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就我来。
那你一开始不乐意个什么劲儿?
朝恩翻了个白眼,把棉签扔掉,又重新拆了根新的,从中掰断后,黄色液体瞬间沁润了棉签头。
“能不能低点头?”喻淮桉太高,她不想垫着脚帮他上药。
喻淮桉了然地弓起背,这么一靠近,还是面对面,属于少年青春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严丝合缝地将人包裹在其中。
令人神经紧绷之余,又有些昏昏然。
朝恩压下心里的不自在,三下五除二沾湿了指甲盖长度的划痕,低头将棉签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往前走,丢下一句,“回教室吧。”
出门时刚好碰到回来的女老师,女老师提醒喻淮桉:“最好去食堂买点面包什么的给你同学吃。”
喻淮桉应了声“好。”
走出一截路后朝恩才说:“不用买,我等下晚自习去校门口吃。”
“胃不难受?”不知什么时候喻淮桉已经和她走成一排了。
朝恩仔细感受了一下,胃里的确空空荡荡只剩胃酸在腐蚀内壁。
“食堂的饼还可以,运气好没卖完的话现在还有。”喻淮桉把手插进校服兜里,“你要是不想走就先回教室,我去买。”
朝恩确实不想走了,只想回教室趴着,瓮声瓮气地表示感谢:“真是麻烦你了。”
喻淮桉有点不习惯她说话声音这么软和,视线悠悠扫过她脸颊,“不用,物理作业借我抄一下。”
朝恩不是那种不乐意把自己作业借给同学抄的好学生,虽然她觉得抄作业是件很没意思的事,鉴于他今天背自己去医务室,破天荒地问:“其他科不要吗?”
“不要。”喻淮桉说:“我只交物理作业。”
朝恩想到了更年期的邓周琳,啧了声:“你们四川人是不是辣椒吃多了脾气都这么爆。”
喻淮桉侧脸看来,“我脾气很爆?”
“……”朝恩被噎了下,躲开他探寻的目光,“我是说候老师和邓老师。”
“哦。”喻淮桉再次把手揣进裤兜,了生无趣地将脚下的石块踢到一旁,“候哥还好,纸糊的,邓周琳确实暴躁,我劝你最好别和她对着干。”
我看着像是和老师对着干的人?明明你看着更像好吧。
“其他老师嗓门是大了点,但都比较温柔,”喻淮桉说完,顿了下,像是故意一样慢吞吞补充:“他们也都吃辣椒。”
朝恩:“……”
两人在喷泉池前分了路,喻淮桉往食堂走,朝恩往教学楼去。绿化带里有一条石板小路,比走大路近三分之一的路程。朝恩进去前回了下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头,仔细想过后,还是不知道原因。
夏天傍晚的天空依旧明亮,晚霞拉出一大片糅杂的昏黄。在沉寂无声的校园里,一个人更容易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的腿应该是好全了,走起来不再一瘸一拐,背脊挺拔得像颗松树。和趴桌上睡觉的懒散截然相反,也不同于刚才打架时显露出的躁动。
形容不上来,也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反正就走得挺认真的。
虽然只是给她买个饼。
为了方便老师突击检查,年级主任规定溪中每个班级的后门必须敞开,朝恩回到教室时大家正在上自习,听见动静的前排学生唰地回过头,看见不是老师后僵直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田大壮说你晕倒了。”鹤小天转过来往她身上到处瞅,“没事吧?”
“没事,就低血糖。”朝恩从抽屉翻了翻,找出下午发的物理卷子。
“喻淮桉呢?”鹤小天看向她旁边的空位,“你不是倒他身上了吗。”
鹤小天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教室里很安静。以他为中心的前后几排同学一部分转过了头,另一部分边写卷子边竖起耳朵,只有寥寥几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仍闷头写卷子。
学生时代男女生间多说几句话都容易传八卦,更别提身体接触。越是压抑什么越是好奇什么,朝恩之前的学校也是这样,同学不是只用眼睛看,还要用嘴巴起哄。
起完哄,八卦主角就得脸红了。但朝恩不会,她从小就和福利院里的男孩子抱在一起滚在地上打架。
朝恩忽略掉那些视线,拨开笔帽,很自然地回答:“他帮我去食堂买饼了。”
“哦。”鹤小天转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同桌的手。
“找死?”男仔头猛地偏头,手在桌肚里窸窸窣窣地翻着什么。
鹤小天问:“有没有——”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男仔头翻出个酸奶小面包转头扔朝恩桌上,又冷又拽地道:“你是没长嘴吗,晚自习前就该问一下我们有不有吃的。”
“……谢——”还没说完,男仔头就回了头。
被训了一嘴的朝恩呆坐在座位上,忽然就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有了归属感,空荡荡的心窝淌过一道暖流。
“别往心里去,她人就这样。”鹤小天安慰道。
“嗯,”朝恩点着下巴,“我明白。”
就是嘴有点欠,和她同桌一样。
喻淮桉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个饼,手里拎了好几个塑料口袋,他脚步虽轻,但耳朵异常灵敏的朝恩还是听见了动静,用余光去扫。
喻淮桉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走到过道把手里的东西往靠里的桌子扔。聚精会神玩手机的田大状被吓得一哆嗦,猛一抬头,怒道:“狗日的吓死老子了!”
喻淮桉压根没脾气,看着田大壮翻完袋子才幽幽开口:“挑剩下的是班长的。”
田大壮瞬间停下动作,“你不早说!”
朝恩默默收回视线。
他们四个人都没吃上饭,所以他是买了四人份的?
朝恩忽然想起他一个人往食堂走的背影,清清冷冷显得孤僻,或许是有夕阳做背景,又有点说不出的……温暖。
喻淮桉勾板凳坐下,拎着袋子在她面前晃了几下,看着像逗小狗,“要胡萝卜还是青椒的?”
朝恩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往过道挪了点,给脚长手长的同桌让位置:“胡萝卜。”
“不吃辣?”喻淮桉给她后问。
朝恩嗅了嗅,油炸过的胡萝卜馅饼真的很香,她饿狼扑食猛地咬了口:“对,不吃。”
旁边的人定住了,朝恩心说不吃辣有这么难以让人接受么又不违法犯罪。
喻淮桉看着她鼓动的腮帮问:“为什么?”
“我又不是四川人。”朝恩边吃边说。
她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双眼皮褶皱内窄外宽,瞳孔被灯光照得晶莹发亮,看你的时候会让人产生真挚单纯的错觉。
喻淮桉撇开视线,低头打开另外一个装饼的袋子,“那是哪儿的?”
朝恩停止了动作,就像机器卡了壳。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哪儿的人,院长妈妈说她是在广西某个小县城菜市场的垃圾桶旁被人捡到的。广西福利院弃婴太多无法收留,她又被送去贵州的福利院。
由于性别原因以及对领养人冷脸暴躁爱答不理,导致一直没有人领养她,直到十一岁被宋春红和朝诚带走。三个人凑合着过了五年,宋春红和朝诚离婚后,她又跟着宋春红来到了四川。
她哪儿的人都是,也哪儿的人都不是。
朝恩吃完最后一口,将口袋连同情绪狠狠丢进垃圾桶,半开玩笑道:“我是中国人。”
这个笑话非常冷,但喻淮桉还是冷不丁笑了下,语气淡淡,却是早已洞悉:“你从广东转来的吧。”
朝恩转过头,一脸“你怎么知道”的震惊表情。
喻淮桉也是猜测的。
中午从候哥办公室出来,他恰好走在她身后。他比朝恩高出一个头,朝恩扎起的马尾随着步伐在他胸前微微晃动,挠得他有点痒。正想停一步等她往前走点时,前面的人很突兀地回头,对着办公室里的人低骂了句——“傻仔!”
横眉竖眼,极其嚣张。
“我去,你居然是广东人。”鹤小天听见他们的对话猛地转过来,把朝恩的桌子撞得哐哐响。
朝恩迟疑地“昂”了一声
“那你一定会说粤语!”鹤小天捧脸期待:“你能不能说几句来听?”
外地人对广州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会说粤语,可能是受港曲影响觉得粤语好听,其实广东也分地区,有些地区的口音听上去很土,说出来会被外地人笑。
“说一下嘛,说嘛——”
朝恩被他撒娇撒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到他刚刚关心自己的份上,不情不愿地问:“说什么?”
“你会不会唱张国荣的歌?”
朝恩面无表情地把物理卷子翻了一面。
鹤小天知道自己过分了,这位新同学脾气似乎不太好,能问他说什么已经够给面子了,于是展露出讨好的笑容:“你随便说点什么。”
不仅鹤小天看着她,隔壁同桌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刚吃了人家的饼,不张嘴蹦几句粤语显得矫情小气,但说吧又觉得奇怪,有一种很轻微的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在朝恩楞神这段时间里,喻淮桉吃完饼丢了垃圾并拿出湿纸巾擦了手,还贴心地将“心相印”扔到她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就自我介绍,第一节课我没来。”
“你是大爷?”朝恩嘴上叫嚣着,但身体很实诚地接过心相印。
喻淮桉靠着墙壁,不紧不慢地点着下颚,“嗯,我是你喻大爷。”
和喻淮桉这种人抬杠,多说一个字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朝恩斜了他一眼,在鹤小天期待的眼神下,张开了唇。为了确保自己发音够正宗,她还清了两声嗓子,“咳咳——”
喻淮桉嘴角已经开始上扬了,朝恩只顾着看转过来的鹤小天,“内吼,喔狗球恩。”
鹤小天无比艳羡地“靠”了声,朝恩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刚拿起笔,桌子就抖了起来。侧头看去,她同桌勾着头,平直挺括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像极了触电。
朝恩看了半天,发现他是在憋笑,皱着眉头问:“你笑什么?”
“你要不要再骂一句傻仔,”喻淮桉抬起头,嘴角止不住的笑意,在笑声里断断续续说出来:“就你中午……骂何铭那样。”
朝恩兀自安慰了自己半天,旁边的人仍在肆无忌惮地笑,膝盖还控制不住把桌子往上顶,连带着她的桌子也跟着震。
笔尖在卷子上划了一道弯弯曲曲极其丑陋的线条,朝恩忍无可忍,憋在肚子里的火气一股脑窜上天灵盖。
“你唔好再笑我喇,痴线!”
她拍桌指着他鼻子。
见势不妙,鹤小天迅速转过头,投身于题海之中远离纷争。
朝恩很重地移了下桌子,动静大到前排同学齐刷刷转过头。喻淮桉憋了笑音,凑过来靠近了点,见她眼尾向下嘴角也拉平,硬生生收了笑容从抽屉里摸出最后一颗熊博士,剥开纸壳放到她雪白的卷子上。
朝恩动了下手腕,用水性笔前端撇开那颗糖,语气硬邦邦:“无法原谅。”
喻淮桉手掌托腮,眼皮半垂,也不知道是在看那颗糖还是在看她写卷子,等了好一会儿朝恩依旧不为所动,才问:“真不吃?”
“你打发叫花子?”朝恩没好气。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鹤小天忽然转了过来,“就是就是,就一颗糖也太小气了吧!”
喻淮桉松开脖子,从抽屉掏出软糖的包装纸,就差没扔鹤小天脸上了。
意思是:只有这一颗。
鹤小天嘁一声回了头,朝恩继续埋头写卷子。
喻淮桉等她半晌,伸手拿糖的动作刻意拖得极其缓慢。朝恩笔尖一顿,捡起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进嘴里。
对着他嚼,使劲儿嚼,咬牙切齿地嚼……
喻淮桉:“小心牙嚼烂。”
朝恩:“一颗能嚼烂?”
事逼鹤小天又回过头,插诨打科来一句,“让他给你买十条,不狠宰一笔对不起他笑出的眼泪!”
朝恩没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旁边的人好笑地问了句:
“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