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是南梁年间,我方才十六岁,住在南方一座四面有山有水的城镇里,与爹娘相依为命,卖酒为生。
谢家祖上是北朝官工中的酒匠,世代为皇室酿酒,后来遭逢战乱,朝代更迭中脱离匠籍举家南迁,到了南朝这个山明水秀的林州城中,安安稳稳过了几代人。祖传的手艺酿出的酒本来醇厚浓烈,入口都是北朝人扬鞭跃马纵横山河的豪烈气,到了南方后,自然而然地混入了南方的柔婉温和,使得梨花醉越发绵软悠长,回味无穷。
家里就靠着这祖传的好手艺,在林州城中酿酒卖酒,小日子倒也过得安稳滋润。
那一年春天,我挽着发髻,在大堂里来来回回为客人倒酒。门口的梨花树迎风盛开,硕大的花朵密密挤挤缀满了枝头,仿佛落下了两朵巨大的白云。风过之后满室飘香,混着酒香弥漫在空气里。
堂中的酒客笑笑嚷嚷,我端着一碗酒,去跟坐在酒台子前面的张伯搭话儿:“伯伯,您老人家今天不干绸缎庄的生意了?”
“嗨,歇歇!在店里头忙活,哪比得上到你家喝两口小酒来得舒服……哊,这不是迟大人么!”张伯端着酒碗,站起来招呼着。
我转头向门口看去,心里激灵一下子,“嘭”地开了花,连忙迎上去,笑着跟他见礼:“迟大人是何时回来的?公干可是完了吗?”
迟云握着刀柄,看似无意地紧了紧袖口:“昨日刚回来。谢姑娘安好。”说着坐下,我忙端酒给他。
我脸上挂着笑,心里简直都要高兴得金光灿烂了——迟大人是林州城里第一个爱酒的人,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把钱花在酒上确是一点不含糊。迟大人对于酒馆的意义,简直跟林州城第一风流公子陆大少对于花楼的意义一样!
关于迟云的酒量,林州城里流传着一个传说:
迟大人曾经抓住了一个连窃十几家大户的神偷,逮着人之后却发现神偷家里四壁如洗,一番审讯才知道,原来这厮竟将偷来的钱全都买了酒,一醉三天,走路不稳当才被迟大人正好抓住机会逮到。
当时那神偷晃荡着手镣脚铐,得意洋洋道,老子一生爱酒如命,就算是被你提溜进了大牢,也是因为喝酒,说出去都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子!哪里像你,趁我酒还没醒全乎,飞檐走壁的时候头一晕栽下来的当儿才把我揪住,让人笑话!
迟云身为名捕,自然觉得不能让一个偷儿看低了,就大手一拍,跟那神偷比起喝酒来。迟大人就在这次的比试里,创下了连灌十几坛子陈年好酒的记录,终于把神偷灌得心服口服。
不过,迟云因为这事被州牧大人打了板子——神偷虽然喝不过他,但是酒醒得早,趁着迟云还趴在审讯台子上没迷瞪过来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开了镣铐,打晕了看守的狱卒,一溜烟跑了。
最后,这厮也没被追回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神偷再也不到林州地界偷东西了。据说这厮放出来的话是:老子敬重能喝酒的,迟大人能喝,老子就再也不跟您添麻烦,放心着吧哥们!
从那之后,迟云的威名和酒名一齐传遍远近四州十三县。
我笑眯眯望着迟云,忖度着他为了公事走了大半个月,如今一朝回城,定然是要好好喝一场,竟然就挑中了我们家的梨花醉,真是要发一笔小财了啊哈哈……
这时候,两边的酒客都凑过来:“迟大人可是咱们林州城的名捕啊,这番抓住了逃犯回来,州牧大人定然是有赏的!”
迟云摆摆手:“分内之事而已。且不说赏赐,回到城里来还是有的忙。”
“又有什么事啦?”
迟云端起酒碗:“就是为了那横行各州劫掠民女的采花贼的事。”
张伯插话道:“这我可是听说了,说是近几个月来附近这些州县,总是时不时有人家的年轻姑娘媳妇,长得标致些的,就在夜里不明不白地被劫走,再不见个踪迹的。难道竟到了咱们林州城了吗?”
迟云答道:“附近州县的官府捕快都在留意,说是看样子八成就要到了咱们林州一带了,因此知州大人召我回来,着意查访着这采花贼的踪迹,力求将其一举缉拿。”
众人都肃然起敬:“原来如此,那看来迟大人又要忙上一阵子了。这也是安宁一方的功劳事。”
又有人道:“我听说,这采花贼很是不同寻常呢。说是那些人家,夜里门户都是闭得严严的,有些钱势的人家还有家丁上夜巡逻,可是姑娘偏偏就不知怎么被劫了去,连个贼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单单有一次,被劫了的那户人家的邻居起夜上茅厕,远远瞥见一道白光,迅疾如飞踩着屋瓦一闪而过,背着那姑娘就不见了,从此都说那是个神物呢!”
“对对,我家表叔就住在有一户被劫了姑娘的人家附近,大家都是这样说呢!来无影去无踪,连门上的锁钥都不曾动过,姑娘就不见了,不是神物又是什么?”
“可不是么!”
众人也都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我在一边瞧着,感觉这样的话似是长了贼人的威风灭了公差的志气,只怕迟云要不高兴……
迟云浓密的剑眉果然皱了起来:“诸位乡邻,那贼人武艺高强,惯会装神弄鬼,才使得人心惶惶,正好方便他下手。各位先不要惊慌,我已经布下了眼线和防卫,只要他在林州城一出现,定然让他伏法。只要各自夜间闭好门户,多加警觉便是。”
众人都是诺诺而已。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冷笑。众人转头去看,只见堂中最角落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灰衣人,面容冷峻削瘦,骨节突出的右手端着半碗酒,嘴角浮现出不屑的嗤笑和嘲讽。
迟云冷冷盯着他:“怎么,难道这位仁兄对在下说的话有何见地?还请指教。”
灰衣人似是没听到他的话,慢悠悠把半碗酒喝完,放下空酒碗,抬起单薄的眼皮瞟了他一眼,淡淡开口:“你倒像是个有点能耐的,不过,你抓不住他是肯定的。”
店里的气氛登时凝固。
我暗暗叫苦:这位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大哥,你来砸场子也想想小店的生意好么!
迟云霍的站起来,右手按住刀柄:“足下可是笑我公门无人?”
灰衣人依旧不紧不慢:“你公门有没有人我不清楚,不过,你连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还当众夸下海口,就不怕那淫贼听见笑掉大牙么?”
“你!”迟云的胸脯鼓起来,向前踏出一步,就要跟他理论。
见这气势不对,我连忙拦住他:“迟大人,小店做生意不易,切勿伤了和气。”
迟云看我一眼,面色有所缓和,坐下来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不再理睬那个灰衣人。
灰衣人也闭上了尖薄的嘴唇不再开口,冷冷瞟我一眼,在几案上放下一串钱,站起来走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去收了钱,抱着酒坛回到门口的酒台子上。一直坐在台子里面打盹的爹这时睁开了眼,看向我的目光似乎有点忧虑,低声说:“你瞧瞧,这就没个太平日子,还不知道谁家的姑娘媳妇又要遭罪了。”
我瞄了一眼店里的人:“管他呢。不过这样一来,迟大人肯定要在城里留下一阵子了,咱家又有大钱赚了,这才是要紧的……”
爹看着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去清点着台子里的酒坛,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爹爹,放在上面这一格的那一小壶酒呢?”
爹坐直了身子,皱起眉头:“坏了,定然是方才都瞧着迟大人那里,我又在打盹,被哪个占便宜的小贼顺手拿走了。”
我一急,忙出门探头张望,只见街市上阳光洒然,太平无事,哪里有什么可疑的踪影?这小贼,手法也忒高了点,竟然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把东西拿走。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也只好悻悻回来。
不经意间抬头一看,门前的大梨树上白花成簇,密密匝匝团成一朵巨大的雪球,轻轻摇晃着,似乎是有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