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误(六)
周檀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唢呐声。
这是喜乐还是哀乐,他混沌地想。
耳边传来镣铐撞击的声响,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被套了沉重锁链的那天,那天飘了雪,他与一干朋友一齐被送进了昏暗的诏狱。
“霄白!”
顾之言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满面痛心地唤他的名字,有清泪自他皱纹丛生的面孔上滴落。
“老师……”
周檀费力地张着嘴,想说一句“我没事”,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远方传来令人心惊的惨叫和痛哭。
“老师所言不错,燃烛楼……不可修,楼起则声名裂,臣伏惟再拜,誓死不改!”
最初牢房中还有许多人,他记得有自己曾经的同窗,有御史台上那个向来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还有他初授官时的上峰,众人面目模糊,唯有眼中燃着火焰。
“周兄,你可有心愿?”
“少时希望岁月静好,而后是家人平安康顺,科举之后,我盼望自己出人头地,能一展宏图,为大胤求一个百年安稳,河清海晏。”
“吾辈心愿当如是,君子持节,无畏磋磨。”
三日后,他便看见那个同他说话的年轻士人被堆在诏狱一堵血墙之下,腐肉和白骨交叠,他绊了一跤,瞧见腐肉中伸出一只熟悉的手,才认出了这是谁。
胃中酸涩,连吐都吐不出来。
“霄白,你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
“君子持节,无畏……”
“大人……我愿意为陛下的新楼写赋。”
周檀被人捆上血迹累累的木架,看见面前宦官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有人在他肩上一敲,取下了一根长且粗的铁钉,那钉子角度刁钻,从他肩胛之间的缝隙刺穿过去,痛彻心扉,可出血不多,不会致命。
铁钉接二连三地落地,他也被放下来,像一件死物一般重重扔到地面上,良久才有人摁他跪到了一张桌子之前,周檀颤抖着死死抓住手中的笔,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第一句。
“永宁十五年,帝修燃烛于东门,是岁清白依始、万象更新……”
脑中的唢呐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闭上眼睛,感觉有人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鼻梁,似乎有女子的慨叹。
“可怜……”
画面一转,周檀混混沌沌地抬头,天光刺眼,而他身着刑部朱红的袍子走在大街上,像是裹了一身同僚的血。
有个孩子在他面前跌倒,无人去扶,痛得哇哇大哭,他下意识地伸手,像从前无数次一般抱起孩子,为他拍去膝间尘土,还没来得及说话,胸口便传来沉闷的钝痛。
短短的匕首贯穿了他的前胸,孩子嘻嘻怪笑着,用稚嫩嗓音在他耳边嘲笑,说你该死掉啦。
他沾了一手鲜血,把自己的朱红官袍染得更红。
可我……还不能死!
他在踹门的声响中瞬间惊醒。
曲悠攥着剪刀的手一松,转头就看见了那双琥珀色的淡漠眼睛。
周檀披着一直置于身侧的大红喜袍,捂着胸前的伤口,站在屏风之后朝她看过来,似乎有一分疑惑。
梁鞍结结巴巴地唤道:“周、周大人……”
曲悠眼尖地看出周檀的身形有一丝晃动,立刻上前去搀住了他。
周檀瞥她一眼,没有拒绝,口中不冷不热地对梁鞍道:“你到此是为探望?在我房中大放厥词,莫非是当我死了不成?”
“属下不敢!”梁鞍腿一软,竟然在屏风后直接跪了下去,方才他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此刻却比见了鬼更恐慌。
周檀入刑部不过三个月,雷厉风行地破了五起积年大案,分明是玉面郎君,行事却直如罗刹恶鬼,令人忌惮。
梁鞍趴在地上,胆战心惊地想着,原来他竟然真的没死,如此沉得住气地在家躺了这么多日,保不齐就是在等今日自己上门。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周檀低沉地道,“今日我不同你计较,你着人将近日的刑部卷宗送到我府上来罢。”
梁鞍跪在地上没动,心中片刻便闪过了千百种心思,他尝试着抬起头来,看向屏风后的身影。
反正都说周檀要死了——
他今日来抢掌印,来日周檀会放过他吗?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就算他动手把人杀了,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伤重不治而死的,不是么?
到时再放一把火,即使有人怀疑,也找不出实证来。
梁鞍渐渐打定了心思,他深吸一口气,鼓足胆量,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口中道:“大人,我还有一事……”
他朝屏风走了过来,曲悠只看见那身影渐次逼近,口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顷刻之间她突然意识到,周檀醒来一事目前只有他们三人知晓,梁鞍此时杀了周檀,回头照样可以宣称他是病死的。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周檀,周檀目光幽深,拉着身上喜袍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梁鞍缓缓拔了身侧的佩刀,曲悠甚至听见了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千钧一发之时,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却再次被人一脚踹开了。
曲悠听见一个嚣张跋扈的少年音:“你是什么东西,我进这座府邸,你也敢拦!你是周檀手下养的狗?好生忠心啊!”
周杨竟在此时闯进了府?
梁鞍吓了一跳,立刻把□□的佩刀归了鞘,周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屑道:“你们刑部之人一身血腥味儿,闻了就叫人恶心!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滚出去!”
梁鞍显然是有些慌乱,恨恨地朝屏风之内看了一眼,却无可奈何,只好松了刀柄,道:“改日再来探望大人。”
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他刚刚离开,周檀便脱了力,差点向后仰倒,曲悠连忙扶着他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周杨一脚踹翻了那架屏风,见周檀坐在地上不由一怔,俊朗的面孔有几分不可置信:“你……你竟然真的没死!”
周檀对他毫不客气,冷笑一声:“刑部的官员你也敢威胁,你有几条命?”
“我不知道我有几条命,但看你的样子,连半条命都不剩了。”周杨握着腰间的佩剑在他面前蹲下来,嘲讽道,“你欲盖弥彰地在府门处添了卫兵,我就猜到你可能醒了,你动作真快,连刑部的下属都调来了,怎么,怕我趁你虚弱一刀捅死你?”
曲悠听得哭笑不得,原来周杨是不经意间看见了梁鞍留在府门处的私兵,揣测周檀醒了,想要进府来一探究竟却被阻拦,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却意外地解决了他们的困境。
周檀咳了两声,曲悠扶着他站了起来:“说够了?说够了就滚。”
周杨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愿意在你这里待着?我看你就算醒了也没几天好活了,我等着给你收尸!”
他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迎面撞上闻声赶来的韵嬷嬷,还冷哼了一声,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
韵嬷嬷见周檀醒来,激动得老泪纵横,随后便勉力平静下来,匆匆出府去请柏影了。
室内顿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檀松了一口气,捂着伤口退了一步,在榻上坐下,刚喘匀了,便道:“我要漱口。”
曲悠颇为意外,还是为他打了水。
周檀拿帕子擦了擦嘴,抬眼打量起对面桃色衣衫的女子,对方毫不畏惧,挑眉看了回来。
浅桃色分明是俗气的颜色,面前的女子通身气质却是清丽的,她眼瞳干净明亮,看过来的时候带着好奇和探究,没有旁人的愤恨和鄙夷。
甚至有些疏离——她不像是在看他,而像是在审视她感兴趣的物件儿。
周檀先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睛,淡淡地开口,先问的却是:“你父亲是谁?”
曲悠有些惊讶,仍正色回道:“正六品殿前史官,曲承。”
“曲大人……尚在刑部大狱中,”周檀默然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你是被赐婚给我冲喜的罢,自遇刺以来,我昏睡了几天了?”
“算上今日,足有九日,”曲悠回答,又忍不住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遇刺之前陛下就有意给我赐婚,不过都被我回绝了。”周檀缓缓地扯下了身上披着的喜袍,简单地答道,“我生死不明这些日子,岂不是大好时机,冠上一个冲喜的名头,连个可替我回绝之人都没有。”
“这门亲事是贵妃怂恿德……怂恿陛下赐的,”曲悠很好心地补充说明,“我父亲现在是罪臣,品阶又不高,还是因……燃烛楼一案下狱的清流名士,这门婚事……是为了羞辱你。”
“慎言!”周檀瞥她一眼,冷冷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况你……”
他酝酿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会救你父亲。”
他面无表情,语调冰冷,仿佛自己欠了钱一样,也不肯多说,曲悠想多问几句,韵嬷嬷便在外叩响了门。
她只好勉强收起了好奇心,开门请柏影进来为周檀把脉。
柏影刚走不过半日便被叫了回来,一脸无语地把了脉:“我早说他马上就会醒,何必再把我请来问一遍?”
曲悠笑道:“这不是为了安心嘛,对了,有没有什么适合他养身体的药膳方子,给我开一些。”
周檀倚在榻上,垂着眼睛,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块阴影,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调:“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檀……必然相报。”
“用不着,治病救人是我应做之事,又不是没收钱,”柏影没抬头,咬着毛笔往后一指,“你要谢就谢她吧,要不是她我才不来,给你治病,风险很高啊。”
曲悠踢了他一脚。
眼见着便要入夜了,送走柏影后,韵嬷嬷去和周胜德一同整理白日被破坏的前厅,曲悠钻研了一下柏影留下来的药膳方子,决定这便去实践一番,还能顺便解决自己的晚饭。
她拿着方子正准备往外走,周檀便在她身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曲悠的脚步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真的很像那种尚未养熟的修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