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绛君(1)

楔子

一杯祝你觅良人,二杯祝你子绕膝,三杯祝你常欢喜。

*

灶火在司府的厨房里烧得正旺,柳公子揭开蒸屉的盖子,看了看里头那一堆奇形怪状的可能叫包子的食物,又拿一根筷子逐一往包子上戳了戳,露出满意且陶醉的笑容。

一旁的磨牙踮起脚往蒸屉里瞅了一眼,很为难地问:“你的包子怕是刚自相残杀过?”连趴在他肩头的滚滚都露出嫌弃的神色。

“去去去!”柳公子砰一声盖上盖子,“都跟你的光头一样圆不溜秋的有何趣味?我柳大厨经手的食物,美味跟创新同等重要。”

“那你也不能把包子做成四方的啊!”

“谁规定包子一定要是圆的!好吃不就行了!”

“可也不好吃啊……”

“把你包起来一定好吃。”

“我只是诚实说出我的感受,你每次都如此浮躁。”

“滚滚滚滚……喂我不是叫你这只蠢狐狸,立刻马上从我脑袋上滚下去!”

身后的日常闹剧完全吸引不到桃夭的注意,她抱着暖手炉坐在厨房的门槛上,面似无聊地望着从屋檐下淅沥而落的雨水。

自沐州归来已好些日子,帝都也终于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只是今冬尚未落雪,倒是连下了好几场不大不小的雨,苗管家说今年天气与往年不同,都这个时候了还只见雨不见雪,往年此刻,地间积雪随随便便都有几寸厚了,只不过虽无雪,却更冷。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天苗管家曾笑眯眯地问她,“桃丫头,你说是不是?”

“影响风霜雨雪天地节气,那只枫生可没这么大本事。”桃夭盯着他那张开开心心的脸,“你挺高兴的嘛?”

“刚刚收回一大笔欠账,是挺高兴,哈哈。”他晃了晃手里的账本,正要走,又回头对她道,“现在我更确定你没有骗我们任何一个人,你确实是一位大夫。”

桃夭挑眉:“平白无故的,说这话为何?”

“二少爷说,你拿最贵的药给了最没用的妖怪。”苗管家朝她眨眨眼,“你只是看起来很胡闹。”

“夸我?”

“我总是夸你的。”

“既如此,你刚说你收回一大笔欠账,那是不是代表今年过年给我的红包可以比枕头还大?”

“我也想啊。可二少爷发了话,要拿你的新年红包来抵扣被你毁掉的衣裳。所以……”

“他要不要脸的!不就是弄脏了一丢丢而已?洗洗不就好了!再说他那件破衣裳哪值那么多钱!”

“不便宜……可能真要枕头那么大个红包才能买到同等的料子。”

“……这样吧苗管家,回头你把他的衣帽鞋袜价钱都写给我,我以后挑便宜点的出气。”

“哈哈哈,你这丫头怎的突然就不聪明了,最省钱的法子难道不是你好好同二少爷相处么,不生气就不用出气了嘛。”苗管家戳了戳她的脑袋,大笑着离去。

问题是他能给她“好好相处”的机会吗?当然不能!

桃夭吐出一口气,颓丧地垂下头,这几天的心情跟天气没两样,灰灰冷冷懒洋洋的,冬天实在不是个容易开心的季节,连带着睡眠与饭量都受影响,自沐州归来后便总是如此了,好些个夜里总毫无征兆地醒来,并非新换的枕头不舒服,也非噩梦作祟,只觉刹那间脑中心中空茫一片,身无靠,魂无依,而已。怕是那日在冰河里冻了身子惹下病根,再坏些,便是呛水时吞了趸鱼散在水里的血肉秽物以致肠胃不适,可笑可笑,能医不自医到底是遇上了。

反观那司狂澜,仿佛根本没同她去过沐州,归来后照例深居简出,就算在饭桌上也对在沐州的经历只字不提,除了与苗管家商讨正事,不与他人多说半句,往常还能在门庭走廊与之偶遇,而这些天除非特意去妄园爬墙偷看,否则便连他的衣角都瞅不见。苗管家说年底总是大事小事堆积,二少爷少不得比平日里忙碌,这不,前几天二少爷大少爷一道出了门去,去哪儿自然是不会同他们这些杂役交代,还是终于抄够了姑娘们八字喜获出狱的司静渊透露了一点,这趟是去洛阳办点小事,临出门前还欢天喜地跟她讲回来给她带好玩儿的。虽然她实在想问他们去洛阳干啥,但一看到司狂澜那一身可与严冬寒气较高下的孤高漠然,便速速收了那份好奇心,只将两匹好马的缰绳塞到他们手里,故作老实状说道:“少爷们保重,一根头发丝儿都别掉,大家可盼着你们好手好脚回来发过年红包呢。”司狂澜斜睨她一眼,翻身上马,只对司静渊说声“走了”,一个字都没留给她。然后她在司静渊的“你好好待在家里别捣乱啊”的大嗓门里,目送兄弟俩远去。

真是去办点小事吗?小事需要司家两个小阎王一同出马?该不会是那什么狴犴司的人来找麻烦了?对了,这么些时日了也没顾上打听这狴犴司到底有何背景,司狂澜说他还在这鬼地方当过官?怎的莫名觉得吃亏呢,自己把桃都的底细都跟他们交代清楚了,那他们的底细呢?若此番不是被找麻烦,他们偏又去洛阳,去见谁呢?那个岳门主?该不是他女儿又被妖怪坑了?等等,司静渊是不是说过那位岳大小姐的八字够硬,配司狂澜正合适这种话?论家世品貌,好像真能配得上——咩咩咩!身后马圈里传来响亮的声音,打散了她满脑子的问号,她做个鬼脸,想这些干啥,跟她有啥关系,又回头对那匹马瞪眼,骂它好好一匹马非得学羊叫真不正经!马儿不生气,叫得更欢快更响亮,她哼一声,拂袖而去,心下有点恼,又不知恼个什么,大概还是那匹学羊叫的马特别讨厌吧。

“吃不吃?”形状诡异的包子递到她面前,柳公子顺势坐到她身旁,“天气好坏呢。”

“拿走拿走,你几时才能做出人吃的东西。”她嫌弃地推开。

“哎呀哎呀,某位少爷一走,某人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了,本来就不漂亮的脸,还拉得跟马脸一样长,我的包子都比你好看。”柳公子把自己的作品塞进嘴里,故意拖长声音道,“啧啧,女孩儿大了,留不住啦……”

“啪”一声响,桃夭一巴掌拍他嘴上,整个包子全进了嘴,差点噎死他。

“肤浅!”她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事实罢了。”柳公子拍着心口好不容易把包子全咽下去,“从沐州回来后你就不太妥当,大家这么熟,你心思有什么动荡,我岂会感觉不到。”他突然伸手把桃夭的脸转过来,一本正经道:“沐州之行,真的只是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一条趸鱼而已?”

“谁说不费吹灰之力?我最贵重的一颗药都没了!”桃夭愤愤然,“你是不是一到冬天脑子就不好使,不早跟你说过了?”

“冬眠不影响我脑子。”柳公子盯着她的眼睛好一阵子,松开手,笑笑,“但愿你只是心疼你的药。”

“我当然心疼!天气又差,你做的菜又难吃,心情好得了才有鬼。”她用力擦了擦脸,“接下来的头等大事,该是跟苗管家建议请个真正的好厨师了。”

柳公子打个呵欠:“头等大事……怕是你要找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半分踪迹吧。”他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是要靠你自己意念寻物,还是让司家帮忙,你自己考量清楚。反正那个人说回来就回来,你交不出东西,咱们就抱在一块儿死呗。”

“真这么倒霉也是你先走一步,那个人肯定先把你炖了。”桃夭冷哼一声,倒是丝毫不着急,“我丢的东西我会找。”

“你还要蒸多久啊?水都要蒸干了!”被迫帮忙看火的磨牙在灶台前大喊,“还有这些青菜要泡多久啊!”

“来了!”柳公子扭头应一声,又淡淡甩下一句,“你终是桃都的桃夭,喂马的小杂役……玩玩便罢了。”

桃夭微怔,旋即冷笑:“看好你的灶台便是,废话都给我吞回去。”

“废话我可不爱吞。”柳公子冲她“嘶”一声露出蛇牙,朝灶台那儿一偏脑袋,“我要吞的在那儿呢。一百件事,我的账记得清清楚楚。”

“滚!”桃夭不再搭理他。

厨房里再度吵闹起来,在放不放盐的事上柳公子跟磨牙又争个没完,趁机偷吃的滚滚却因为吃进去又吐出来这个动作伤透柳公子的心,一把将它抓过来盖在锅里说要蒸了它,惹得磨牙又跳又叫要跟他拼命,所谓人间烟火气,总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似乎也只有此情此景最能抵御乌云寒雨中令人不悦的低潮。

许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第一次见到柳公子跟磨牙的情景都模糊了,脑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总是与他们有关的各种鸡飞狗跳的场面,一条冷冰冰光溜溜的蛇,跟一个头上同样光溜溜的小和尚,不知从几时开始变成了她生命里的两颗药,药效单一,专治冷清。

可冷清是病吗?不算吧。

桃夭回头看他们一眼,如果将来有一天分开了,应该不会太难过吧,毕竟柳公子做的饭那么难吃,磨牙又啰唆婆妈得像个心软的老太太,狐狸更不用说了,谁会喜欢一只喜欢拿尾巴当抹布并且还掉毛的家伙。再说,她曾一个人走过那么长的路,也没死不是。

柳公子说得没错,她终究是桃都的桃夭,只需要出色的医术,能震慑千万妖怪的脾气,以及漫漫无尽的生命,有这些便够了。

但是,真的够了吗?

她起身,望着阴沉一片的天空,闭眼深吸了口气,又默默算了算今天是初几,想了想,说:“你们继续吵,我出去走走。”

柳公子跟磨牙谁顾得上应她,厨房里仍是战场。

取了伞走到大门口,却发现大门开了一半,外头喧闹非常,仔细一听,似有女子哭声。

桃夭赶紧出去,却见苗管家与几个家丁站在门口,面前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陌生人,正围着个身着喜服的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为首的是个打扮花哨媒婆样的老妈子,苦口婆心对那女子道:“好啦好啦,你再这么闹下去,让你家的脸面往哪里放,今日是送嫁,又不是送死,何苦这般想不开。”

“我不去!我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凭什么跟他一生一世!”姑娘的妆都哭花了,又淋了雨,狼狈不堪。

“是个好人家,新郎官一表人才,我担保你今后过的都是好日子!咱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听我老婆子一句劝,见没见过面有什么要紧,能有姻缘的都是天上月老用红绳拴了定好的,是天意,违逆不得。你看你爹本来就身子不好,你再这么闹,是诚心要取他的命吗?”

“我……”

“好了好了,你看天气这么坏,再晚点动身,天黑都到不了新郎家,别闹了,乖乖上花轿吧。”

“是啊,你不顾念自己的体面也要顾念你爹的身子啊!好不容易给你寻了这门亲事,你寻死觅活的对得起谁!”

“就是,传出去可不让全城的人笑话!”

众人齐齐开口,说得那姑娘哑口无言,软绵绵被搀起来,不情不愿往前走去。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小跑到苗管家面前,连连道歉:“侄女不懂事,乱撞乱跑,不曾想会闯到贵府地界,叨扰之罪还请原谅!”

苗管家笑笑:“不妨事,人找到便好。时间不早了,还是快些上路,莫误了吉时。”

“是是是,您不怪罪便好,顺带向贵府两位少爷问个好。”男子松了口气,连连作揖后赶忙离开。

桃夭走上前,看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就这么放他们走?”

“无意闯入罢了,不必追究。”苗管家笑道,“已经吓成那样了,何苦为难他们。司府并非阎王殿。”

桃夭白他一眼:“我是说那姑娘,明明不想出嫁,他们这是逼婚吧?”

“那你想怎样呢?”苗管家笑着摇摇头,“婚嫁之事,往大了说是天作之合,往小了说是家务私事,何况那姑娘虽然逃了,可最终也妥协了,外人不便插手的。”

说着,苗管家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低声道:“你不是说你只管天下妖怪的病,人类的婚事你也要管了?”

桃夭眼珠一转:“我不管啊,我只是好奇,若方才那姑娘不顾一切抱住您老大腿请你救救她,你也说天作之合你不管?”

“可那姑娘并没有不顾一切抱住我的大腿啊。”苗管家笑着摇摇头,又打量她一番,“这么大的雨你要出门?”

“不用伺候你家两位少爷,我还得伺候我的病人呢。”桃夭振振有词道。

“哦?自从知道你身份后,还从未见你出门诊过病,我还当是生病的妖怪不多,不用常劳烦到你呢。”苗管家认真道。

“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我医术不精所以门庭冷落吗。”桃夭踮起脚在他耳畔道,“此人没死,有事烧纸,你可知烧纸向我求救的妖怪多到连你们司府都装不下么。”

苗管家一愣:“烧纸?”旋即恍然大悟道:“那次在饭桌上你吃着吃着就冒烟了,也是跟这有关?”

“那次是个意外。”桃夭尴尬地咳嗽几声,“反正跟你们司家收名帖差不多的道理,烧给我的纸上得写明身份与病情以及所在地,至于我收到后要不要出诊,看心情。”

“当大夫可以只看心情的?”

“你们少爷不也是吗?”

“可我家少爷不是大夫啊。”

“我走了,晚上别等我吃饭。”

“你慢点跑,伞拿好!”

“知道了苗大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