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二)
周檀喝了一盏手侧的清茶,茶叶放得多了些,微苦。
梁鞍在他下首弓着腰,十分恭敬的姿势:“周大人,击鼓的人是典刑寺前寺内侍,姓晏,他要状告的是、是从四品上典刑寺卿彭越彭大人,罪名……”
他结结巴巴,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滴,彭越分明说过晏无凭已经身死,怎么如今……
“罪名是纵火、害命。”
说完了这句,梁鞍猛地抬起头来:“周大人,此人不过典刑寺小卒,户籍又不在汴都,却口口声声要开公堂审理,是否、是否驳回诉状?”
他比周檀年长不少,在刑部混迹的时间更长,一直给小辈做小伏低,心中不忿,但自从上次在周府一事过后,他心有余悸,生怕周檀报复,倒是比从前更恭敬了几分。
梁鞍感觉自己的腰阵阵酸痛,却也不敢直起身子来。
他至今都记得周檀刚来刑部时办的那几桩大案,说是陈年旧案,但为何压了这么久,众人皆是心知肚明。偏周檀毫无惧色,雷厉风行地从搜证到翻案,一个月办了三个五品及以上的要员,引得朝野震惊。
皇帝既然亲自授了他权柄,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事后梁鞍清查之时,才发现那些要员皆在不久之前的燃烛楼一案中弹劾过顾之言。
周檀这样睚眦必报、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呢?
半晌没听见回声,梁鞍感觉自己的腰几乎快没有知觉时,周檀才搁了手中的茶,不冷不热地道:“是吗?”
他起身从他身侧经过,推开门时又问了一句:“梁大人,刑部堂鼓,击鼓人有何规矩?”
“不知这刑部堂鼓对击鼓人有何要求?”
曲悠和柏影废了半天的功夫才勉强挤到了人群之前。
刑部前院正临皇城街,接着汴河大道,十分繁华,行人们听见堂鼓声聚集得飞快,此刻将前门处围得水泄不通。
律法有明文,若有人击堂鼓,便意味着有冤申诉,且不安于身,必须公开审理。
但若是如此,岂不是大小案件的苦主都可以要求公开审理?
曲悠问了一句,身侧立刻有人热心凑上来给她解惑:“小公子不是汴都人罢,有所不知,刑部的堂鼓可不是谁人都击得的。”
来围观的多是文人学子,也有几个纯粹看热闹的市井纨绔,柏影不知何时跟身侧一个公子哥儿搭上了话,正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
另一人对曲悠道:“本朝律法虽未写明,但刑部有不成文的规矩,击鼓者须得是官宦或其亲属,家有宅地,财产五十两以上,且为命案申诉,才可鸣冤。”
“啧啧啧,之前也有击鼓者不符合条件,被刑部驳回了诉状,鞭笞五十以儆效尤,等闲可不敢乱来啊。”
官宦,财产,命案。
好巧,终于凑齐了这三条。
曲悠思索了一下那日她离开芳心阁时晏无凭的眼神,心道她果然是与周檀串通好了,假死脱身后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为的就是给事情再添一把火。
晏无凭手持鼓槌,在那比人还高的刑部堂鼓上狠敲三下,退后跪下,高举着手中状纸,扬声道:“小人典刑寺内侍晏无凭,涉半月前樊楼坠楼一案,本应候审,但因知典刑寺卿彭越密辛,遭其暗害,纵火焚屋,险些身亡,人证物证俱在,伏请刑部公审!”
有不少围观群众刚到此处,听了这段话,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曲悠掂着脚往前看了两眼,心念一动,便拽了拽一侧聊得起劲的柏影:“找个孩子,到芳心阁去一趟,提醒一句,若有姑娘要来,务必请艾老板多派些护卫。”
柏影迅速找了个人群中的小乞丐——这群孩子大都住在北街的贫民坊,在艾老板保护下有吃有穿,平日里流窜街头巷尾,最方便传话。
那孩子得了他一个银锭,喜笑颜开地去了,柏影有些心疼地收了钱袋,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来?”
“她没有带人证,我猜测,这人证就是芳心阁的姑娘,”曲悠道,“待会儿开公审定然要传的,之前艾老板护得严密,今日出来的路上,更要小心。”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人群中静了一瞬,有两个黑衣窄袖的刑部侍卫从前院的内门中抬下了一张红木镂花的桌子,周檀跟在二人身后走了出来。
刑部朱红的圆领袍在日光之下沉沉地渡成了绛红颜色,周檀居高临下地从刑部内堂高高的台阶之上往下走,一手挽着自己略微宽大的袖口,蹀躞玉带束了一把瘦腰,系了一把白玉文人剑和一只烫金织锦的金鱼袋。
虽然年轻,但无人敢小觑。
他一出现,人群不知为何便安静了下来,曲悠只能听见人群之外女子的赞叹,间或几句“这便是侍郎大人”“瞧着也不似传闻”的感慨。
周檀一路走到了堂鼓之前,漫不经心地朝人群中看了一眼,曲悠觉得他的目光在看见她时顿了一秒,但很快移到了晏无凭身上。
或许是错觉,曲悠想。
“堂下何人?”
晏无凭在他面前下跪叩首,把方才的缘由重复了一遍,周檀正想说些什么,身后便传来一声急促的“且慢”。
梁鞍急急地走了出来,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面上陪笑,口气却带了几分威胁之意:“周大人,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人到底符不符合击鼓条例还未可知,京都府掌令和典刑寺卿没到,规矩不可破……”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反驳,立刻有侍卫上前来,堵在了门口,曲悠抱着胳膊,声音不大不小:“法典未书,这到底是哪来的规矩?”
立刻有人附和:“此人既是坠楼案嫌犯,理当开院公审。”
“就是就是……”
周檀突然咳了一声,平静地道:“梁大人说得对。”
人群中的曲悠一怔。
有人反驳:“苛求规矩,莫不是刑部理亏?”
“侍郎大人持身不正,如何能够……”
正在此时,人群中却挤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黑衣侍卫,曲悠仔细看去,发现此人竟是贺三。
贺三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跪下,像是在宣扬什么一般大声道:“大人,京都府掌令确认过了,堂下晏氏,余杭人氏,两年前随商船入汴都,后为典刑寺彭越大人近侍。置田五亩,宅邸一座,享官奉,无亲眷。”
他将手中的户籍录展开,绕着周遭围观的人群转了一圈,让人们看清楚。
曲悠瞄了一眼,听见身边方才的热心人感慨了一句:“这也忒巧,一切都将好,除了之前的几个条件,还正好在汴都住了两年。”
“是啊是啊,按理说刑部不接非汴都人氏的状子,这人也是运气好,这几日他躲起来不会就是为了凑满这个两年之数罢?”
“李兄说得有理……”
原来如此。
曲悠看见周檀伸手接了晏无凭手中的状纸,无视了一侧目瞪口呆的梁鞍,面无表情地转身在红木桌前端坐了下来。
“击鼓人晏氏合规,当履大胤法典三卷四十二条击鼓状告,开东门,请诸位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