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湘如沉默良久,才道:“阿怜,原来你已长大了。”
她爱怜地拂过曲悠的头发,微微含泪道:“你父亲觉得你娇弱,我却一直觉得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你若想得开,最好不过。可是母亲仍觉得,你应当相配更好的人,万一对方实在无赖……”
曲悠接口道:“我自然不会让自己吃亏,母亲放心吧。”
她跪坐在床边给对方磕了个头,其实她对于古人的跪拜礼颇有微词,不过尹湘如垂泪看着她的模样,总让她想起妈妈。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她连对方的样子都不记得。妈妈是个忙碌的律师,没有再嫁,一手把她带大,所以刚高考完茫然之际她就选了法律。
妈妈总是朝夕加班、不苟言笑,只有在她决定跨专业考研的时候落过眼泪,她还记得当时妈妈的手冰凉:“你喜欢就去吧,只是以后,妈帮不上你了。”
也不知道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
望着榻上的尹湘如,曲悠难得地生了些酸涩之情,就算她知道这些人于她而言都是一千年前的古人,母亲对孩子的情感也不免让人动容。
两日转瞬即过。
成婚前一夜,曲悠难得失眠了,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实在很难相信自己已经身处于只能在书本上见过的历史当中。
随后她起身,由着任氏派来的两个敷衍的侍女为她换了婚服、束了顶冠、上了艳妆。
这圣旨下得突然,任氏的人又担心周檀伤重不治随时会死,所以匆匆忙忙地定了婚期。
曲悠拿着一柄绢丝小扇,正准备出门,曲嘉熙和曲嘉玉两个妹妹却推门进来,拦住了她。
曲嘉熙是赵姨娘的女儿,向来与她和母亲交好,也不掩饰,抱着她就开始哇哇大哭:“大姐姐……”
曲嘉玉则是个别扭性子,总是不承她的情,不料今日她却一改前态,低着头犹犹豫豫地上前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碧玉簪子。
曲悠惊讶地看她一眼,曲嘉玉立刻瞪回来:“这是我攒着的,今天给大姐姐添妆,咱们家一时败落了,但也是书香世家,不能叫人瞧不起!大姐姐以后也不要动不动就哭了,免得叫人家欺负!”
曲悠摸了摸她的头:“嘉玉以后不许耍小性子了,好好照顾弟弟和妹妹。”
曲嘉玉的眼睛瞬间红了,她掩饰着,恨恨地一跺脚,抬手揉了揉眼睛,说:“知道了!”
随后她便往房门出跑去,从门后拎出了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少年:“这小子哭哭啼啼一晚上了,喂,你要说就赶紧说,别在这里磨蹭,误了大姐姐的吉时。”
被她拎出来的正是和她一母同胞的曲向文。
曲承的正妻尹湘如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曲承不得不纳了姨娘二三,传续香火,所幸曲承自诩清流名士,对嫡庶尊卑极为看重,几个姨娘倒也恭顺尊敬。
曲嘉熙是和尹氏交好的赵姨娘所出,天真烂漫,曲嘉玉和曲向文的生母则是老家送来的方姨娘,方姨娘不敢搞大动作,但总是暗戳戳地挑唆着儿子和女儿宅斗“争家产”。
但就曲悠的观察来看,她招数低劣,经常弄巧成拙,曲向文和曲嘉玉都没长歪,可见方姨娘也不算个心地恶毒之人。曲承出事之后,她套了车回老家借钱去了,此刻尚未归家。
曲向文是个小古板,最开始曲悠教他洒扫烹煮之时总是十分不屑,嚷嚷着“君子远庖厨”,后来倒也乖乖听话了。
此刻他攥着拳头唤:“大姐姐……”
“向文,你以后好好读书,”曲悠叹道,“你长大了,要顾着你姐姐们,不要让她们总是为你操心。”
曲向文猛点头,他抚了抚曲悠裙摆上的褶皱,小声道:“大姐姐,我定会好好读书,挣个功名出来,到时候,我就不怕……不怕那个姓周的了,他要是欺负你,我给你做主。”
曲悠笑道:“好。”
她拿着那把扇子遮在面前,上堂去拜别了母亲,尹湘如哭得几乎拿不住茶盏,不住地说着“你父亲若在就好了”,最后被赵姨娘搀了下去。
被扶上寒酸花轿的时候,曲悠终于生了些酸涩之意,然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点恐慌。
原主其实和她本来的样子长得很像,只是多年娇养,更加精致柔美。她长得漂亮,在现实生活中也被许多人追求过,但她执拗地向往着一些虚无缥缈的“心有灵犀”,这么多年都不曾谈过恋爱。
一朝穿越直通婚姻,对方还是自己的史学研究中的重要对象,也不知是福是祸。
但是人生和她的史料一般,就在于探索未知嘛。
曲悠拿着帕子擦了擦脸,腹诽道自己从前分明没有这么伤春悲秋的。
花轿穿过汴都的大街,不多时便到了周檀的府邸,他伤重不能起身,是远方表弟任时鸣代为迎的亲,到了堂上,便有人抱了一只公鸡来和她行礼。
周檀如今的声名,来婚宴的人寥寥无几,甚至站不满一堂。他父母不在,也没有别的长辈可拜,只有面前花梨木桌上的两块灵位。
曲悠照着之前嬷嬷教的屈膝行礼,只要不跪拜,她就当沉浸式体验婚仪,可以忍受。
跟那只系了红绸的公鸡对拜时,曲悠听见了堂下按捺不住的嘲笑声音。
行完了礼,她正打算随着乳母的牵引红绸到婚房中去,却突然听得一阵议论之声,隔着绢丝的扇面,她看见有一个高束着马尾的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走了进来。
一侧的乳母没忍住惊呼一声:“二公子!”
周檀原是有弟弟的。
父母在临安遭横祸双亡后,周檀带着尚还年幼的弟弟上京来投了远亲任氏,随后奋发苦读,连中三元,让周家连带着任家都感到他光宗耀祖了。
只是燃烛楼一案后,任氏的主君、周檀的表叔父受了牵连,被判流徙三千里,任氏四处求情借款才让他勉力留京,而在此期间,周檀竟毫不动容,连银子都没有出一两。
自此之后任氏便和周檀再无来往,就连周檀的亲弟弟周杨都在家祠之中与他断绝了关系,自甘入了任氏家谱。
若非这次是圣旨赐婚,他又实在没有别的亲戚,断不会找到任氏。
任氏估计也不愿为他操持。
周扬年初便投了军,从此再没有踏入周府一步,今日谁也不知周杨会来,众人皆十分诧异。
任时鸣走了两步,上前低声问道:“阿杨,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让兄长担忧了。”
周杨一身军营常服,手中握着马鞭,连腰间的匕首都没有卸下来,他低声朝任时鸣解释了一句,随后吊儿郎当地走到了曲悠面前。
这原是大不合规矩,可是堂中无人敢拦,一侧的乳母见状连忙将曲悠挡在了身后:“二公子,大公子伤重……您总该回来看看的。”
“韵嬷嬷,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周杨握着手中的马鞭,似笑非笑地说,“他要娶亲,我当然得来,就算不是为了恭贺,也得跟嫂嫂商量一下,过两日怎么给他治丧啊。”
韵嬷嬷当即便气得发抖:“二公子……”
堂上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任时鸣甚至在一侧低笑了一声,周杨越过乳母朝曲悠走过来,伸手搭上了她手中的绢丝扇,略微用了用力,似乎想要提前一睹她的真容。
曲悠当即便顺着他的力气,放下了扇子。
周杨发力落空,愣了一愣,面前的女子却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二公子吗?我唤一声弟弟,也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听?”
她先前挡脸挡得严严实实,如今绢扇刚落,堂中诸人便静了下来,就连周杨也没反应过来。
汴都双殊的美名众人都听过,高云月时常赴宴,众人见得多,若将她比作疏冷的月下白梅,那面前这位,则是桃林中一只带露的新蕊。
因是新婚,她面上的妆容浓艳了一些,眼尾晕着一抹绯色,眨眼便顾盼生辉、美不胜收。
轻薄桃花蘸水流,大红大绿的婚服在她身上丝毫不见媚俗,反衬出了几分灵动的烟火气息。
鬓如烟波浩渺,满堂烛火之中,她独享艳色。
这样的美人……
堂中诸人心思各异,但此时都在慨叹,这样的美人竟要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佞臣,实在可惜。
周杨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答道:“嫂嫂若唤,却、却之不恭。”
曲悠打量了他几眼,拿扇子扫了扫他肩上的拂尘,温声道:“瞧你风尘仆仆来参加你兄长婚仪,我心甚慰,还不先去沐浴更衣,你哥哥起不了身,指望着你帮他撑着场面呢。”
语罢,她便重新拿着那柄绢丝小扇挡了面容,拽了拽一侧呆立的乳母:“韵嬷嬷,你怎地不继续走了?”
韵嬷嬷如梦初醒,立刻引着她往新房去了。
周杨站在原地,身侧的任时鸣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来,思索着露出一个带了些嘲讽的笑容:“真是便宜他了。”
“你这嫂嫂,不是个寻常女子,”任时鸣瞧着曲悠的背影,幽幽道,“从圣旨下了,送聘、迎亲、拜堂,到与你周旋,四平八稳、半分不乱。”
“方才,她两句话便化解了你的不敬,又打发你去迎客,换作旁人,只怕在你无礼上前抢绢扇时,便不知所措了。”
周扬道:“所以说是便宜他了,将……将死之人,还能娶到这般品貌的女子。”
任时鸣却不接话,只道:“罢了,你沐浴一番,来一同饮酒罢。”
韵嬷嬷牵着曲悠的红绸,并未走多久。
她扶着门框,迈步进了被简单布置过的新房,在榻上坐下,绢扇之后龙凤红烛交颈燃烧,一侧传来静水香与血气混合后的气息。
史书中的文字、梦中现身过的青年,此刻就真切地在她身侧。
他不会知道,面前的人曾经翻来覆去地钻研过他的生平,读过未来十几年他写下的一百四十九首诗,并为此彻夜不睡、忧思到天明。
想到方才冷清的婚仪和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的亲人,曲悠难得地生出了些怜悯之意。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