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恩抛出一句:“你买我就要。”
旁边的人没有再回应,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还以为他突然转性了要写作业。结果余光扫去,他把书本从中间拨开,一手扒拉着书边,另一手摁住订口,纤长的手指弯曲罩住后脑勺。
睡得惬意又安详。
溪中晚自习排了课表,但不上正课,偶尔有老师过来值守答疑,绝大多数时间靠学生自觉完成当天的作业。
朝恩无语地摇了摇头。课间候长斌过来询问她晕倒的情况,在得知没有大问题后走到讲台上招呼大家听他讲,内容围绕两件事:一是让大家饭要吃饱,二是批评喻淮桉和田大壮打架。
“遇到事要第一时间报告老师千万不要自己逞强。”候长斌说完,目光倏地投向后门。
朝恩纠结了一瞬,看在无萝卜馅饼的份上,不动声色地用笔帽戳了戳他手臂。
可人像是睡死了过去,没有半点反应。
候长斌怒不可遏地走下来,身后的脑袋都跟击鼓传花似地往后转。
朝恩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但当全班几十双眼睛都往她旁边看,有一种她也是视线焦点的错觉。
真是拜她这位好同桌所赐。
朝恩悄无声息地将右腿往旁边移,在桌底猛踹了一脚喻淮桉的板凳。
伏案弓起的肩胛骨微动了两下,盖在头顶的书本滑落,露出清隽的半张脸。他眉心皱着,疲沓的眼皮迟缓上掀,眼周晕了一圈阴影。
似有点烦躁又掩不住困倦,语气当然也不善,“同桌你——”
被身后的候长斌厉声打断:“来我办公室!”
候长斌很头疼喻淮桉这种学生,说他坏吧,除了成绩差爱睡觉没有任何坏学生该有的特性,就连任课老师都夸他从不扰乱课堂秩序也不祸害同学。
刚拿了见义勇为的表彰锦旗,可见品行也是好的。下午打架的事也问清楚了,是职高的学生先挑的衅,喻淮桉没搭理,对面又才动的手。
“是不是家里没人管你就整宿打游戏?”候长斌严肃地看着他。
喻淮桉打着哈欠摇头。
“那你晚上偷牛去了?”候长斌能理解学生睡觉不足打瞌睡,但无法理解从早到晚脸都贴在桌面。他甚至都没逮到过喻淮桉玩手机。
办公室的灯管比教室还密集,喻淮桉身量高,被白炽光线刺得眼睛难受,他眨了下眼睛,用手臂挡着,顺便伸了个懒腰,认真解释:“我家附近没人养牛。”
“……”
候长斌拍着桌子恨铁不成钢:“我找你来是问你的情况为你好!”
喻淮桉嗯嗯两声。
候长斌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班主任,对学生的情况还算了解。喻淮桉是单亲家庭,父亲是溪竹有名的企业家,按理说这样的家境早把学生送到外面去了,但喻淮桉的爸爸不知道是忙还是因为别的事情,对他不怎么管教。家长会从未参加过,老师打电话过去说不上两句就借口有事挂了。
喻淮桉初升高的成绩勉强,但他有一个特长,那就是围棋下得特别好。好到溪竹电视台曾经做过他的访谈专栏,小学的比赛成绩都够他保送一个不错的大学。
遗憾的是,喻淮桉并没有走职业棋手的路,成绩也一落千丈成了年级吊车尾。候长斌为这事找了喻淮桉父亲好几次。
他父亲的意思简单明了,不下棋走普高,考不上大学送出国。他当时还扼腕叹息问是否考虑继续下棋,他父亲非常不留情面地表示老师管得太宽了。
所以只要喻淮桉不做太出格的事,老师们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好像一个高级托儿所,把他扔里面混日子。
“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喻淮桉把手放下来。
候长斌回过神来,神色松缓了些,“家里有人给你做饭吗?”
喻淮桉点头。
“是你亲戚还是什么人?”候长斌问。
喻淮桉:“家政阿姨。”
“你爸……”候长斌顿了一下,看着眼前低眉垂眼的少年,怒气突然就消散了。
他无奈地扬了扬手,“行吧,回教室去。”
喻淮桉刚走到门口时,又被候长斌叫住,“别影响你同桌。”
喻淮桉没有回头,因为候长斌口中的“同桌”刚好从教室里出来,看样子是要往厕所去。她在拐弯前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抬头。
喻淮桉没有像她一样被惊到,单手抄进校服兜里,淡定自若和她形成对视。
头顶的灯暗得像是要坏了,将行木就地忽闪着,蚊虫乐此不疲地冲撞着灯泡。
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在沉默的黑暗里互相看着对方。
……
朝恩进教室时,喻淮桉已经在位置上了。他右手握着手机,左手转着笔,脚踩在旁边凳子腿间的横杆上,垂眼打着九宫格,弯起的长腿悠哉惬意地晃着。
朝恩在后门口站着没动,想看他能晃到什么时候。喻淮桉打字飞快,按下发送键后没往回看,直接伸直了腿,凳子刺啦一声规整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像是早就知道她在身后等待。
朝恩走了过去,喻淮桉握着手机在她桌面“笃”地敲了一下。
“物理卷子。”
朝恩掀开面上一张,把底下的抽出来,“明早记得带来。”
“下节课还你。”他手臂伸过来的时候,衣袖在朝恩眼前微微晃动,似有微风吹过。
夏天里,这个年纪的男孩爱出汗,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臭味。但他没有,身上反而带着淡淡的清香,像初晨青草尖上的露水味。
或许是她嗅鼻子时肩膀跟着耸动,神情呆滞地像他捡回来的那只猫,于是喻淮桉胳膊悬在了半空。
卷子纸张厚实,光线难以穿透,明暗对比鲜明,他注意到,她耳郭上方有两道淡粉色的凹疤,像是被什么人或者动物狠咬一口留下的。
“你干嘛?”朝恩转过脸。
喻淮桉先收回视线,后扯过卷子,状如平常地撂下一句,“抄你作业。”
朝恩狐疑地用手背蹭了鼻子,顺理成章地想起一些话——
“我很帅吗”
“为什么盯着我看”
“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看”
“随便吧,高兴就好。”
……
于是学他的语气冷眉冷眼:“看什么看,我很美?”
喻淮桉缓缓地拧过头,像是难以置信她会说出这种话,眉头轻蹙了下。
但很快舒展开来,认真打量两眼,正儿八经回答她的问题:“还可以。”
“……”
朝恩差点心梗猝死。
听到两人聊天内容的鹤小天转过来,露出吃大瓜的表情。
他同桌男仔头也转过来,不可思议地吐出两个字——“牛逼。”
他们的视线在朝恩和喻淮桉脸上来回扫,喻淮桉早就低头抄卷子了,心理素质不够强的朝恩重重吐了口浊气,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囫囵一句:“当我没说。”
之后的晚自习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就连喻淮桉还卷子朝恩也一个字没吭。
第二天大课间,大家做完早操嬉嬉笑笑地从外面回来。朝恩被杨思娜硬挽了一路,到了后门才肯放开。
“他怎么还没来?”杨思娜问。
朝恩以为她是在问擦肩而过的鹤小天,杨思娜手肘抵了一下她,“喻淮桉为什么没来?”
朝恩拉开板凳坐下,从桌肚里掏出数学题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
杨思娜诧异:“他没告诉你吗?”
朝恩一脸茫然:“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是他同桌欸。”
朝恩想了想,认真道:“我们没那么熟。”
“啊。”杨思娜不敢置信地愣怔两秒,然后开始叨叨念:“他昨天不是才背你去了医务室吗,还去食堂给你给我都带了饼,我以为你们化干戈为玉帛,关系变好了呢。”
朝恩低头继续写卷子,杨思娜当起和事佬,“换座位是小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不要一直记在心里,喻淮桉人其实挺好的。”
说着还拍了拍她肩膀。
朝恩抬头道:“我要做题了。”
杨思娜思忖片刻:“你要是想坐里面我去和候老师反应。”
“不用了。”朝恩集中精神写卷子,“谢谢你。”
杨思娜走后,几个女生手挽手嚷笑着从后门进来,路过朝恩时同时噤了声,目光停留了两秒。当然不是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中有一个女生坐第一排,却总爱往后门走。昨天路过时碰掉了朝恩的笔,她捡起来一边道歉一边欲盖弥彰地往里探。
朝恩被挡了光线,心想这人怎么还没走,一抬眼,女生红了耳根。
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喻淮桉维持他百年不变的姿势趴桌,后脑勺对人。
朝恩是女生,知道这代表什么。喻淮桉帅得有目共睹,拽得又跟二五八万似的,再加之时不时突然弯起嘴角粲然一笑。
别说招女孩儿喜欢了,把人魂勾了去都是天经地义。
“喻淮桉怎么没来呀?”
黄婷挡在她桌前佯装无意地问。
一道题都没解出来的朝恩被问得有点烦了,还是那个回答:“不知道。”
黄婷羞涩地哦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下节是英语课,我怕老师问起来。”
朝恩心领神会地“嗯”一声。
连着两节课,喻淮桉的座位都是空的。最后一节课是物理课,班长喊起立鞠躬说老师好,坐下的时候朝恩往门外望了一眼。
上课时间的走廊异常安静,阳光炽烈,混着贝壳石的灰色地板分割出一道明暗界限。
明的在她这边,暗的看不见来路。
她收回视线,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黑板的板书上,可在余光掠过旁边没人的座位时,心理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她压根不在乎喻淮桉带不带糖,至少在今早第一节课铃声响起前没有想过。
她想起很久以前在福利院的日子,因为条件差,差不多大的小孩要好几年才过同一个生日。即使礼物是最廉价的散发着臭味的劣质塑料玩具,大家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仅有的那次生日,院长妈妈在分发完所有的玩具后,把她拉到了一旁。
她说:“你是妈妈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妈妈不小心记错了少买了一件,礼物先让给他们,明天给你补一个更好的行不行?”
那时的她虽然期望落空,但也没有伤心哭闹,甚至觉得院长妈妈就算不给也没什么,因为她不喜欢那个玩具。
可当“明天”过去,当别人抱着玩具嬉笑玩闹时,她忽然就有了想要的冲动。她迫不及待跑到二楼,院长妈妈笃定地告诉她:“明天,明天一定,明天你一睁眼就能看到它了。”
她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天明。
第二个明天过去,她还是没能等来那件更好的礼物。
却体会到了什么叫失落。
……
好像总是这样。
被领养后,宋春红也总爱说:“小恩,明天带你去游乐园”“这个周末天气好,我们一家去爬山”“小恩,想看电影吗妈妈带你去”“小恩……”
他们喊了很多次她的名字,许下的无数承诺都变成了随口而言。
从未实现过。
这一次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的那句“要吗”兴许只是顺着别人的话借坡而下。
好在她已经习惯这种感觉,因为失望太多次而变得无所谓。
外面忽然有了响动,朝恩下意识回头。走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清,隔壁班的女生路过往厕所的方向去。她楞了一会儿才转回来,嘲讽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邓周琳再次抽人起来回答问题,上次没带卷子和公然顶嘴,朝恩已然成为她的眼中钉。
未雨绸缪,她压着卷子动笔写题,刚写下“水平方向速度Vx=”,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没有在意,以为是那个上厕所的女生回来了,没有停顿地继续写后面的公式。
可很快,笔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将卷子戳出一个小洞。
余光里多出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板鞋。垂下的书包肩带在鞋带上面慢条斯理地晃荡着。
和它的主人一样闲散。
她攥紧了笔,略过那个墨水积成的小黑点继续,只不过这次写得异常缓慢。
她听见他喃了句:“怎么是她的课?”
这句吐槽是压低了的,少年的嗓音带着淳沉的磁哑,语气不情不愿,翻书包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
下一秒。
她手旁多了个塑料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