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知谁可入东床

次日早起,我正在梳洗,忽然娘亲走进来,说道:“丫头,今日咱们先不开张了,你打扮得好一些,等一等。”

“是有什么客人要来吗?”

娘亲看着我:“昨日晚上,王家已经来了人,说今日他们三公子要带着人过来。”

我呼出一口气,将手中梳子上的几根头发吹得摇摇晃晃。到底,终究还是要来的。

这王家三公子我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很熟。

王老爷是城西开酒楼的商人,在林州城里经营了几十年,创下颇大的家底。不过他老人家做生意太拼命,才刚刚五十多岁就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他家老三名曜,字辉之,长我两岁。

林州城中人都和气,一城百姓之间多有熟识。我们两家是从父辈就认识,我与王曜自小就在一起疯玩,诸如捏泥巴打弹弓掏鸟蛋之类的事儿都在一块没少干过。九岁那年王曜听我说羽毛扇子好看,那小子就翻墙偷了州牧大人家养的虎皮鹦鹉,拔光了羽毛做了把油亮亮的花扇子,最后被他爹请出大棍子收拾一顿,他还很有义气地没把我招出来。

这些年我长大一些,家中事务繁忙,走动得少了,上一次见他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那时候王曜哭得悲悲切切,我跟着爹娘过去慰问了几句,也就告了辞。不想上个月我在街上遇见他,却被他拦住,结结巴巴说自小就喜欢跟我在一处,现在长大了,想要跟我成亲做我丈夫。

我吓了一跳,一再确定他没有发烧之后,连忙以爹娘年老无人照顾为由,想要搪塞过去。不料他却说自从他父亲病逝后,长兄和次兄争夺家产,他是幼弟抢不过两个哥哥,处处受排挤,情愿到我家来做上门女婿,跟我一起照顾爹娘安稳过活。我无可奈何,回家告诉了娘亲,娘亲只当是小孩子一时心性,倒也没放在心上,他却当真遣了媒人,正正经经做出三茶六礼的架势来。

到了今日,便是他正经登门拜见的日子了。

我家里日常生计都好,只有一件事令爹娘不顺心,就是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其他的子嗣。本来我是有一个弟弟的,可惜长到六岁上染了风寒夭折了,娘亲心疼儿子悲痛过度,也病了一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生育过。眼看一年一年再没有生儿子的盼头,爹娘只好筹划着给我找一个上门女婿,好继承家业。

按着手工业工匠行当中的规矩,祖上的技艺传男不传女,若是一家里只有女儿,那就得招一个女婿进门,生下的儿子跟母亲姓,继承祖业。如果真的是像王曜所说的那样,那他倒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

王家老三,你就不问问姑娘我自己的意思就开始三茶六礼,这样真的好么?

正想着,果然就来了。

我从闺房的窗户向院子里望去,看见王曜穿得倒也齐齐整整,带着家中的仆人提着礼物进来。我爹娘将他请进正厅,便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在闺房里,只能听见几声“小侄拜见伯父伯母”“不客气,先坐吧”之类的话,剩下的就不太真切,等了许久,又从窗户的木格子里看见王曜带着仆人告辞,出了门。

看他的模样,似乎还很高兴,一步三蹿兴兴头头地走了。

事情发展得有点不太妙。我踌躇了一会儿,抬脚去了正厅里。在门外站了一站,听见爹娘两个人的议论商量,应是对王曜还挺称心满意。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做些自己的打算了。

我故意把脚步放重些,走进去一看,娘亲还坐在几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爹则来回踱着步子,似乎在考虑。上午的阳光洒进来,照得正厅里一室明亮。

娘亲抬起头,招呼我过去。坐下后看着我说:“丫头,方才我跟你爹问过了王曜,他确是说自己在王家日子难过,情愿来咱们家里做女婿,心里也欢喜你。我跟你爹都觉得他还算是个合适的人,脾气性格也好,家世长相也罢,都还能对得住,若是没有寻到再好的,招他做女婿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你心里面怎么想?你若是也没什么不喜欢,就商量着请阴阳先生看日子了。”

我听娘亲这样说,就照着想好的对策,低下头,不做声响。

见我这样,娘亲皱了眉头:“你要是不太喜欢,就跟我们说,看哪里不合你的意,我们掂量掂量。”

我说:“其实,王三公子什么都还好,他也是跟我从小儿在一块玩闹过的。只是我有些担心,他毕竟是王家的人,虽然现在王老爷去世,他被哥哥们排挤,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谁能知道以后的光景呢?若是跟他成了亲,过了些日子之后又有什么变故,那时他若想再回到王家去,咱们又该怎么办呢?况且我这两天一直在想着,他家在城西算是上等的商贾,即便三公子他受了排挤也是有根基的,找个别人家的姑娘娶进门也不是难事,何苦非要到咱们家里来做赘婿?”

听我这样说,爹娘都不做声了。静默了一会儿,爹又道:“丫头说的倒也有理。可见是多少长大了些,远比小时候不同了。要不,咱们再等等,探探他的口风?——咦,那个是什么?”

我抬眼顺着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客位的几案下面有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便过去拿了起来。

这东西一拿到手里,就觉得一阵香风扑鼻,脂粉味浓烈得熏得我有些头晕。

仔细一看,竟是一个绣制精巧的香囊,边围妖妖艳艳缀了一圈流苏,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打开一看,竟是两个小巧的同心结,结子上还各缀着一块白玉。

我拿在手里吃了一惊。我家虽然是做生意,生意人爱钱,但并不追求浮华艳丽,平日里这样的东西我是碰都不会碰一下的,今日又怎么会跑到了正厅的几案底下?

回过神来,只见娘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爹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为黑得像锅底一般,胡子一翘,大声怒道:“这小子果然靠不住,先不说别的,到我们这里来竟然还带着这样俗艳妖娆之物,定然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岂可为我家女婿?我这就去跟他们说,这门亲事决计不成!”

说完,他把那绣香囊往袖子里一塞,衣角一甩就往外走,气冲冲把门砰地撞开,八成是找王家问罪去了。

娘亲的脸色也不好,眉头皱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丫头,你也不要太伤心,这个不好,过些日子爹娘亲自遣媒人给你找个好的。”

我装着低眉顺眼:“嗯。”

心里一阵窃喜,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绣香囊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过,王家老三,这也怪不得我了,我只想着先用言语回拒再做打算,可没出过这样香艳奇特的点子来栽赃你。看来是你自己不检点,还是自求多福吧。

娘亲站起来,掸掸裙子,说:“你拿些钱,到东街金三叔那里去买个烧鹅,你爹今日气着了,得买他平日里喜欢吃的,哄哄他。男人都是这样,多大了都得哄着。”

我忍着笑应着,去钱箱子里拿了钱,出门。刚走没几步,听见西邻的果子铺那里又吵嚷起来了。过去一看,只见经营果子铺的柳叔柳婶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女儿小桃子却在一边又哭又闹,小脸儿皱成一团,瞧着委屈得不行。

柳叔柳婶不像我们家。他们夫妻俩生了四个孩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经十几岁,能扛筐背货照顾生意了,三儿子还只能满地疯跑,最小的女儿小桃子才五岁,爹娘忙活了生意照看着哥哥已经是焦头烂额,哪里有功夫去专门看管着这个小女儿。

这会儿,小桃子又坐在地上哭闹不止,柳叔柳婶也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我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些娃娃感兴趣。见这光景,我连忙走上去说:“婶婶,我刚好要到东街上去,要不就带着小桃子去玩玩吧?”

柳婶正求之不得,应了一声,又去忙活了。

我把小桃子从地上抱起来,抹抹她的眼泪,哄着她跟我一路走。

小桃子知道是去玩,也不哭了,软软的小手攥着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高高兴兴地蹦跶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只要知道有人在意他们,很快就能高兴起来。

东街是林州城里卖吃食最多的地方。我牵着小桃子到了那里,先去金三叔的熟食铺买了个烧鹅。看着伙计把热腾腾肥亮亮的烧鹅用荷叶裹起来装进布兜,小桃子跟所有的孩子一样直着眼睛流下了源源不断的口水。我遂带着她又去了点心铺,买了几个包肉馅儿的小糕点给她。

结了账正要从点心铺出门,忽然门外却闹了起来。