张100元钱,他们就说你这多少张都是假钞。真是太奇怪了。好了,不在这里买了,你转身离开,拿着他们接触过的钱,去超市买饮料,验钞机检验说,全是假钞!怎么回事?原来你的真钱全部被他们掉包了。
如果你碰巧没有在这家商店买东西,而选择的是另外一家,也是买饮料,饮料标价也是6元。你拿出100元买瓶饮料,老板没有将你的钱看看后说是假钱,而是接过来,给你找钱。他让你看着,你看得很清楚,他用手指夹着要找给你的零钱一张一张地数:10、20、30……90,没错,一共9张10元钱的;91……94,没错,一共4张一元钱的。他把钱交给你,你一般不会再数的,装进口袋里转身离去。如果你心血来潮,想数数,你就会发现9张10元钱,怎么就会少了3张。你问他,他说:“不会的啊,让我再数一遍。”他再数,果然是9张10元钱。这次你放心了,转身离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需要买东西,才发现又少了3张10元钱。奇怪了,怎么会这样?你不会想到,你遇到魔术大师了,他在数完要找给你的钱后,已经悄悄地用小拇指勾回了三张。他做得非常隐蔽非常快速,你只有站在他的身后才能够看清楚。而且,他找给你的6张10元钱中,也难免会有假币。
城市的火车站是人流汹涌的地方,寸土寸金,而只靠在这里开小商店,开烟酒店,又能有多少收入?又如何能够支付昂贵的房租?
所以,火车站做钞票掉包“生意”的人很多。
郊区也是假钞贩子们换钱的地方。因为这里的人防范意识相对淡薄。
妓院也是假钞贩子活跃的地点。那么,假钞贩子又是如何在这里换钱的?
小兰说,有一天,她正站在街边,面前悄无声息地驶来了一辆小轿车,车窗摇下,探出来一颗硕果累累的头颅,脸上和脖子上堆积了大块大块的肉。那个头大如斗的胖子说:“妹子,上车说话。”
小兰犹豫了一下,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兰选择客人的标准是,开着小轿车来的,不加拒绝;骑着摩托车的,多加提防;几个人来要一个妓女的,坚决不去。民工打扮的,不加拒绝;油头粉面的,多加提防;面目凶恶带着文身的,坚决不去。
那天,大胖子将小兰带到了一家在酒店事先开好的房间里。小兰从来没有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她好奇而又恐惧,连沙发也不敢坐,担心坐塌了自己没有钱赔偿。看到大胖子坐下去了,她才敢小心地坐进沙发的边沿。酒店里什么都是高档的,穿衣镜中的自己很漂亮,就是衣服显得陈旧,神情有些惶恐。酒店里的厕所很干净,比家乡的床铺都要干净。酒店的地面铺着毛毯,高跟鞋踩上去都没有声音。
大胖子不慌不忙,他让小兰先陪他洗澡。脱光了衣服的大胖子就像一头拔光了毛的猪。小时候小兰见过老家杀猪,人们先在猪的脖子上捅一刀,放干净猪血,然后把猪放进滚烫的开水锅里,拔光了猪毛,再嘴巴对着猪脖子上的放血刀口吹气。这样猪就像一个逐渐充气的皮球一样,四肢散开,肚腹鼓起,这时候再杀猪,刀锋所向,窸窣有声……
那天,小兰“工作”结束后,大胖子给了小兰一张崭新的100元,小兰压抑着满腔的喜悦接过了,准备放进口袋里。大胖子说:“看看是真的假的?”小兰看了看,崭新笔挺,就说:“这么新的钱,当然是真的。”大胖子笑着说:“假的。”
小兰一愣,那张假钞掉在了床上。他不知道大胖子想耍什么花招。
大胖子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张有些陈旧的100元钱,递给她说:“这张是真的,你拿走。”
小兰收好钱,穿好衣服,准备回去。今天赚了100元,她已经很高兴,这是她单次收入最高的一笔。大胖子叫住了小兰,他说:“以后我们合作,你会有很多钱。”
大胖子说,他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隐藏在一幢居民楼里,每次小兰拉客后,就把客人带到那个地方。客人脱了衣服后,小兰一定要把客人的衣服放在床边的沙发上。然后拉上隔挡的布帘,将沙发和床分隔开来,剩下的事情就由他们来做。
小兰说,只要对我有利,我能赚到钱,我就做。
大胖子说,我们给你提成20%。
小兰同意了。
大胖子所说的那个地方距离小兰经常站街的那条街巷有10分钟的路程。要进入那个地方,需要在幽深的巷子里走好几个弯。每道弯的上面都没有标识,那个地方没有门牌号,进了一道残破的铁栅栏门就是一幢陈旧的居民楼。铁栅栏门经常上锁,只有妓女们和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将手伸进去,向外一拉,栅栏门才会打开。那个地方位于居民楼的三楼,照样没有任何标志。
第一次,小兰来到这里的时候迷路了,走了很久才转了出去,可面前出现的是另外一条马路;第二次小兰还是迷路了,走出去后发现和上次是不同的路。这里有多少条路进入多少条路出去,小兰一直没有搞明白。这里是犯罪分子隐身和逃跑的绝佳地方。
好几次过后,小兰才从一条固定的路线走出去,那正是她拉客的地方。
此后,熟悉了路况的小兰站在经常站街的那个地方,等待着嫖客上前;如果有貌似嫖客的人经过,她就会喊一声“大哥留步”。小兰的态度很殷勤,表情很诚恳,一看就貌似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美少女。大胖子叮咛小兰,不要再找那些没有钱的农民工,要找那些穿着体面的人,他们的兜里有钱。此后的小兰看到农民工理也不理,她的眼光只落在那些穿着西装的人身上,有农民工走过来搭讪:“妹子,耍去?”小兰就说:“找你妈耍去啊!”她的回答像个良家妇女。十年前,这座城市的有钱人喜欢穿西装打领带,不像现在,穿西装的有很多都是推销产品的业务员,气质很好,兜里没钱,却要强充大款。
小兰将那些穿西装的人引向“那个地方”,一路曲里拐弯,有的人胆怯了,不想去,小兰就说:“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她娇嗔地抱着西装袖子,把自己的大奶子在袖子上左右摩擦,“西装”的精神防线崩溃了,就跟着她继续走。
来到了“那个地方”,小兰一定要“西装”先付钱,借着“西装”取放钱夹的机会,小兰看到了“西装”把钱夹放在什么地方,房间的另外一双眼睛也看到了。小兰殷勤地帮“西装”脱衣服,“西装”惬意地享受着。小兰把西装放在沙发上,拉上布帘,把人放在床上。为了安全,小兰让“西装”背对着沙发。她不断地说话,扰乱“西装”的思维;或者不断地大声呻吟着,掩盖此刻床下另外一场活动。
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小兰结束了“工作”,带着穿好了衣服的“西装”一起出去,在某一个岔路口,小兰借口和“西装”分开。“西装”乐滋滋地一个人向前走,走出了这个小巷。饿了,他找到一家饭店吃饭,付款,拿出一张100元,假钞;换一张,还是假钞……
每次小兰钓好嫖客后,就会给一个男人打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我有事情,不来你那边了。”接到电话的这个男人知道这是一句暗号,他会提前来到“那个地方”,他有“那个地方”的房门钥匙。他是大胖子手下的小弟。大胖子有好几个这样的小弟,他们依附着不同的小姐来以假换真。
这个男人来到“那个地方”后,会提前躲藏在床下,或者沙发背后。他偷偷而清楚地看到嫖客取钱夹,又放回钱夹;他记住了钱夹放在什么地方,是上衣口袋,还是裤子口袋;他清楚地看到小兰剥下了嫖客的衣服,就像剥开一个粽子。他们上床了,他们发出鱼水的声音。他出动了,他将嫖客口袋里的钱包取出来,取出里面的100元和50元,有多少取多少,然后再按照张数把假钞放进去,把衣服放成原来的样子。
嫖客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愉悦的时候,床下有一个人比他更愉悦。
直到从这里走出,走出很远,嫖客们一般都会在完事后走到很远的地方,不想在这里遇到熟人。全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是红灯区,是是非之地。嫖客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消费,才知道自己中了掉包计。甚至有的还不知道什么地方被人做了手脚,中了掉包计,还有人怀疑是从银行拿到的假钞。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到那个看起来纯洁善良的小兰。
其实,那个地方不仅仅只有那一个男人,还有好几个。他们等候在那个两室一厅房间里的另一间卧室里,他们都是打手。
曾有一次,嫖客发飙,不提前付款,仗着强壮有力,准备强奸小兰。小兰大叫一声,从另一个房间里呼啦啦冲出来三个只穿裤头的文身青年,将那名嫖客打得伤痕累累,跪地讨饶。嫖客最后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只能捂着扁扁的钱夹抱头鼠窜。
小兰向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显得得意忘形,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我明白,这个曾经被瘸子强奸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完全沦为一名罪犯了。该不该报案?我又陷入了和当初看到瘸子强奸她时一样的犹豫与踌躇中。如果报案,辜负了小兰对我的信任,此后对妓女生活追踪的这条线索彻底断绝;如果不报案,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怎么办?我不知道。
大胖子盘踞在假钞犯罪链条的顶端,他的下面是一批换钱的打手,再底下是这些妓女,小兰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