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字霄白。
胤史是古人修撰,考据了当年各类记载,称周檀为北胤第一佞臣。可他的相关资料实在太少,就连诗文集也只传下来一本,故而他虽在《胤史·佞臣传》中名列第一,篇幅却最短,仅有一页。
曲悠只能寻到关于他的简短介绍——
周檀是临安人,少为纨绔,后家门败落,奋发苦读,永宁十二年三元及第,拜入时任宰辅顾之言门下,外放时政绩卓著,历任平江签判、扬州通判,回京后授为典刑寺卿。
德帝大兴戾政,在周檀刚回京都的那年,顾之言因反对德帝修建燃烛楼被罢相,与他相关的一干清流文官都下了狱,最后只有周檀一人低头,为德帝写了《燃烛楼赋》。
于是也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出了典刑寺,转任刑部侍郎。
修楼是假,借此清洗朝堂是真,自此周檀成了德帝心腹,“屡谄君上,好美色,好财帛,好权位”,完全摒弃了老师的清流作派。
顾之言虽入狱后未遭刑讯,还被准回乡,但生无可恋,不过几日便投河自尽。他虽身死,他的门生故旧却遍及天下,众人皆不齿周檀行径,一时之间,周檀身上骂名无数。
而后德帝驾崩、殇帝篡位未成,周檀持着真假不明的遗诏扶十七岁的明帝上了位。
在漫天的骂声中,二十五岁的周檀入了政事堂,升任执政参知,次年拜相,成了大胤史上最年轻的宰辅。
周檀拜相后立刻开始主持变法,《削花令》便出自他变法期间。
史书简单描述了几桩他谗言惑君、佞邪无道的事例,说明因他本人声名狼藉,变法不甚顺利。二起二复后,周檀遭到了明帝的忌惮,罢相废法,诏狱浸淫三个月后,明帝放周檀回了临安老家。
次年,这位大佞臣就溘然长逝,享年三十一岁,只留下一本《春檀集》传世。
曲悠还记得看到此处时,自己在一侧标注了一句明人张岱《自为墓志铭》中的话。
“少为纨绔子弟,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真如隔世。”
如今她也非常想感叹一句,真如隔世。
在做梦梦见周檀之后,她违反历史唯物主义,穿到了一千年前的北胤。
——还成了周檀的冲喜夫人。
曲悠叹了口气,将炉火上收好汁的间笋煨鹅盛了出来,寻了个白瓷碗,便端着向清湘阁走去。
曲嘉熙正坐在尹湘如的榻前眼泪汪汪,见她端过来的食碗馨香扑鼻,没忍住吞了口口水,凑过来问:“大姐姐,今天怎么有肉吃?”
她穿越的原主与她同名同姓,姓曲名悠字意怜,乃北胤一个六品史官家的嫡长女,今年十七岁。
这一年是永宁十五年,年初便是燃烛楼一案,朝野动荡,原主的父亲曲承因与顾之言有牵连,已下狱三月有余。
曲承两袖清风,虽出身书香世家,但亲戚单薄,穷得叮当响。原主的母亲尹湘如忙着为曲承上下打点,散尽家财,曲府连仆役都所剩无几。
曲悠刚来就面临着饿死风险,不得不代替病床上的母亲执掌中馈。
古代的官宦家眷动手能力弱得可怜,她用了半个月之久培养府中的赵姨娘学会了买菜烧菜、娇滴滴的两个妹妹学会了针线缝补,就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弟弟都能提水洒扫了。
曲悠还来不及满意,当门便砸下来一道圣旨,将她赐婚给了时任刑部侍郎的周檀。
尹湘如领旨谢恩之后,连话都没说出口便昏了过去。
原主在汴京城内原本是个出名的才女,与执政高家的女儿并称京都双殊,二人在莳花宴上联诗一百零八句,一时传为美谈。
“曲意应怜,舒云揽月”,加之原主生得色若春晓,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可曲承深知女儿性子娇弱、又自负才学,担忧她在勾心斗角的后宅活不下去,故而一时谢绝了所有亲事,打算慢慢甄选一寒门学子。
谁知风云一朝突变,曲承下狱,偌大曲府一时之间无依无靠。尹湘如昏过去之后,曲悠塞了件首饰打探了一下,奉旨宦官便道是德帝今晨在贵妃那里听说了她,随口将她指给了前两天刚遭了刺杀的周檀。
周檀刚叛了顾门,任刑部侍郎不到三个月,正是声名最恶之时,天下文人恨不得生啖其肉,若是谁得知自己的女儿嫁了这样一个人,估计会气得血喷三尺。
曲悠想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帝王之心果然多疑,就算周檀出卖师门以求自保,德帝还是要赐一门羞辱性的亲事给他冲喜。
曲承若不得出狱,他便有了罪臣之妻,恐常遭耻笑;曲承若官复原职,他娶清流后嗣,无异于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尹湘如自然对这门亲事百般不愿,可圣旨已下,全无半分转圜可能。曲悠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她知道,这门亲事一定会成,她没有反抗的余地,不仅因为有圣旨,更因为那是历史的选择。
周檀的个人生活介绍太少,他只娶了一次妻,妻子只记载了姓氏,在《春檀集》的末尾,有一首语焉不详的悼亡诗。
但如果她没有记错,周檀的夫人正是“曲氏”。
被赐婚的曲氏。
曲悠从小到大看了不少历史典籍,也看了不少穿越书剧,深知一件事情——
历史是不可篡改的。
世界上存在着蝴蝶效应,简单一个变量就可以掀翻重来,她穿越这件事已经发生,史书犹在,她并不想干涉此地各色人物的任何一个选择,只想深入到那些已发生的事情中去探知更多。
她是外来的人,是历史的记录者,而非书写者。
能做的也只有在难被后人窥到的罅隙中自成天地。
周檀虽生性薄凉,无一交心之友,但对他的攻讦并无对妻子的暴行,况且他还“好美色”,只要自己想得开,大概就可以和他保持各自安好的关系。
毕竟悼亡诗在《春檀集》末尾,任凭对方手段狠辣,她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既然死不了,那就苟活着吧。
她有更重要的事。
——周檀后来会认识那个主修《削花令》的佚名。
那个困扰她千遍百遍、任凭她翻烂了胤史都没有找到痕迹的佚名!
只要苟得足够久,她绝对有机会知道佚名是何来历。
对方有钱、有权、很忙,就是声名烂了点,她过去不仅可以救出原主的父亲、让他们一家团聚,而且曲悠猜测,她能过得比在曲府做深闺女子更自由一些。
大胤的风土人情、山川河海,历史上本朝那些千古风流的人士,还有她钻研六年的律法……她都想去探索一番。
曲悠想到这里,学术热情噌噌长,穿越这件事没法用唯物主义解释,可她此刻真切地意识到,她离自己探究很多很多年的东西只有一步之遥。
怎能不心潮澎湃。
曲嘉熙见她发呆,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曲悠这才回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吃吧,白鹅煨新笋,蒸熟之后回锅收汁,最是滑嫩,你陪了母亲一日,辛苦了。”
曲嘉熙吃得津津有味:“大姐姐,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你如此会做饭……”
她说到一半,突然一顿:“等等,鹅?哪里来的鹅?”
曲悠慢条斯理地答道:“自是聘礼送来那两只鹅其中的一只。”
周檀此时尚还生死不知,他的表亲任氏接了圣旨后代为送聘,只送了白鹅两只、钱一百贯、质地不一的新布一箱,米面柴油若干。
寒酸甚至带着羞辱意的聘礼,任氏似乎颇为记恨周檀,但又忌惮他的权位,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如今怕是打量着周檀快死了,才敢如此。
送聘的人嘴脸敷衍傲慢,甚至说:“曲姑娘不必羞恼,周大人伤重不治,所谓冲喜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待姑娘过了门,发了丧,周府的家财,不尽是姑娘所有了吗?”
曲悠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反正周檀也死不了。
“大姐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周侍郎啊?”曲嘉熙咽了口中的肉,泪汪汪地小声说,“我听说,他不是个好人,背信弃义、欺师负友,况且陛下旨意中都说是‘冲喜’,那他岂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她还没说完,病床上的尹湘如就虚弱地唤了一声:“阿怜……”
“母亲,您醒了?”曲嘉熙连忙回身,急切问道。
尹湘如微微点头,示意她先出去,曲嘉熙行了个礼,曲悠把那碗间笋煨鹅塞到了她的手里,才在尹湘如床前坐下。
“阿怜,这门亲事……不能结,你年纪轻轻,怎能嫁给人冲喜?”尹湘如甫能开口,便握住她的手,垂泪道,“不到二十就守寡,还是赐婚,你以后怎么办?就算他活下来了,我也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这样的人怎能托付终身?你应付不了,还不知受何等磋磨。我与几个国公夫人还有些交情,周旋一番,或许……”
“母亲,”曲悠打断了她,苦笑道,“如何周旋,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尹湘如扶着额头,痛苦地蹙起眉:“我是你的母亲,怎能看你往火坑中去?”
“我对这门亲事没有意见,”曲悠淡然道,“父亲尚在牢狱之中,家中积蓄日少,再如此下去,恐怕连宅子都要变卖。母亲的身体需要喝药,向文要读书,嘉玉和嘉熙吃不了苦。”
“当然,我也并不全是为了父母亲和弟弟妹妹才肯答应。”
尹湘如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你……”
曲悠继续说道:“或许母亲觉得,婚姻是终身大事,不容马虎。嫁人之后,便要终日讨巧邀宠、做小伏低,囿于后宅方寸之地,依靠夫君的片刻垂怜过活。”
“可我不想如此,我自有大好河山可去,我要看人文风物,赏世间百味,见识我不曾见过的一切、探究我一直追寻的疑惑……不管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是生是死,我所向往的,都是大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少为纨绔子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真如隔世。——张岱《自为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